橙红色的太阳
1986-08-20梁粱
梁粱
杨继明1957年生天津市中级法院刑庭法官
(他坐在一张宽大的写字台后,胳膊肘支在两叠厚厚的卷宗上,同我侃侃而谈。他在这里已经工作了七年,从书记员,到助手,到主审法官。在他独立办案的经历中,已经有14名罪犯受到严厉惩罚。)
我对我的职业是有一种神圣感的。你注意,我说的是“神圣”而不是“自豪”。这两者有区别,我认为用“神圣”这个概念更符合我的感觉。当我工作的时候,“我”是不存在的。我不代表我,我只代表法律。我没有能力伸张正义,但是法律能;我无法致邪恶于死地,但是法律能。这就是神圣感的由来。
此外还有责任感。每种职业都有自己的责任感,但干我们这行又有不同。它往往关系到一个人是有罪还是无罪,在监狱里蹲五年还是十年,或者干脆说,是生还是死。生杀予夺,非同小可。
我是偶然地成为法官的。我的意思是,我过去从没想过自己以后要当个法官。人就是这样,你一门心思想干什么,未必就能实现;你没想到会成为什么,也许倒成了。七年前我参加过高考。那时候我已经从插队的天津郊区回了城,进了工厂。我被吉林大学法律系录取,吉林大学也算是全国重点。可是我没去。没去的原因微不足道:第一,我两个哥哥当时正准备结婚,我上大学不带工资,势必增加家里负担;第二,我想留在天津工作好照顾我父亲,要是上了吉林大学,一分配就不定去哪儿了。当然更主要的是我对上大学并没有很迫切的愿望。
没上大学我就办工作调动,进了法院。(笑)是,“进法院”这个词儿有个特定含义。一般来讲,这个地方还是少进为妙。不过我们天天“进法院”,习惯了。(笑)我对没上大学不后悔。干嘛非得上大学呢?我看不出一个人有什么非上大学不可的理由。但是得学习。有些东西不上大学一样学。根据我的具体情况,我倒觉得在职学习更好一点儿。前年单位送我去北京政法学院进修了一年。现在我每年都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两年拿下十二门了,还想接茬儿拿。我参加这个考试不是为了文凭。当然,文凭也得有,否则很被动。因为形势向我们要文凭。要就要吧,你要文凭咱也有。给你,文凭!(笑)归根到底文凭不是主要的,要紧的是真才实学。
我的职称是助理审判员。助理审判员也可以独立办案。好象有点儿名实不符是吧?但这就是现状。干工作有干工作的需要,评职称有评职称的标准。我无所谓。我办我的案子,其他事让该操心的人去操心。换句话说,我操心也没用。
坦率地说,我们的司法制度并非尽如人意,我们的法律条款也有待完善。但这需要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作为司法人员,还得利用现实所提供的基础去完成你的职责。我举个例子也许不恰当,打仗的时候,你只有小米加步枪,你就只好用小米加步枪;有了飞机加大炮,就用飞机加大炮;等有了原子弹、氢弹,就能用核武器了。不过我声明,我可是坚决反对核战争的!(笑)打个比方。
干我们这行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心理体验比较特殊。办完一件案子,即便是办得非常圆满,也很难感到轻松愉快。这跟你记者写文章不一样,跟我过去当工人完成定额也不一样。一年下来,你可以算一算,今年发了多少篇文章,明年争取再发多少篇;工人可以算算完成了多少产品,明年再完成多少多少。我就不能想:今年判了多少,明年再判多少。不能。我们每完成一件任务,随之而来的感觉就是沉重。时间一长,这种沉重感也许会淡薄,但永远不会消失。就象咱们坐在这屋里聊天,外面街上的噪音不断传进来,聊得精神集中了,外面噪音你就不注意了,不注意似乎就没有了,但你什么时候注意一听,那噪音仍然存在。我办过一件杀人案,凶手是个妇女。她用一根针扎进邻居一个小孩的心脏。小孩死了,凶手只是嫌疑,证据不足。我花了一个月时间,千方百计搜集证据。那一个月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全是证据证据证据。我想,我非把这家伙整明白不可!如此残忍的罪犯要是得不到应有惩治,法律安在?最后我如愿以偿,凶手给处决了。我从执行场回来,好几天心里不是滋味。我想着这事的全过程,我想,那感觉只能用两个字形容:沉重。
枪毙人的现场我当然得去。这是规定。犯人伏法时,审判人员得在场,有的案子我是协助办的,那也要去。验明正身?对。我说过,我们在工作中是不能动感情的。可感情这东西有时候你不是那么好控制。那回枪毙一个抢劫杀人的,那家伙才19岁。犯人临死前都得问问有什么话留下,一般人总要说几句,就是遗嘱吧。说什么的都有。“告诉我老婆再找个好的”,“我是罪有应得,大伙儿别学我”,“告诉谁谁,我跟他的恩怨算是结了。”可那个小子傻呆呆的,一句话没有,在那儿瞎点头!我心里骂:“你可真算个混蛋了,临死前连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骂,鼻子却发酸,强忍着眼泪才没掉下来。我当时心里非常复杂,一下子想到了许多……(停顿。把头扭向窗外。)要是概括,还是那两个字:沉重。
我女朋友跟了我挺倒霉的。当然她本人大概不同意我这种说法,要不然就不跟我了是吧?再说我也不至于傻到和女朋友约会时也一脸法律。就象鲁迅说的关云长唱完戏回家还老把那大刀扛着,疯了。但我这种职业带来的沉重感,对日后小家庭的气氛肯定不是个积极因素。好在我认识到这一点了,以后多注意吧。(非常轻微的笑)
现在让我说,我是喜欢我的工作的。为什么呢?这个工作必须遵循的原则比较固定。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套用一种说法,就是“有章可循,有法可依”。在这个前提下,你对自己就比较容易把握,你在工作中就具有较大的独立性,而不至于出现那种干了半天,某人一肯定你就成了,某人一否定你又吹了的情况。当然,具体办案的时候,不排除有人使眼色,有人说情,甚至个别上级作出有悖法律的批示等可能。这些情况在过去的司法工作中不是没有发生过。但作为法官,你在这种情况面前就得做到:眼色不足畏,说情不足恤,个别上级批示不足法。忠于法律,这是法官的职业道德。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今生的最大愿望就是——当一个好法官。
曹慧英,1954年生。原国家女排队长,现任八一体工队科研处副处长,北京体育学院干部班学员,住校,通常每周回家一次。
别写我了。写女排的文章够多的了。大部分还真实,也有瞎编的。有一篇文章写我1978年生病时,说洁白的病房里走进来一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当然指的是殷勤了,那是胡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有殷勤这么个人。
好吧,那我就顺着时间说吧。
我家在河北省滦南县,我是家里最小的一个,老七。小时候,我和别的农村孩子一样,平淡得很,又赶上那年月,学校上不了课,大家都背着书包玩呗。我那时候一是想当兵,觉着当个女兵挺神气,再一个,我挺想唱戏的,我还真唱过几天,唱什么?阿庆嫂。现在想起来,怪好玩的。不过,我幸亏没唱戏,要不然,我这么大个子,谁能跟我配戏啊。得说说我的个子。15岁那年,我长到了1米76,我妈愁死了,怕我今后嫁不出去。妈上北京,跟我姐夫说了这事,姐夫说体院正在招生,不如跟他们联系一下,他就给体院管招生的部门去了封信。体院的人真到我们村来了,简单地测试了一下,我就被录取了。
刚到体院那会儿,我和其他没基础的孩子一样,被分在田径班,几个月后,去了排球班。我去得晚,别的人已经能打比赛了,我还得从头开始。也许是缘分吧,我学得特快,排球的三大技术,别人用三个月学完,我只用了三天。学得快是快,基础还是不牢,以至后来到了国家队,还净往脸上漏球呢。
袁指导组建国家队的时候,我入选了。那时候的国家队不能和现在的相比,连陕西队都输,输了个0∶3。大家谁都不说话,咬着牙练。当时的训练条件差,还要出去打表演,那都是在露天场地打,如今,好多老队员的皮下还镶着砂子呢。大家都死命练,没有偷懒的。
1977年,我们参加了世界杯比赛,得了第四名。发奖的时候,前三名站在领奖台上,我们站在地板上,向观众摇黄手绢。那次,我得了三个奖:敢斗奖、拦网奖、优秀运动员奖。可那有什么用?我个人得再多的奖杯,也不如队里得一个。我是队长,心里真难受,大家也难受。可谁也没哭,顾不上哭。队员们把哭的劲用在训练上了。练比哭有用。队里从上到下,练得更苦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左腿膑骨已经有了一条裂缝,教练和医生也没发现。1978年,日本队来访,国家队迎战。我这个人,一打比赛就管不住自己,上场就拼命,拼命跳,拼命扣,结果,那次我把膑骨跳折了。我住了院,腿上打了石膏。骨头接好了,打开石膏,我的脑袋轰的一下,我的左腿一点肌肉都没有了,成了一根皮包骨的棒棒。这还怎么打球啊!我还没出院,又发起了低烧,一查,是肺结核,我被转到了结核病医院。那年,我在医院住了八个月,哭了八个月。病好了,没人相信我还能打球,我自己也没多大信心。袁指导对我说,你回队吧,试着练练。归队的第一次训练,是400米一圈的跑7圈,要速度的。袁指导让我慢跑一圈试试。哎呀,我还真慢慢地颠下来了。我高兴啊,信心也有了,也敢练了。原来我腿部力量非常好,全蹲125公斤,半蹲250公斤。这次伤病好了,我只能蹲一根杠铃杆了,15公斤。就这每天腿还疼得要命。1979年,在南京打比赛的时候,我又能上场了。很多人都不信,说曹慧英还能打球,别是看错了人吧。可我确实在场上,又拦又扣,欢蹦乱跳的。1981年世界杯,女排第一次拿了冠军。站在领奖台上,升国旗,奏国歌,我想起了自己走过的路,想起了自己身上的伤:左腿膑骨骨折,现在膝盖上还有个象小孩嘴似的刀口,十个手指头断了四个,腰也有伤。看看领奖台上的十几个姑娘,她们和我一样,都是这么熬过来的。苦啊!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一个劲地掉。别的姑娘也都哭了。她们想什么,我不知道,可能和我一样吧。现在想起来,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过来的,如果让我从头再来一遍,我怕是走不过来了。
你看,我这人,自己不抽烟,也不知道给客人拿烟,别见怪。你说对苏联那场比赛,我的印象深极了。我的伤病好了以后,虽然练得很苦,可怎么也不及以前了。袁指导就叫我打替补,说在关键比赛中打上一局半局的,起个稳定军心的作用。那次对苏联,第一局场上队员打得挺顺利,第二局不知怎么的,一上来大伙儿就没劲,稀哩哗啦地丢分,叫了暂停也不管用,一下子输到九比零。这时候袁指导叫我上场,我上去了。到了场上,什么伤啊,病的,我早就忘了。一上场,我又蹦又跳,连喊带叫,场上情绪一下子活跃了,大伙又是拦又是扣的,一下子把比分就捞了回来,赢了这一局。第三局,苏联队垮了,输了个十五比零。其实,我个人没什么。排球这东西,又要技术,又要精神,有时候一个球,咬住了,抓住机会后,场上就会发生变化,这次打古巴的第一局不也是这样吗?人也是这样,得抓住机会不放。1978年我要是一松气,不干了,也就尝不到拿冠军的滋味了。当时男排的条件很不错,他们也没少吃苦,就是没能抓住机会死拼一下,现在,许多老男排的队员一说起来,都后悔死了。还说那次世界杯吧。那次,我这个替补真没白当,场上一紧张,队员就往下看,我就赶紧离开板凳作准备活动,这时候,教练准叫我上场。要说我这个人有什么优点,就是从不背包袱。有的人,名气大了,就怕这怕那,一上场就不敢打,怕失误。我不,平时怎么练,上场就怎么打,失误了怎么的?别人又不能把你杀了。这次女排拿了四连冠,欢迎茶话会我去了。她们一见到我就喊:“快,坐我们这儿来。我说:“我不,你们戴着大红花,太刺眼了,我不能和他们坐一块儿。”她们说:“这次四连冠也有你一份功劳*。每次准备会上,指导都要说说上届世界杯上你的事。”
世界锦标赛后,我们几个老队员都退队了。我的肺病复发了。有的人说:“曹慧英这回行了,该吃老本了。”我偏不。殷勤说:“你跟这些人治什么气!”我就是要治。我报考了体院干部班,生下女儿不到三个月就上学去了。运动员上学也够好玩的。就说我吧,我有两大缺点,第一,我的神经类型是分散型的,运动员都这样。你想排球是集体项目,在场上,不能只顾自己,要用余光看同伴怎么做动作,好打配合呀。课堂上要精力集中,我就集中不起来,教室外的什么事都听到了,看到了。第二,我坐不住,一坐几个小时,腰酸腿疼的。我坐在最后一排,难受得扭来扭去的,老师说,照顾你,你坐累了可以站起来活动活动。
好了,还有一个学期就学完了,我还要干我的排球。你可能知道,老队员退队的时候,定了一条规矩,以后结婚成家,都要生女孩,以后她们又是一茬女排队员。结果,我,亚琼,孙晋芳都做到了,可杨希破了规矩,生了个小子。其实,这个规矩也是瞎掰。殷勤对我说,等咱们笑笑长大了,不让她知道你是干什么的,更不让她打排球。真的,写我们苦练的文章多得没法数。那苦我受得了,可让我女儿去受,我可能就舍不得了。不过,我想任其自然,她能干什么就干什么。
怎么,还要照像?我就抱着女儿照吧。笑笑,你看叔叔手里拿的什么?快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