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关牧村
1985-11-01王星军
王星军
黎明,从睡梦中醒来,听着大都市清晨的喧嚣,我就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依然在做梦。回首自己踏过的一个个既清晰又模糊的脚窝,大滴的眼泪就会从眼角慢慢地滴落。
一、苦涩的回忆
父亲死了
我的童年是在贫困中度过的。
1959年7月,我出生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一个旧军人的家里。父亲1947年被国民党拉壮丁从甘肃来到新疆,1949年随全军起义,参加了解放军。以后,又转业到了生产建设兵团。母亲也是甘肃人,是支边到新疆来的。他们都没什么文化,只能写写简单的信。
1964年,父亲被调到劳改队做警卫,我们又搬家了。记得,坐的是四个木轮的马拉槽子车,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世界。天和地远远地连接在一起。旷野上不时奔过几只黄羊,它们跑一会,停一会,抬着头定定地看着我们。我幼小的心灵,第一次体验到大自然的神秘、壮阔。
新家的生活是快乐的。那里到处是芨芨草、琶琶秧和芦苇,是我们玩的好地方。西瓜很多,还有小小的很香的黄蛋子甜瓜。就在这时,家里发生了巨大的变故。太阳还是那样暖,雪花还是那样白,但是生活中的一切却都改变了。
那个冬天很冷。爸爸从三十公里以外的奎屯团部医院回来,告诉妈妈他要转院治疗去了。第二天早晨舅舅就用自行车把爸爸推走了。没过几天,舅舅一个人回来了,要带我和母亲去团部。当天晚上,母亲做了个恶梦,梦见爸爸哭着说:“我走了,你一个人看好孩子吧。”
第二天一早,有一辆卡车去奎屯。因为驾驶室里只能坐两个人,母亲和舅舅上去了。我哭叫着想和妈妈一起去,但是不行。我眼看着汽车黑色的轮子把洁白的雪压出两道深深的辙印,开走了。下午,我终于到了奎屯。妈妈见到我,放声痛哭起来:“孩子,你爸爸不在了,你爸爸不在了!”我们母子相抱着哭在一起……
我懂事了
父亲死后,晚上我们谁也不敢一个人进门。总是一起进屋,把灯点亮,把门顶好。白天,我总看到有一柱柱的旋风从远处卷来、又卷走,孩子们常喊:“旋风、旋风,你是鬼,三把镰刀砍你的腿。”大家都说旋风里有人。我想:“那风不会卷我,因为那是爸爸从东方的奎屯远远地走来看我们来了。爸爸是不会吓我们的。”
母亲因为精神受到刺激,也进了团部医院。我那时八岁,成了一家之主。除了上学,还要管好家。我学会了作饭,做了好吃的东西,就交给拉面粉的牛车夫带给妈妈。
有一次,我想去看看妈妈,就和弟弟偷偷地爬上一辆运粮车,可是弟弟被赶下去了,他在汽车后面哭着跑着,车后的尘土把他遮没了。我也哭了。
妈妈的病还没全好,就不肯再住下去了,因为,我们兄妹四人要靠她一个人养活。
一个秋天的下午,母亲去拾棉花,我把饭煮上,背着妹妹玩去了。突然,传来了人们的呼喊声,我一看,啊,是我们家的房子失火了!家里的东西都烧光了,妈妈从地里回来,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生活多么艰难呵!
有一天,妈妈对我们说:“你们长大还早着呢,小小年纪干重活会累坏的。妈给你们找一个父亲吧,让他帮咱们挑水。”就这样,在离团部较近的地方,我们有了一个新家。
我变成了一个自卑的孩子我上学时,一直是班里的文艺委员,领着同学们唱歌。四年级的时候,班主任徐老师让我去连里排节目,我高兴得一夜没睡着。
那时候,中国只有样板戏。我们排的是《智取威虎山》,我演老猎户。有一天,我一进礼堂,就唱了一句杨子荣的唱腔,帮我们排练的新安老师立即追出来问:“刚才是谁唱的?”从那以后,就让我演杨子荣了。
1971年,我十二岁了。我们家又搬到了十二连,这是我难忘的地方。在这里,我演了杨子荣,又演了郭建光。演沙奶奶的是一个大一点的女同学,按剧情,在唱完“再来看望你这革命的老妈妈”后,我应该握住她的手。但是,我从不敢去握。正式演出到了,我只好求拉幕的老师,我们一握手,立刻就拉幕。这样,当我唱完时,猛地一下抓住她的手,也没看清幕拉上了没有,就跑下了台。
这大概是我少年时代最得意的时期了。别人见了我,总喊我“杨子荣”、“郭建光”,让我唱一段。
“演戏”才给我带来欢乐,我的新家庭却又给我的心蒙上了阴影。
继父和母亲结婚后关系一直不太好。不是说我和弟弟吃得多了,就是说油、粮食分得不对了。一家人,常常为了一口红糖、一把米、一碗面而打架。
在家庭因穷困而发生的吵闹里,在一些人轻视的眼光下,我渐渐地发现自己与别的孩子是不一样的。我感到一种沉重的压力,在别的孩子面前抬不起头来。强烈的自尊心使我常常自卑、苦恼。而恰恰是这种自卑使我萌生了要改变现状的愿望。
吹进心灵的风1973年8月,西安电影制片厂演员剧团到我们这里演出话剧《扬帆万里》。演了三场,我连看了三场。有生以来,我第一次看到话剧,看到那么多的灯光,那么真实的布景和道具。知道了世界上还有演员这种职业。也第一次知道了电影也是演员们演出来的。我以前一直认为电影都是真人真事的记录呢!
在农场的业余演出中,我渐渐地对那些奇妙的乐器产生了兴趣。当时,我最喜欢的是二胡。我们家是不可能给我买二胡的,我决心自己做一个。我在柴禾堆里找到一块圆木,用烧红的铁条在上面钻了眼,用牛皮纸糊在筒上,充当二胡的“蛇皮”,又到马棚弄了一撮马尾,整整忙了一个多星期,“二胡”终于做好了。
这天傍晚,夕阳下山了,月亮升起来,我坐在柴禾堆上,拉起了我心爱的“二胡”。啊,它真的响了。我拉着,听着,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为了不影响人们休息,我来到麦地水渠边。即将成熟的麦子“沙沙”地摇动着,散发着麦香,凉爽的夜风吹进了我的心田。我把两脚放在渠里,小渠里晃动着圆圆的月亮。刚才还嗡嗡飞舞的蚊子也睡去了。这一片天地是我一个人的。我不知疲倦地拉着,拉着。有时,渠边树上的小鸟会“喳喳”地叫起来,不知是我的“二胡”声吵醒了它们,还是它们为我的“二胡”伴歌?
二、银色的梦
春
因为家庭经济困难,高中还没有毕业,我就不得不离开了学校。开始象我的父亲一样,在连队里当上了一个普通的农工。十七岁的我,已经什么都能干了。
在连队时间不长,我被调进了团宣传队。正式开始了我的艺术生活。
在宣传队里,我仍然被人轻视。我的家庭出身、我的贫困都足以让人看不起。我是那样喜欢乐器,尤其喜欢手风琴。中午,别人休息了,我就背上它,到外面去拉。不久,手风琴被一个干部的孩子占用了,从此,我再也不能拉手风琴了,为此,我不知哭过多少次。我知道,自己太弱小了,是无法和别人争的。这件事,我至今都牢牢地记着。并不是记恨某一个人,而是记住一个青年的自尊心是怎样地被压抑、被损害的。
这期间,我投考过不少新疆的艺术团体,有好几个都同意接收我。但是,我们团部和宣传队却不肯放我走。几次调动没成,我很伤心。但我决不灰心丧气。每过一年,我都订下新的奋斗计划。
新的一年到了。大年初一的早晨,我就开始跑步。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我一直跑到大礼堂,对着礼堂大门上的玻璃练声。天刮着风,下着雪,我只穿一件毛衣,站在礼堂门口练。一天两次,天天如此,一直到春天来临。
当挂满了冰柱的屋檐开始落下第一滴化冻的雪水,树木的枝条慢慢由黑变青,春天真的来了的时候,我就会觉得全身心都在春的骚动中激动着,深深地感受着春的活力。我轻声地自言自语:春天,春天啊,又一个春天到来了。我将报名去考试!去拜师!去乌鲁木齐看演出!我,沉醉在想象的欢乐里。春天,真是幻想的季节,也是奋斗的季节。
去上海
1980年5月,我搭车去乌鲁木齐看话剧。几个好朋友告诉我,上海戏剧学院正在招生,我应该去试一试。我的心立刻热了起来。这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他们带着我去马骥老师家查了《文汇报》,这才知道,其他考区都已报考完毕,只剩下上海考区了,马上去还赶得上。
第二天,我立刻返回离乌市三百多公里的家。到家时,天已快黑了,母亲劳动了一天才回来。我想对妈妈说去上海的事,又担心妈妈不同意。从1976年参加工作以来,我自己没有存下一点钱,钱都用在看戏、学习、考试上了。身上穿得很破旧,吃的也很差。我们家里也很困难,哪里有钱给我作路费呢?但是,这个机会太难得了,我一咬牙,说出了我的愿望。妈妈问我:“有把握吗?”我说:“想去闯闯。”妈妈听了,饭也没顾上吃,就出去了。夜色降临了,我们这个偏僻的小连队被黑暗吞没了。我站在门口发愣:妈妈没有什么文化,但她却是那样的理解和支持我。妈妈终于回来了。她借了五六家才凑够八十元钱,勉强够去上海的路费。看到这些钱,我说不上话来,真不想去了,不想再给为我们兄弟姐妹操碎了心的母亲增加更大负担。而妈妈用鼓励的目光看着我,把钱轻轻放在了我手上。
第二天早上,妈妈给我换了件新上衣,打了几个鸡蛋让我吃,又把热乎乎的烙饼包好,就送我上了路。
天阴阴的,有几块云在飘动。公路两旁的红柳也不象往日那样精神,静静地有些忧郁。我和妈妈来到了车站,汽车已快开了。妈妈把小包袱交给我,说:“考上考不上不要紧。回来钱不够,我再给你寄。”汽车发动了,妈妈直愣愣地站在那里。我再一次仔细地看着妈妈:她那憔悴的脸上,挂着一丝微笑,布满银丝的头发有些零乱,额前还沾着烙饼时蹭上的面粉。这时,我一阵心酸,觉得对不起妈妈。我哽咽着说:“妈妈,我去了。”我刚上车,就噼噼啪啪地下起雨来,我忙说:“妈妈,你先到树下避避雨吧!”妈妈没动,泪水顺着她布满皱纹的脸滚下来。雨大了,妈妈站在雨中久久地望着我……
汽车到了石河子就不走了,而石河子离乌市还有一百多公里,我只好搭货车,直到晚上七点,才到了乌鲁木齐。我直奔火车站,买了去上海的车票。八点钟,火车开动了,乌鲁木齐还是日落西山的时候,我在心里默默地告别:“再见了,我的家乡,我走了,走了……”
五月的北方之夜,车上是很冷的,我只穿了一件衣服,早晨就感冒了,头也痛起来。坐在列车上,望着窗外的黄土高原,突然看到一只鹰在天空盘旋。我想起了母亲,想到了这些年奔波的生活,难过得流下了泪。我想下车,回去,不参加考试了,从这里下车还来得及。但是,我终于坚持住了,我不能下去,我要闯一闯。对面的小桌上,发出喷香的烧鸡味,几个人正在大口大口地啃着鸡。我也饿了,很想买一盒饭,犹豫几次还是把钱又装进了衣兜。感冒并没有让我低头,在座位上,我小声地朗诵着《海燕》,又到洗脸间,对着镜子练习寓言《陶罐和铁罐》。
四天后,我下了火车。我带着一封给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马林同学的信。这是石河子的周彬老师写的。马林带我去了招生办,补报了名。接着又认识了江文述老师和招生办的江舟老师,他们对我很好,为了节约开支,同意我住在马林的宿舍里,在学院吃饭。
考试
1980年6月2日下午,我带着初试通知单来到了考场,心里又紧张又害怕。
初试开始了。不知为什么,我在朗诵高尔基的《海燕》时,还没朗诵完,主考老师就叫我停下来了,我心想:“这是什么意思?大概完了!”这时,老师说:“你用两分钟想一个小品《熬药》。”我觉得自己的脑袋直发懵,但我还是马上努力思考准备起来。小品表演完后,老师告诉我:“一个星期后听消息吧。”我连忙说:“老师,我刚才的朗诵还没有完呢,我……”老师说:“你回去听消息吧。”出了门,我很茫然。以后的几天,我一直是在等待和恐惧中度过的。我认识的几位老师们看出我的情绪,都告诉我,不要老是想考得好坏,应该全力准备下面的考试。
6月6日,一榜公布,我榜上有名。此时原来报名的一千五百多名考生,只剩下一百多名了。6月9日,又通过了第一次复试。6月11日,我正在食堂吃饭,三年级的一个同学告诉我:“复试榜已经出来了,只剩了十几个人了,你去看看吧。好象没有你。”我的心一下子猛跳起来,嘴里的馒头象一团干棉花堵在嗓子眼里,眼泪在眼睛里打转转。身边的马林说:“你别急,咱们一起去看看。”一路上,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会没有我,不会没有我……”我好容易鼓足勇气走进了看榜的人群,啊!有我!我的名字在上面。只有十七个人了。多么幸运啊!然而,一口气还没松,又传来了更可怕的消息:十七个人里面,还要再刷掉十个!
6月12日,最后的考试来临了。这次和以前的气氛完全不同,考场上架起了灯光,钢琴盖早已高高地撑起,超过考生人数几倍的领导、老师庄重地坐在那里。
说也奇怪,这次我反倒一点也不心慌了,我朗诵了寓言《陶罐和铁罐》,唱了台湾民歌《我爱我的台湾岛》,做了小品《细心的班长》。最后一个题目,是让我们每个人用最大的声音喊一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前面的几个同学都喊过了,我也大喊一声,然后“扑通”一下倒在地上。主考的老师吓了一跳:“你怎么了?”我站起来,镇静地说:“我被枪毙了。”我时刻记着魏启明老师给我的指教,要与众不同。就在喊声里加进了剧情,在场的老师都笑了。
专业考试还顺利,文化考试我却考糟了。英语,只写了一些字母,算是交了白卷,语文和政治也都考得不好。我难受得哭了,找到江文述老师,还了复习用书,想回新疆了。江老师说:“文化课没考好,是不利。不过学院还要最后平衡全国的情况,对边疆的考生也会更慎重的,还是先在图书馆好好看看书,等一下消息吧。”
我心里充满了感激。这次到上海考试,不知多少同学、老师关心我,帮助我,给我饭票,帮我准备考试,鼓励我,还教给我做人的道理。从这个意义上说,即使没考上,也不虚此行。
1980年7月2日,上海戏剧学院的录取通知书送到了我手里。我流着眼泪,握着老师的手连声说:“谢谢,谢谢老师们。”梦终于变成现实了。我一下子往新疆发了三十多封信,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魏启明老师请我吃了饭,他告诉我:“上海这个地方是个染缸,你进校后,生活上要保持现状,少考虑穿戴,要爱事业,不要追求名利。”
三、新的生活
大学
1980年9月1日,我开始了大学的学习生活。大学一二年级的生活是非常紧张的,每天早晨六点就要起床练功,八点钟开始上课,上午四节,下午三节,晚上观摩或自修,第一学期就开了十几门课。
入学后,我享受国家的甲级助学金,逢年过节还另给我一些补助。冬天到了,妈妈托人带给我的棉衣根本穿不进去。上课时,老师看我挺大个子,穿着破烂衣服,就给我买了布,让学院服装组的老师做了件外衣。辅导员金永林老师带我到商店买了件驼毛棉衣,还把他的蚊帐、枕头、凉席都送给我了我,还经常给我笔记本。表演老师宋廷锡送给我一顶帽子。学院里有很多老师关心我帮助我,就连我到上海的第一个生日也是在江文述老师家过的。
现在我离开了学院,离开了上海,但只要想起这些往事,就感动不已。不论我做什么,走到哪儿,都不会忘记上海戏剧学院的老师们,他们待我真是太好了。
我的文学修养很差,同学们讨论起托尔斯泰、雪莱,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些人。有一次,老师让我们写一篇题为“怀念”的作文。我因为写不出来,躲在宿舍里哭了起来。同学们看到后,就帮助我,我一遍遍的写,请他们提意见,结果,我的作文得了高分。老师叫我念给大家听,读着,读着,我难过地流下了眼泪。有些同学也哭了。最后,老师说:“这篇作文,让我们都知道了,有多少个象小王的母亲这样的父母,在节衣缩食地供养你们上学,因此你们要珍惜时间,发奋、刻苦地学习。”
认识关牧村
1983年5月,金永林老师对我说,上影来选一个演员,他推荐了我。第二天,见到上影厂的史风和老师,他说让我在《海上生明月》这部电影里和关牧村配戏,是关牧村扮演的李燕的男朋友。史风和老师把我带到上影厂第四创作组。在那里我见到了《女篮五号》的男主角刘琼导演。他握着我的手,端详了一下,一拍我的肩膀对旁边的女导演沙洁说:“行,我看就是他了。”刘导演又转过脸对我说:“小王,不过你的头发要剃成秃头,可以吗?”我说:“行!”接着,史老师把我介绍给关牧村,关牧村穿了件袖子上带白道的天蓝色运动衫,蓝条绒裤子,手里拿着大茶缸。参加音乐故事片《海上生明月》的拍摄,是我第一次拍电影,也是我生活中的另一个转折点。
初到上影时,我一方面为自己能参加电影拍摄感到兴奋,另一方面也有很多的顾虑。在我的表演笔记本上写过这样一段话:“关牧村同志是大家熟悉的名歌唱演员,与她一起演戏,总怕抹不开,这可能要影响表演的交流与配合,现在就要有思想准备,只要一参加摄制组的案头工作,马上把局面打开,不能因为怯懦而影响创作。”
第一次案头工作,在刘琼导演的主持下,大家一起谈戏,谈本子。之后我们演渔村伙伴的四个演员由沙导演陪着,开始熟悉角色。
我们四人开始练“海风轻轻吹”一段,这次排练真是糟极了:演小灵通的季平是细高音带颤抖,并自信地找感觉,演李翔的钮心荣是低音部分乱拐弯,我是唱得不准,逗得沙洁导演笑弯了腰,最后开玩笑说:“以后,大家吃过饭后,你们就唱一下,让大家都开开胃口。”我们乱跑调,竟把领唱的关牧村也给引跑了调。我们都笑了。关牧村也笑了。
一次分析剧本时,刘琼和沙洁导演对李燕在沙滩练唱后,看到从剧院来渔村的叶老师时,该不该跑过去,意见不一样。我同意跑上去。在刘导演给大家说这段戏时,我流泪了。看看关牧村,她竟是一样激动。我感到意外,就说了我自己对老师的感情和我想上学的心情,还说了我的母亲。在回去等车的路上,关牧村开玩笑地说我感情丰富,多愁善感,并且说今后去新疆演出一定去看看我妈妈,要我排完戏把地址留给她。我想那不过是说说而已。
在外景地
6月15日我们从青岛乘车,到外景地石岛去。
《海上生明月》是我国第一部音乐故事片,我在里面要演一个过去不熟悉的角色——渔民欧阳福。他要会拉手风琴,会唱,会弹吉它,会开车,会变魔术,又是一个结巴。对我来说难度是很大的。多亏有刘琼导演的指点,我才渐渐入了门。
刘导演在艺术上很有造诣,却非常尊重演员的意见,他总爱到我们三伙伴的房间来,听我们“争吵”,让我们充分发挥。摄制组是一个快乐的团结的集体。我们出去排戏回来,关牧村加上我们三个小伙子抄起沙球、吉他、手风琴就练,充满了艺术创作的氛围。7月13日是我的生日,不知是谁告诉了导演,他就请我和大家一起去吃饺子。还和凌之浩老师一起送我一幅郑板桥的诗画。
为了演好渔民,我们跟着渔民一起出海打鱼。海上美丽的景色,使我们情不自禁唱起了《送行》,关牧村也给渔民们唱了渔歌,他们高兴得眼睛笑成了一条缝。我们吃刚捞上来就煮的鱼虾真是鲜极了。渐渐地,我们这些旱鸭子,从怕海到爱海了。
有一次我们拍戏回来,季平告诉我:“关牧村把你的衣服拿去洗了。”我马上追出去,哟,她正在洗呢!我说:“不脏。”演李翔的钮心荣说:“不脏?‘李燕已经给你打了三次肥皂还没起沫呢。”我说:“是吗?”关牧村揉着衣服说:“以后要注意卫生。”从参加工作起,这还是头一次别人替我洗衣服。不过,这时候我可没敢往别处想。因为我一直是很尊敬这位“李燕”的。
四、从相爱到结婚
相爱外景地的戏拍摄很顺利,我们又回到上海拍内景了。
有一天,我妹妹来信说,因为家里经济情况不好,妈妈不让她上高中。妹妹想要我向母亲讲情。我想到,为了供自己考学、上学,让家里为难,心里很难过。关牧村见我愁眉不展,就再三追问我出了什么事。我告诉她,在我上学期间,两个妹妹都差点给了别人。一年前,又有人要让我十四岁的妹妹订娃娃亲。这样的事,我是绝不能同意的。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母亲,对不起两个可怜的妹妹。说着,说着,我伤心地流出了眼泪。关牧村听了,立即拿出四十元钱,让我先寄回家去救急,让我写一封信给母亲,一定让妹妹上高中。她还给了我信封、信纸和邮票。我说:“算我借你的,以后还。”我把钱寄走了,却悄悄地留起了信封邮票。我把自己的经历都告诉了关牧村,她含着眼泪对我说:“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这一句话,说得我热泪横流。她也给我讲了她的家庭和过去,我们的心渐渐靠近了。
有一天,她带我到她的一位朋友家去吃饭,她对那个朋友说:“我真心疼他,我对他有一种同命相怜的感情。”这话一点不假,她对我的确是很关心、很体贴的。在上海芭蕾舞团排戏时,她总是多买一些肉给我吃。她知道,我爱吃肉,却常常买最便宜的菜,躲到别处去吃。有肉的菜太贵了,我买不起。
拍摄进入最后阶段了。这时,我们彼此都很喜欢对方,已经开始体验到“爱”这种神圣的、美妙的感情了。一天,一位剪辑师傅对我说:“小关很喜欢你。”我听了没说话。化妆师张荣妹对我和关牧村都很好,她让王苏娅给我说:“你今后要注意一点,不要太脏,干净点。你‘姐姐很喜欢你,对‘姐姐多关心点,给她点温暖。这事不要给任何人知道,不然就是爆炸性的新闻。”听了这话,我的心跳了起来。偏偏这个时候我衣服的钮扣掉了,关牧村要给我缝,我连忙说:“我会,我会。”坚持没让她缝。
那些天,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想起夏天的石岛海滨是多么迷人,想起我们紧张而愉快的拍摄生活,想起远在新疆农场的母亲,想起那些自幼就开始尝到的人世间的痛苦,也更多地想着关牧村所经过的那苦难的、不堪回首的过去:十岁丧母,父亲又因“现行反革命”罪被逮捕入狱。留下她和幼小的弟弟相依为命地生活。姐弟俩象秋后的小野草,忍受着大自然无情地摧残。现在弟弟已成家,父亲落实政策回来也有了老伴,可她自己却为了事业,独自一人在漫长而艰难的人生道路上走着。我觉得她是一个非常值得我敬重、值得我爱的人,我应该和她一起并肩去奋斗。
一位散文家曾说过:“经常是这样的景况——人们的互相理解,只有在命运相通时,才能真正得以实践”。相同的苦难和经历,在我们心中引起了共鸣:经受过艰苦的人,才珍惜甜,才懂得感情的价值。这话真是对极了。
枫叶红了,摄制组完成了拍摄任务,即将回到各自的岗位。我又在上影厂中叔皇导演的《月亮湾的风波》中担任贵根一角,马上要去福建、安徽外景地。就要和她分开了,我心里怅然若失。是说,还是不说?说吧,需要极大的勇气,不说吧,今后可能再没机会了。思考了几夜,我终于有生以来第一次当着一个姑娘的面,吞吞吐吐表达了爱情。话还没说完,已是一头的汗。看得出,关牧村也很激动,可矜持的性格提醒她慎重,她说:“我要考虑一下,征求一下父亲的意见。”
我到了安徽外景地不久,收到了她的一封信,她父亲相信女儿的选择。
一束鲜花
我们工作很忙,难得见面。越是难得见面,也就越珍贵,越难忘。1983年10月,我从安徽外景地回到上海整休,准备再去福建。我刚下车,制片主任就悄悄告诉我:“关牧村明天中午到上海给《华佗与曹操》录插曲,住在申江饭店508。我简直不敢相信。当我确认他没有骗我时,激动地握着他的手连声说:“谢谢,谢谢你,好主任。”突如其来的喜讯让我高兴得直想哭。这一夜,我久久不能入睡。第二天一早,我到上海最大的第一百货商店,想给她买一束鲜花。在买花的柜台前,售货员都偷偷地笑我,也许是看我总是拿不定主意而发愣的样子好笑?也许是看我一个大汉子买花,而且特别认真?花的品种很多,但我只买了一束开小花的紫罗兰和一枝不知名的小白粉花。我觉得这样的花给她最合适,因为它们虽不华丽富贵,却质朴纯净,散发着幽香,与我心目中的她十分吻合。这就是我第一次送给她的礼物。另外还有一个笔筒,是我在外景地专门定做的。笔筒上刻着我们在《海上生明月》中月下弹琴的画面,还有歌词:“大海问我想什么,别忘今夜迷人的星光。”鲜花象征着我对她的感情,笔筒寄托着我的心愿。
下午工作结束后,我到了三号录音棚。关牧村正在录曹操的《短歌行》。我听到关牧村浑厚、圆润地唱到“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去日苦多”,近百人都注视着她,然后合唱进去,“去日苦多……”我的眼泪涌出来悄悄地流在脸上,泪水中满溢说不清的感情。
世俗的偏见
正当我们沉浸在爱情的幸福之中时,社会各方面的舆论和压力扑面而来。有人说我胆子也太大了,敢找一个大名人。双方名誉、地位上的差距,怎么可能真的相爱?我在《海上生明月》组工作时,大家对我的工作和为人都是肯定的,这时也有人说,“看着他老实,还会干这样的事。”我真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事?甚至有人写信或当面对她说,我是为了分配,是想利用她往上爬等等。
我痛苦,受不了人们倒来的脏水,我不想让学院里的老师和远在边疆的母亲失望,更不忍心让牧村跟着我受人指责,受到连累,我不知多少次想过斩断我们的爱情,却又难下狠心。
1984年春节前夕,因为经济拮据,我不能回新疆。牧村惦记着我,在合家欢乐的时刻,“独在异乡为异客”,她不愿让我独自过年,不顾别人的议论,毅然邀请我去天津欢度春节。得到她父亲的同意后,给我汇来了路费。
我深深地爱着关牧村,这难以割舍的爱,却又连累了她。我处于极端的矛盾苦恼之中,最后,我咬着牙给关牧村写了一封信,请她重新考虑我们的关系。我惟恐自己的爱不能给她带来幸福,我请求她别将就,不要考虑我的感情会怎样,将就的爱情是痛苦的。同时,告诉她,我决定不去天津过春节了,因为我不想给她造成不好的影响。
关牧村看了我的信,痛哭了一场。她和施光南老师马上给我发了电报:“冬去春将至,北上有佳音”。
关牧村又发了一封航空信,信中诚挚地对我说:“爱情是纯洁、高尚、无价的,不能等价交换。我和你一样。都是普普通通的青年,我们的感情一定会融洽,我们的结合一定会幸福。”江文述老师知道了这件事,骂我不懂得珍惜感情,不该对关牧村这样,让我立即去天津。声乐老师晏章汉又在南京路、淮海路上跑了一天给我买了一件大号的滑雪衫,让我穿着新衣服去天津,以自己的行动,回击一些流言,以自己的行动去追求幸福,走自己的路……
共同的追求
1984年7月我毕业后被分回了新疆。临别时,关牧村送我到飞机场,交给我一百元钱带给母亲:“你家中困难,我就此尽点力。”她说得那么平静,但我的心中却如巨浪排空。这一百元钱,对于那些万元户来说,当然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她的工资刚刚提到八十多元,还有家庭负担,这已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了。她平日是很俭省的,拍戏时,吃剩拇指大点的咸菜也要用纸包上留下顿吃。我得到的不是一百元钱,那里面有一颗深情厚爱的心。
我的母亲体谅我们结婚要用钱,不但不肯接受这一百元,还多给了我一些钱带了回来。但是,关牧村说:“咱们应该自立,不能依靠父母。结婚可以从俭,精神必须富有。”她说得很对,这是我们共同的想法。
为了提高艺术水平,牧村虽然三十已过,仍报考中央音乐学院进修班。她征求我的意见,我说:“我们俩的爱情,是建立在对事业的共同追求上,如果没有这一点,我们不会结合。如果学校简章上规定,在校三年期间不能结婚,那我等着你……”有人说,结婚以后是白开水,是爱情的坟墓,我说,恋爱是爱情的前奏,结婚才是爱情的开始。
不久,我得到组织上的照顾,调到天津电视台电视剧部。
牧村也收到了中央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8月中旬,我们都被借调到北京参加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中国革命之歌》的排练演出,我担任朗诵,她担任独唱,我们又第二次同台合作了。
10月1日,我和关牧村在总政招待所举行了简朴、热闹的婚礼。一切都是招待所的东西。文化部副部长周巍峙和解放军艺术学院院长魏风做了我们的证婚人。大歌舞舞美队长李自强和导演王曼力为我们主婚,来自东西南北的导演和演员们参加了我们的婚礼。
婚后,我们生活得很紧张,也很愉快。牧村白天去音乐学院上课,晚上还要参加大歌舞的演出;我除了参加大歌舞的演出外,也经常见缝插针地参加一些电视剧的拍摄。至今,我们仍然住在招待所里,也经常离别。但是,我们很幸福。说真的,我为自己的妻子感到骄傲,我深深地爱着她。
新的任务在等待着我们,新的追求在我的心中汹涌。特别是我,生活给予我的已经很多很多了,我敬爱的老师们和辛劳一生的母亲哺育我成人,这些都是我一生也难以报答的,我只有不顾一切地努力攀登艺术高峰,尽自己的能力,兢兢业业地工作好,扎扎实实地演好戏,否则我不会饶恕自己。
(大龙推荐,原载《报告文学》1985年第6期,题为《我从戈壁滩走来》,本刊作了删节,并改了小标题)
本栏责任编辑秦秀珍石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