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女傲骨强项歌

徐克强

在汉乐府诗歌的百花园中，辛延年所作《羽林郎》，是一朵艳丽夺目的鲜花。它所塑造的胡姬这一纯洁、美丽、不畏强豪凌逼的劳动妇女形象，赢得了广大读者的喜爱和敬佩。它虽是文人所作的“拟乐府”，却不失为一篇学习民歌的成功佳作。

《羽林郎》是一首叙事诗。叙事，就要求把故事叙述得完整而生动；诗，就要求写得凝炼、集中、有味、耐读。《羽林郎》一诗的主题、思想倾向主要是通过女主人公胡姬的形象来体现的。因此，能否有效地调动一切艺术手段刻画出鲜明的人物形象，就成为这首诗艺术上成功与否的关键。在这点上，《羽林郎》是成功的。它具有以下几个特点:

一、完整跌宕的情节安排

叙事诗的情节应当尽量要求完整。这样，才便于制造波澜起伏、跌宕有致的戏剧冲突，塑造出生动饱满的人物形象。

《羽林郎》的第一段，先从冯子都的身分(“霍家奴”)、地位(“监奴”，从“冯子都”三字暗示出来)、后台(“将军”)、以及这件事的严重性质(“调笑”)这几个方面，一步紧似一步地逼出“酒家胡”所面临的险恶情势。第二段，作者却又有意荡开一笔，不急于叙写“调笑”，而以抒情式的笔调来描写胡姬的美貌俏丽。作者愈是把胡姬描绘得楚楚动人，愈是能勾起人们对她命运的深重关切。貌似闲笔，实有深意在焉，欲张先弛，以为后文蓄势，继此之后，第三段突然以“不意”来承接，使得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而“调笑”的过程又写得极有层次:冯子都以“就我”相戏，以贻镜相戏，以结裾相戏，步步进逼；胡姬则由惊而惧，由克制、忍让到奋起反击，情绪愈益激昂，直至忍无可忍，爆发出下面一大段义正辞严的痛斥。

《羽林郎》象是一出精彩的独幕剧，剧情完整、紧凑、充实、集中。而情节的安排则又是波澜起伏、有张有弛的。这“弛”不是游离、不是脱节，而是为“张”而做的必要准备。而这种情节安排又正是为着更强烈地突出人物的反抗性格服务的。所以，人物的命运始终能紧紧地扣住读者的心弦，人物的性格也在一系列环环连锁、复杂变幻的矛盾冲突中得到了完整而集中的展现。

二、对比鲜明的人物性格

恩格斯在《给拉萨尔的信》中说:“我相信如果把各个人物用更加对立的方式彼此区别得更加鲜明些，剧本的内容是不会受到损害的。”这里所说的“鲜明”，应该是指人物内在性格的鲜明，而不是那种表面化的、脸谱化的鲜明。《羽林郎》中的两个人物胡姬和冯子都，无疑地带有这种美丑昭然、互相“对立”的鲜明性。

《羽林郎》首先用侧面烘托和象征的手法描绘了胡姬的俏丽可爱:

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窃窕，一世良所无。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

这里虽只写了胡姬的服饰、发髻等几个侧面，却为读者留下了发挥想象的广阔余地。它使人觉得，这样的服饰、发髻，只有胡姬才配得上；至于胡姬究竟有多美，则请读者去驰骋想象了。

而且，这里所作的侧面描写还具有一种象征的意味。“连理”、“合欢”，象征着胡姬热爱生活的美好感情；晶莹无瑕的“蓝田玉”象征着胡姬感情的纯洁和坚贞；而不同凡俗的发髻则象征着少女所特有的高傲。以人物的外在美来体现人物的内在美，使二者达到了水乳交融般的境界。

其次，作者还写出了胡姬的孤弱无依。“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她是幼不经事，无依无靠的。“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庐”。她初见豪奴，心中是惊惧不安的。“丝绳提玉壶”、“金盘脍鲤鱼”，表面的殷勤难以掩饰她侥幸免遭凌辱的惶恐心情……

与权势赫赫、鹰犬成群的权门豪奴相比，胡姬是赢弱、孤单、甚至是可怜的。这一对比虽然鲜明，但仍显不够。它只能唤起我们的同情，而不足以唤起我们的敬重。诗人的可贵之处在于，他不仅写出了胡姬的孤弱，更写出了蕴藏在她柔弱躯体中的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概，她灵魂中的高傲的美。这正是卑者之尊。而作为胡姬对立面并为之陪衬的冯子都，尽管车马华贵、势派压人，但是，他闯店、挑逗、利诱、威逼的一系列丑恶表演，却正暴露出包藏在他那华丽服饰中的卑劣委琐的灵魂。这是尊者之卑。特别是随着情节的步步推进，人物形象也得以由外而内地展示出来。胡姬的形象由俏丽可爱而至凛然可敬；冯子都的形象则由飞扬跋扈而至污秽不堪。在对比、映衬、发展之中，人物形象显现出格外饱满而鲜明的色彩。

三、凝炼含蓄的语言风格

《羽林郎》的语言是凝炼而准确的。如写冯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这“依倚”二字，就下得确切不易。“依”是“靠近”，“倚”是“斜靠在……上”。二字连用，不仅指出冯子都归附霍氏的奴才身分，而且揭露了他仰仗豪门，欺侮良善的恶奴本色。二字之中，蕴含着强烈的感情色彩。

更为难得的是，《羽林郎》一诗的语言做到了含不尽之意于言外，能引起人们丰富的联想。

比如，诗的第二段前面四句:

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庐。银鞍何煜爚，翠盖空踟蹰。

首先，这“不意”二字就很值得玩味。其一，它给人一种陡起风波的不祥预感；其二，语气的懊丧，确切地表现了胡姬此时的心情；其三，金吾子居然满脸堆笑，“娉婷”而入，更属“不意”之事。言外之意，金吾子对百姓的常态和本色，应该是凶相毕露的，今天，他的反常表现，倒要格外认真提防才是!

其次，这“踟蹰”二字，也用得大有讲究。“踟蹰”是指驾车的马不停地踏着步子，这是马在狂奔途中突然止步时所出现的一种惯性动作。可见，“踟蹰”二字，巧妙地为我们描绘出这样一幅图景:

在闹市之上，冯子都纵马狂奔。所到之处，行人避匿，如畏寇仇……冯子都得意洋洋，左顾右盼……偶见酒肆之中有位美貌少女，于是邪念顿起，勒马闯入店中……车停住了，马一时还收脚不住，原地“踟蹰”不已……

这里写的是马，却连带地表现出人的狂傲、骄横和淫邪。寥寥二字之外，还有一大段无字妙文呢!

再次，从由远而近的观察顺序来看，本应是“银鞍何煜爚，翠盖空踟蹰”在前，“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庐”在后。然而，诗中的次第却是颠倒过来的。这样的有意颠倒暗示我们:胡姬本正在店中埋头操劳，无暇他顾；直到冯子都站在面前，这才吓了一跳；定睛一望，门前车马云屯，方知道来人势头不小!诗句一经颠倒，就大大增强了事变的突然性，也更加准确、更加真实地反映出胡姬由惊而惧的细微的心情变化。

再如写冯子都挑逗胡姬的几句:

就我求清酒，丝绳提玉壶；就我求珍肴，金盘脍鲤鱼。

照常理而论，冯子都既然身为“监奴”，自会有一群“奴才的奴才”趋奉左右，无须他自己去要酒菜。然而，冯子都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所以，他要亲自去同胡姬搭讪、纠缠。而且，一“就”再“就”，先要一壶酒，再要一盘菜……他究竟凑上去几次呢?恐怕还不只两次罢。

可见，一首好诗的每一句、每一字，都是值得我们认真加以推敲的。

(万路摘自《名作欣赏》)

附:羽林郎

普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窃窕，一世良所无。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庐。银鞍何煜爚，翠盖空踟蹰。就我求清酒，丝绳提玉壶；就我求珍看，金盘脍鲤鱼。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逾。多谢金吾子，私爱徒区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