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往开来的巨人
1984-09-24周而复
周而复
“在那美丽的亚诺河边上,在那大城市之中,我生长着;我的肉身从没有离开我。”①
——但丁《神曲·地狱篇》
当我来到了亚诺河边,我想去看看诞生伟大诗人的宅第。陪同我们一起访问的汉学家安娜女士告诉我,但丁故居离这儿不远,我们匆匆赶去了。不巧,上午参观时间已过,闭馆了。回到旅馆吃饭,休息了一下,便连忙赶到圣马格丽塔街。这是一条不规则的小街,转过一条小巷,呈现在眼前的一幢古老的三层楼住宅,深灰色的砖墙十分厚实,象是城墙,两墙之间形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用一道铁栏杆拦住。墙上有块石牌,上面写的是:
一九一一年,在圣玛芾诺主教教堂和托那蒂和马尔多里家族之间,屹立着英俊和善良的爱里格里(但丁)的故居,在这个古老的宅第里诞生了但丁。
佛罗伦萨市政府取得了该处所有权,并在旧居的基础上建造了这幢房子,重新向大众纪念这位神圣的诗人。
墙上有一幅但丁像。
这幢房子保留着原来宅第的格局和风格,深灰色的墙上有着旧式的赭色的窗户,故居的大门也显得灰暗。下午,看不到太阳,天空阴沉沉的,古老的街道更加幽暗,静悄悄地,没有车马的声音。我们仿佛回到七个世纪以前的古代了。
一二六五年五月中旬到六月中旬这段时间的某一天,意大利最伟大的诗人诞生在这幢房子里,没有人记得他诞生的确切日子。
进门迎面就是楼梯,楼梯旁边也有一块石碑,那上面是这样写的:
这幢房子是在但丁诞生七百周年时修缮和装饰的,以重新纪念这位伟人。创议来自佛罗伦萨协会,由市政府施工,由旅游局、省工业家协会、省旅游协会、储蓄银行及全国纪念但丁委员会投资。
我走上楼梯,到了一楼门口那儿,看到一盆生气盎然的桂树,雪白的墙上挂着但丁的巨幅画像。这布置富有象征的诗意。
在《神曲·天堂篇》里,但丁这样歌唱:
假使有一天临到,这天和地都加于其间的、使我消瘦了许多年的神圣的诗,可以克服那残忍心,就是这个使我不得返于柔软的羊棚(我曾经是安卧在那里的羔羊,被那些争斗不休的群狼所忌),那么我将带着另一种声调,另一种羊毛,以诗人的模样回去,而且要在我受洗礼之处接受那花冠……
诗人荣戴月桂冠的事,十四世纪在意大利流行,伟大诗人也希望以他的《神曲》感动他故乡佛罗伦萨的人心,能够给予他这个荣誉。但是这个愿望没有实现。在他死后,在他诞生七百年后修缮的故居里,《神曲》已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诗篇之一,佛罗伦萨人终于给他献上了荣誉的桂冠,戴在那巨幅人像的头上。
政治生涯的波折
进门以后,我看到墙上挂着一幅古老的佛罗伦萨的地图,左边屋里有但丁家族系统图。但他的父母住在佛罗伦萨。对佛罗伦萨,但丁的内心充满了怀念之情。在他的诗里,佛罗伦萨好比神话一般。
但丁早年丧母,他过着孤独寂寞的童年生活,只有他的姐姐以及同父异母的弟妹和他相依为命。
但丁学习了拉丁文和修辞学,接触到拉丁诗人的作品,并且和佛罗伦萨的文化界交往。
年轻的但丁在一二八九年六月十一日参加了坎帕尔迪诺之战;两个月后,他又参加了攻占比萨的卡普罗纳城堡的战斗(陈列室的墙上挂有当年战争的油画)。从此,但丁参与圭尔弗党的政治活动。
在佛罗伦萨有两个派别:效忠于教皇的圭尔弗党一派,代表新兴的市民阶级,主张教皇统一意大利;另一派是效忠于日耳曼皇帝的吉伯林党,代表封建贵族,两派斗争十分激烈。圭尔弗党取胜,吉伯林党的领袖被赶走了不少。圭尔弗党专政后内部分化了,因为教皇逢尼发西第八(Bonifa-gioⅧ)获选,妄想统治佛罗伦萨。一部分暴发户反对教皇予取予求,要求保持他们的独立和自由,这部分人就成为白党;破落户当中一些人企图借重教皇的势力恢复他们往日的声望,同意教皇的要求,这些破落户就成为黑党。圭尔弗党和吉伯林党的斗争还没有平息下来的时候,白党与黑党的斗争又起来了。
一二九五年七月六日公布的经过修改的“正义法规”规定,只要没有册封为骑士,并且是行会的成员,贵族也可以担任公职。但丁加入了医生和药剂师行会。这一室的玻璃罩着的陈列台里陈列着但丁的会员证。
意大利处于欧、亚、非交通要道,海运、工场手工业和商业不断发展,成为欧洲第一个走上资本主义的国家。佛罗伦萨是意大利工商业和文化中心。但丁是白党成员,是为自由而英勇斗争的战士,是暴风雨中的海燕。在佛罗伦萨的政治生涯中,他的命运和白党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一三○○年五月七日,白党派他为特使,到圣吉米尼亚诺去,邀请圭尔弗党人的军队进城。不久,他被选为六执行政官之一。在两个月的任职期间,他极力劝说市政会采取独立政策,抵制罗马教皇逢尼发西八世的吞并。在三次百人会议上,但丁坚决主张把原来属于教皇支配的军队撤走。
法国国王的弟弟加尔·德·瓦拉被教皇逢尼发西请到佛罗伦萨来当“和事佬”,实际上暗中支持黑党。白党派了几个特使去见罗马教皇,但丁是其中的一位。加尔撕下“和事佬”的假面具,支持黑党狂热分子,一三○二年一月二十七日公然开庭审判,把临讯规避的罪名强加在但丁的头上,指责但丁反对罗马教皇控制世俗政权,判处他五千弗罗林罚金,流放二年。由于但丁不服,没有缴纳罚金,又判决死刑。一三○一年十月下半月,但丁离开亲爱的故乡以后,从此,再也没有回到佛罗伦萨了,开始了他的流浪生活。
这是缺席裁判。在但丁从罗马回来的途中知道这不幸的消息,他便加入白党的流亡队伍,在穆吉洛组织武装,试图打回家乡去。
有一个陈列室,陈列但丁流放时到过的地方,如波毕城堡,如波罗里亚……
美丽的贝亚德
在一三一五年,但丁收到朋友的一封信,告诉他佛罗伦萨传来的消息:判处流放的人,只要付一笔罚金,头上顶灰,颈下挂刀,在街市游行一周,便可以返回国了。具有宁死不屈和高尚性格的但丁怎么能够忍受这样的污辱呢?他听到这个消息不是高兴,不是愉快,而是气愤,立即写了一封回信:“我的老伯,这种方法不是我返国的路呀!要是损害我但丁的名誉,那末,我决计不再踏上佛罗伦萨的土地!难道我在别处就不能享受日月星辰的光明么?难道我不向佛罗伦萨市民屈身辱节,我便不能亲近宝贵的真理么?事有可断言者,我不愁没有面包吃!”坚强的声音,表现出伟大诗人的浩然正气,宁可终身流放,也不愿屈辱求生!
在政治生涯中遭到无理的判决,这是但丁一生中的重大事件。生平另一个重大事件是他曾经锺情一位女子,叫贝亚德(Beatrice),和但丁年纪差不多。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但丁才九岁,第二次见她的时候,但丁也只有十八岁。她是佛罗伦萨富人福而谷(Folco Partinari)的女儿,嫁给一位银行家,在二十五岁的青春年华,美丽动人的花朵凋谢了。但丁虽然只见了这位女子两面,可是在他的心上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那动人的微笑,那柔和的声调,那神秘的妩媚,那无上的纯洁,使他难以忘怀。
在但丁故居三层楼的走廊上挂着巨幅油画,画面是一个大教堂在举行开幕式,教皇前来为出资建造教堂的人祝福。他就是贝亚德的父亲。在附近一个陈列室里,还有一幅画,绘的是但丁与贝亚德的合像。
贝亚德是但丁创作的灵感。但丁所写的《新生》,主要是献给贝亚德的诗。为了完成但丁少年时对她许下的心愿,给她树一座从未有过的纪念碑,这就是《神曲》的诞生。
继往开来
在流放期间,但丁潦倒贫困,终日陪伴着他的是忧愁、愤慨和痛苦,安慰他的是诗歌和书籍。他从政治生涯的圈子里走了出来,走进了精湛艺术——诗歌的花园,创作了长达一万四千二百三十三行的长诗《神曲》。
《神曲》是一首极其复杂难懂的诗歌,充满了象征的意义。其中包含大量的古今学问,如对政治、哲学、科学、神学、绘画和诗歌等都有精辟的阐述和艺术总结,几乎可以说带有中世纪百科全书的性质;诗里那些阐述学理的部分,有点接近议论文章,因此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艺术性。但对任何一部作品不能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神曲》虽然有这样那样的弱点,但仍然是一部独具一格绚烂多姿的不朽史诗。
《神曲》里的《地狱》《净界》和《天堂》虽然在现实生活里并不存在,是诗人的想象,谈灵魂谈野兽等,虚无飘渺,神秘莫测,都是阴间和天上的活动,但这是诗人一生经历的(本人的经历和别人的经历)反映。地狱是现实生活通过阴间的描述,天堂是争取实现的理想境界,从现实生活达到理想境界要经过艰难困苦的曲折历程,这就是净界所要表达的。《神曲》不完全是现实主义的作品,也是浪漫主义的。在黑暗的现实生活中,伟大诗人产生了对光明的追求,追求没有黑暗和罪恶的光明世界。诗人怀着满腔的愤怒和激情,以广阔的长卷似的画面和巨大的艺术力量,揭露和描绘黑暗的现实生活。在《地狱》篇第二十六歌里指出“人不能象走兽一般活着,应当追求美德和知识”,“为了对万恶的世界有所裨益”(在《天堂》篇里贝亚德对但丁谈话),希望给佛罗伦萨和意大利人民指出政治上和道德上复兴的道路,就是这部史诗强烈的政治倾向性。
大约在一三○七年但丁开始创作《神曲》,那时正是诗人放逐初期。他一生坎坷,颠沛流离,目睹教会予取予求贪婪腐化,封建统治残暴专横,市民贪财好利,尔虞我诈,相互争夺,这些都成为诗人《地狱》篇中揭露的主要内容。《神曲》的初稿,陈列在介绍诗人放逐时期所到地方的那间屋子里,这是很有意思的,使我们想起史诗里一些内容和他经历的生活。放逐晚期,诗人生活在拉文纳(Ravenna)。圭多达、波伦塔派遣但丁为特使去威尼斯,解决拉文纳与威尼斯的争论。在返回拉文纳途中,他不幸得了疟疾,于一三二一年九月十三日停止了呼吸。在这以前,他写完了精心构思的《神曲》。
在玻璃陈列台的红绸衬底上面是《神曲》初稿,对面放着的是《神曲》现存最早的一三三七年的版本,八开本,正文是红色的花写字母排印,每页正文的上下和旁边都有史诗里人物活动的画面,各种颜色十分鲜艳,人物栩栩如生,使我感到好象在和但丁与维其略在神游地狱。
《神曲》的其他版本陈列在三层楼上最后一间屋子里,有四开本、八开本、十六开本。最令人惊奇的,在故居里我看到一种微缩本,一万四千二百三十三行长诗竟然只印在一张纸上,用显微镜可以看到清晰的字体。许多国家的译本也陈列在这最后一间屋子里,但丁和贝亚德那幅合像也在这间陈列室里。但丁竭尽平生精力要树立的从未有过的纪念碑终于完成了。它在世界文学的宝库里永远放射着万丈光芒。
马克思和恩格斯把但丁列为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之一,称但丁是“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同时又是新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共产党宣言》意大利文版序言)他是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先驱,是划时代的继往开来的巨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