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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物语文学

1984-07-15

读书 1984年8期
关键词:源氏物语物语文学

铁 夫

著名日本汉学家内藤湖南曾打过一个比喻,后来广为流传:“日本民族未与中国文化接触以前是一锅豆浆,中国文化就象卤水一样,日本民族和中国文化一接触就成了豆腐。”极其形象地道出了中国文化的“点化”作用,同时也指出日本民族已经是具备了接受“点化”条件的“一锅豆浆”,倘是一锅清水的话,是任你将卤水点进去也化不出豆腐来的,无非是卤水的稀释而已。这条件便是:(一)已经拥有的丰富的神话、传说等口传文学,及其中表现出的文学的精神;(二)国家政权的建立及统治阶级对于文明的要求。然而这种“点化”并不象点金术,使得顽石转瞬之间变成黄金,而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转化过程。据日本最古老的史籍《古事记》记载:应神天皇时,有百济人迩吉师进献《论语》十卷并《千字文》一卷,据认为这便是汉字传入日本的开始。然而应神天皇于公元二七○至三一○年间在位,这时千字文(梁周兴嗣撰)尚未问世,疑窦顿见。此事在与《古事记》几乎同样古老的史籍《日本书纪》中亦有记载:“(应神天皇)十六年春二月,五仁来之。则太子菟道稚郎子师之。习诸典籍于五仁。莫不通达。”①有人认为五仁与迩吉师当是一人。《日本书纪》未提及五仁所上之典籍,只说他做了太子的老师。但不管怎样,应神天皇十六年亦即公元二八五年前后,汉字汉籍即已传入日本,应是可信的。此后又过了四百多年,直至七一二年,才出现了日本第一部自己的典籍《古事记》,而且是用汉文(一种变汉文)写的,七二○年完成的《日本书纪》三十卷,则系用纯粹汉文记载的。一直到了奈良时代末期的七七一年成书的《万叶集》的出现,才真正标志着日语韵文文学的独立,而此后的平安时代的物语文学由兴起到鼎盛的过程,则正与日语散文文学的成长道路相重合。

文学史上的物语文学一词,系指平安朝、镰仓、室町三时代(约八○○——一五七○年)中占有重要地位的一种文学形态。物语的“物”,原是指古代信仰中的神祗灵怪,而“语”即口耳相传之意,顾名思义,“物语”原为尚无文字的古代社会中口耳相传的神话传说。随着文化的发达,汉字的传入,以及后来假名文字的发明,使得物语作为文字文艺的成立变为可能;而文字文艺的物语是从一开始就先天性地继承了口传文学的特点和传统,同时又以在平安时代的都市生活中培养形成的个人的批判的精神为基点的,而来自中国的六朝隋唐汉文传奇,则起了催化剂的作用。因此,这种新的虚构文学式样既以口传文学的构想表达为其出发点,同时又克服扬弃口传文学的构想表现,代之以对现实人生的写实的认识和描写技巧。所以由口传文学到物语文学,并不仅仅只是以文字替代声音这样一种纯粹流布物质上的变化,而且是一种文学的质的更生,由是产生了一种崭新的真正意义上的文学。

以《源氏物语》为其顶点,整个物语文学的历史呈现为一条抛物线。一般就据此而将物语文学史分而为三,即由《源氏物语》的产生而形成最高潮的鼎盛期,前于此的前期即上升期,后于此的后期亦即衰微期。前期产生了《竹取物语》《落洼物语》《宇津保物语》等所谓的“作物语”,和《伊势物语》《大和物语》《平中物语》等歌物语;而后期值得重视的则是《荣华物语》《大镜》等历史物语和《今昔物语集》等“说话物语”的出现,以及《平家物语》《义经记》等“军记物语”的成就。需要顺便提一句的是:此处所谓的“歌物语”“作物语”等等物语文学的分类法,乃是为了行文上的方便而借用的日本习惯分类法,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并不确切。因为这种分类不是基于一个统一的准则,而是根据便宜不断地更换分类标准。作物语指的是题材不拘泥于事实或史料而多来自虚构的创作物语,歌物语则系指那些假托于某一著名歌人的身世,叙述之中穿插大量和歌的文学形态。前者的标准侧重创作手法,后者的根据则强调形态。但其实作物语中也时常出现和歌,只是就比例而言远少于歌物语,歌物语在创作上也不是没有虚构的成分。历史物语是对历史事件的演义,而军记物语则不妨可以说是战争题材的历史物语:划分此二者的标准又是出于题材内容上的考虑了。由此可见其分类标准的多元性,且多有交错重合之处,然而这样的方法虽不甚严谨科学,却由于约定俗成的原因,为自古至今的广大读者所理解接受,说起作、歌物语,便会想到前期的竹取、伊势等,提到历史、军记物语,则会想起后期的物语文学,决不致引起混乱误会。这恰如中国画的传统不拘泥于透视点的统一一般:赏画者都意识到艺术的真并不等于照搬自然,故读画时自会调节不同的视点,去欣赏同一幅作品的不同局部,而绝不会去指责构图的比例失调,透视欠准。个中道理,当与前述者同。

一般认为《竹取物语》是物语文学的发轫之作。其根据是《源氏物语》第十七回“赛画”中的“物语的鼻祖《竹取物语》”②这么一句记载,因《源氏物语》的创作距《竹取》时代较近,其记述当是可信的。《竹取》的作者及成书年代均未考其详,但据文学史家们的推测,其出现当在中世纪中叶。内容是说一靠伐竹渡日的老翁一日从竹子中伐出了三寸来长的女孩来,甚觉可爱,便带回家去作女儿抚养,谁知三月之中便长成了个美貌绝伦的少女,取名辉夜姬,于是有五位贵公子前来求婚,被少女一一课以难题,出尽洋相,均未得逞;后天皇也垂以圣爱,仍遭拒绝,最后在一个八月十五之夜,辉夜姬被天上的来使迎接了回去云云。充满了浪漫的传奇色彩的纯粹虚构——这便是作物语的特色。但它又不同于古代的神话:神话的虚构是以人与自然(神即为自然的化身)的对立关系为中心的,而在物语中这一关系已经被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亦即社会关系所代替了。这就是物语的写实精神,而这种写实精神在《落洼》《宇津保》等作物语系谱中被逐渐加强,而终于在《源氏物语》中达到了现实主义的顶峰。物语的另一源流歌物语,则是由和歌序文发展而来的,它以和歌为中心,同时大大增加了围绕着其产生的传说、背景的比重,《万叶集》第十六卷中所收之“有由缘歌”(即有原故缘起的和歌)即可看作歌物语的雏形。由于与和歌这种抒情诗的天然联系,它比起继承了叙事诗一脉的作物语来,结构手法上的主观抒情色彩就远为浓烈。其代表作品,公认首推《伊势物语》。这是一部由一百二十五个故事组成的短篇物语集,共出现和歌二百零九首,每个故事各自独立,却又前后连贯,一个男主人公有如一根金丝,将这一百二十五颗珍珠串成一体。这个男主人公便是平安朝著名歌人在原业平,六国史之一的《三代实录》说他“体态闲丽,放纵不拘,略无才学,善作倭歌”,《古今和歌集》中收有他的歌作三十首。有人认为他就是这部物语的作者,如平安后期的歌人藤原清辅(一一○四~一一七七)就在其《袋草纸》中称《伊势》“业平朝臣所为也”。但现代的研究证明《伊势》的成书并非一次完成的,而是经过后人的多次增订润色,其最后的成书约为十世纪中后期。故业平至多不过是早期部分内容的作者,究竟谁是最后定稿的作者,已属不可知了。属于歌物语系谱的前期物语还有《大和物语》《平中物语》等,它们和所有其他歌、作物语一样,注定只配享受为《源氏物语》铺垫成功之路的命运。

《源氏物语》是集作物语和歌物语的精华于一身的集大成之作,作物语的写实精神与歌物语的抒情性被熔于一炉,铸就了这部作品既富于现实主义的批判精神,又充溢着诗意抒情氛围的性格,同时也保留着物语文学所特有的浪漫传奇色彩,不仅物语文学至此发展到了极致,而且可以说全部日本古典文学也因此而达到了顶峰,故历来被尊为古典文学之泰斗。这也是世界上最早的一部长篇小说,成书于十一世纪初,比中国最早的长篇小说《水浒传》《三国演义》要早问世三百多年,比西洋的长篇小说先驱卜伽丘(Boccàccio)的《十日谈》(Decameron)也要早上三百多年——而且《十日谈》还只能说是一部短篇小说集,不能算作真正的长篇小说——这恐怕也是以善于模仿学习他人而闻名于世的日本民族文明史上最早的一大具有世界意义的独创。就规模而言,其所叙述涉及三代,前后历时七十多年,登场人物多至四百四十余名,译成汉文字数竟多达九十余万,不可不谓庞大矣。作者紫式部,生卒年未详,出身中层贵族家庭,自幼才分过人,幼时尝旁听其父教长兄读《史记》,竟比长兄善于记诵,致令其父曾作惜为女身之叹。精通日汉典籍,善诗歌。婚后未已,丈夫死去,遂闭门教子,矢志自守。宽弘三年(一一○六,一说宽弘四年即一一○七年)入官作一条天皇的皇后彰子的女 官,为她讲解《白氏长庆集》。《源氏物语》便是在孀居期间开始写作,入宫之后完成的。紫式部的文学观在该书第二十五回“萤”卷中借主人公源氏之口有所披露,撮其要者便是:紫式部认为物语当以虚构来再现人生的真实,并注重内心世界的刻划。《源氏物语》便是其文学观的成功的实践,她用优美的语言细致入微地塑造了众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真实地描绘出了他(她)们的生活和心理世界,反映了平安朝贵族社会的种种矛盾,预示了它的必然没落。江户后期的著名学者本居宣长(一七三○~一八○一)在他的《源氏物语玉小栉》中指出《源氏物语》的基本精神是“哀怨”,不免有些避重就轻的意思,然而他倒是看出了作为贵族阶级的一员的紫式部,在觉悟到贵族社会没落崩溃的必然之后的痛苦不安——反映在作品中,便是荡漾全篇的,“哀怨”的气氛。

物语文学的重要特点之一在于其作者与读者均以女性为主。平安朝时代(九——十二世纪),藤原氏一族执掌朝纲,势力强盛,仕宦不凭实力,专靠出身及裙带关系。只要有一姐妹或女儿入宫为侍或嫁与当权贵人,其人便可官运亨通,宦海得意,荣华与富贵齐 来,元宝共乌纱俱至,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是也。因此当时的一切活动皆以女性为中心。凡女子须习和歌,通汉学,方可侍奉天子贵人。而天皇的后妃为了争宠,又都雇用许多富有才艺的侍女为辅佐。由此造就了一大批博学多识的才女,齐聚于深宫后院,形成了一个女官阶级,每日除侍奉天皇或贵人外,便是吟诗作歌,弹琴弄筝——其实这些就是她们的主要“政治斗争”手段。而这些女子实际不过是其父兄手中的“武器”而已,在当时的一夫多妻制下,其地位是低下的,其命运是悲惨的,往往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然而她们又始终处于政治漩涡的中心,对于贵族社会自然有其深刻的认识,加上高度的文学教养,因此当她们拿起笔来时,便出现了一个女性文学的繁荣。她们自己是读者,也是作者。然而她们所读所作的,又不同于作为官式样流行的汉诗汉字,而是用日文(假名文字)写下的散文作品,其中最主要的便是各种物语。文学史家们认为自紫式部入宫(一○○六年或一○○七年)后的五十年间,出现了女流作家的全盛时代。然而由于《源氏物语》的辉煌成就,其他的物语作品都显得无足轻重了,殊难与其争辉。倒是写出了《枕草子》的随笔作家清少纳言(生卒年未详)由于根本未涉足物语文学的领地,反而似乎被后人视为可以与紫式部争个一席之地的人物。

平安朝承继了奈良朝的遗风,官方通行的文字不是日本自己的假名文字,而是道地的方块汉字。公文奏折,朝廷对策,皆用汉文。因而尽管和歌再度受到重视,出现了几部敕撰和歌集,然而流行的观点还是认为汉文为公,日文为私,汉文为正道,日文为旁门。故儒士学子们一心研习汉籍,学作汉诗汉文,只图苦学个满腹经纶,有朝一日好卖与官家。对于日语散文,是不屑一顾,视为末流的。甚至纪贯之(约八七二~九四五)在用日文写作《土佐日记》时,也不得不隐去真实身份而装作女人的口气。鲁迅先生说过:“在中国,小说是向来不算文学的”,③在平安朝时代的日本,以物语为代表的日语散文作品也是不被当作文学的。既然堂堂丈夫不屑为之,便只得让与妇道人家去作了——这原也是与她们低下的社会地位相一致的,然而这恐怕也就成了平安朝女性文学繁荣的原因之一。今天当人们回顾这段历史时便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对于日语散文文学的成长与发展,“妇道人家”是作出了卓越贡献的。

后期物语创作中的上乘之作有《狭衣物语》《浜松中纳言物语》《寝觉物语》《堤中纳言物语》等,作者都是女性。然而比起《源氏物语》来,这些作品便显得缺乏新意,只能居于亚流。到了平安末期,贵族文化的衰微与创造力的减退相伴而至,创作物语渐渐有了枯竭的意思,转而出现了不妨称之为实录文学的历史物语一流,和记录传说逸闻的《今昔物语集》。这个时期的历史物语包括《荣华物语》和《大镜》,作者俱未详,约成书于十一世纪后半,其产生当出自处于贵族社会衰退期而回顾其盛时这样一种心理。两书记录了藤原氏摄关政治的鼎盛时期平安中期的约二个世纪的历史,反映了对旧日荣华的眷恋及面对今日没落的凄凉心情。然而历史物语实质上是用文学语言记载的历史,其与历史之间的距离似乎更近于与文学间的距离,它在文学史上的最大意义恐怕在于为军记物语的诞生作了精神上技巧上的准备。《今昔物语集》作者未详,约成书于十一世纪后半以后,收录有一千多个传说逸话,分天竺(印度)、震旦(中国)、本朝(日本)三大部分。其天竺、震旦两部分只注目于宫廷贵族的花花世界,而本朝部分却有着大量关于平安时代悲惨的民众生活和混乱的市井状态的描写,从中可窥见当时颓废没落的世态。这种留意于下层阶级的态度,也影响了其后的军记物语的作者们。近代日本著名大作家芥川龙之介(一八九二~一九二七)的不少短篇名作便是取材于此书的,足见其影响的源远流长。

到了镰仓、室町时代,随着贵族社会的彻底崩溃,其创造能力已丧失殆尽,再无力创新,只剩下学着前人的创作依样画葫芦的份了。拟古物语的一群,便是这样的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产物,谈不上什么文学价值。物语文学发展至此,似乎已经日薄西山,走完全部的路程,该寿终正寝了,然而恰如回光反照一般,这一时期竟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高潮:这便是军记物语一群的崛起。

军记物语是伴随着新兴武士阶级的兴起而出现的。当时代由贵族社会一转而变成封建的武士社会时,反映为夺取政权而演出的大小无数次战争,反映武士阶级的兴亡、生活与精神的战争文学的登场,亦是顺理成章的事。军记物语可以说是武士阶级崛起的历史记录,它真实地再现了贵族社会崩溃、封建社会形成这一革命性的转变时期。著名的军记物语有《源平盛衰记》《保元物语》《曾我物语》等,其中成就最高的当数镰仓时代的《平家物语》(约一二二一年前后成书)。这部物语描写了两大武士集团——平氏家族和源氏家族之间的斗争,记述了平氏一族由盛到衰的过程,塑造了一群封建主义革命时期的英雄形象,他们“父亡子继,子亡父继,前仆后继,策马杀敌”,具有烈火一般勇猛的性格,闪烁着健康、纯朴、勇敢、意志的光辉,远不同于贵族社会物语文学的主人公。其文学语言也不再是王朝物语中常见的长于描写心理的缠绵悱恻的文体了,而是交错着汉语、佛语和俗语俚语的、声调铿锵有力的文体——关于文体,还有一点须加以说明,《平家物语》原是供说唱用的台本:据《方丈记》④记载,《平家物语》是信浓国前司行长所作,交与一个叫作生佛的盲法师演唱的。因而具有鲜明的口头文学的风格。前面曾说过物语文学的来源之一便是早期的口传文学,发展到军记物语,又从文字回到了口头,刚好经历了一个物语史的轮回。然而这种“轮回”并非周而复始的圆周运动,作为有文字台本的说唱文学的《平家物语》不是早期口传物语的简单重复,而是一种质的脱胎换骨。所有的军记物语也都是由琵琶法师一边弹着琵琶,一边向听众演唱的,其听众可能来自各种阶层,因而军记物语有着广泛的民众性,在这一点上它可以说是后来城市平民文学的遥远的先声,甚至和现代的大众通俗文艺也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就这样,军记物语的出现,使得文学从内容上,从形式上都与民众结合起来了,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再加上军记物语本身的高度艺术性,就使得它成了物语文学史的一个辉煌的句点。

〔《落洼物语》〔附《竹取物语》《伊势物语》〕,丰子恺译,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四年二月第一版,1.10元。《源氏物语》紫式部著,丰子恺译,〔上〕1.50元〔中〕1.50元〔下〕1.50元,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①《日本书纪》卷第十。见岩波书店刊行的《日本古典文学大系67。日本书纪(上)》,第373页。

②引文见人民文学出版社所出之丰子恺译《源氏物语(上)》第371页。

③鲁迅:《且介亭杂文·<草鞋脚>小引》,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七三年版,第13页。

④《方丈记》(一二一二),著名的随笔作品,鸭长明(一一五三——一二一六)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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