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绿色,也有春天(散文)
1983-08-21吕希彬
吕希彬
盐湖真是个奇妙的地方。
襄渝铁路还在紧张铺轨的时候,我就听说上级决定调我们连到青藏高原上的察尔汗盐湖修路。那会儿,在我想象的荧屏上,盐湖是一片白茫茫的湖海,铁路从这里通过,也就象跨黄河、越长江一样,架一座长桥而已。可到了这里,举目了望,褐黄色的天空没有一只飞鸟,盐地上不见一株绿草,整个天地是枯竭的、苦涩的,连吹的风都带着咸味。仔细看去,辽阔的湖面象用拖拉机耕耘过的土地,湿漉漉,平坦坦,阳光一照,遍地闪烁着无数星星点点的光,耀眼夺目,绮丽无比。一天,团里总工程师来连队讲技术课,我才略知一点盐湖的奥秘……
察尔汗盐湖位于柴达木盆地中部,是我国最大的一个盐池,它的面积约一千六百多平方公里,相当于杭州西湖的数百倍。整个盐湖分成几段,西部是别勒滩,达布逊,往东南叫北霍鲁逊。由于高原特殊气候和地质条件的影响,这里降雨量极小而蒸发量很大,湖面有些地区已经干枯,凝成又厚又硬的盐壳。数万年来,风吹沙掩,盐湖与戈壁浑然一色。但是,你取掉盐壳,用铁镐往下一刨,就见白花花、亮晶晶的盐巴,最厚的盐层有二十三点五米,可供世界人口吃一千多年。在这里修铁路,国内没有先例,国外也属罕见。早在五十年代初,慕生忠将军曾率领部队和工人,在盐湖上利用盐壳的承载力,就地取材,修成了一条公路,汽车穿行,如履陆地,是远近驰名的“万丈盐桥”。青藏铁路上马后,我们部队挥师高原,我们连开进了盐湖。
那是一九七七年四月,内地早已风和日暖,春意盎然;然而,察尔汗盐湖南缘至伏沙梁一带,却是狂风怒吼的季节。八九级狂风时有所见,风沙打得人们睁不开眼。先头排第一天在盐湖架起十几顶帐篷,第二天夜里,忽然从昆仑山口钻出来一阵狂风,三四顶帐篷被连根拔起,风筝似地飘上天空。两个熟睡的战士被裹在里面,仿佛坐上神奇的飞船……后来,我们干脆就地取材,用盐盖修建营房。
岩盐地段的盐盖硬似石头,我们用钢钎撬,铁锤砸,把方桌、碾盘大的盐盖修整成一块块的盐巴砖,砌成墙。我们还走访了公路道班的工人师傅,提来一桶桶卤水,顺着砌好的墙缝刷了一遍又一遍,半小时之后,盐巴墙又平又光又结实,象涂了层油漆。每到晚间,电灯一亮,四周墙上闪闪烁烁地跳动着迷人的光环,真好似住在水晶宫里。后来,大家又用盐巴盖了一座可容纳四百人的小礼堂,砌了十米宽,三十多米高的露天固定银幕,还开辟了一个别致的篮球场……生活,真有了盐湖上特有的风味儿。
家安好后,紧张艰苦的施工开始了。
我们连担负的打砂桩工程,是一项新的科研项目。施工的地段,技术用语叫饱和粉细沙液化地层。人走上去,就象踩在棉花包上,稍一晃动就会陷下去。那天,出于好奇,我用棍子往地下戳,用力过猛,结果连胳膊也捅下去半截。技术员一把将我拽起,说:“伙计,这盐土承载力很低,每平方公分才是零点二五公斤……”
“那跑火车行吗?”我随便问了一句。
“正因为不行,咱们才靠科学修路——打砂桩!”技术员滔滔不绝地解说着,“就是用机器把大量的砾砂挤压到液化地层里去,形成梅花型的砂柱子。然后在上面铺一层路基,火车就可以安全飞驰。”……
冒暑抗寒,追星撵月。经过一番艰苦奋战和智慧的比赛,我们配合科研人员在盐湖南北两缘的液化地层,共打进五万六千零七十七根砂桩,总进尺等于钻通十五个珠穆朗玛峰;修起五点五公里长、看不见桥墩的“铁路盐桥”,在我国铁路建设史上写下了新的一页。为此,获得全国科学奖,我们连被铁道兵党委命名为“盐湖筑路先锋连”。
在盐湖,工程上的困难算不了什么,提起我们的生活,那才真叫艰苦呵!
不说别的,就说水吧!一天,全连正在午休,忽然,几声隐隐约约的闷雷把连长从睡梦中惊醒。他一骨碌爬起,走到院子里朝西北方向一看,只见黑压压的乌云从昆仑山口飘过来,心里一阵高兴,一边吹哨子,一边大声吼:“各班排赶快取家什,准备接水!”说时迟,那时快,战士们把锅碗瓢盆,大桶小罐,就连施工用的空斗车也抬出来了,摆满院子。
“嘎啦——!”一声炸雷,震得百十双眼睛象铜铃,一眨不眨地瞅着天空……
真是大旱天望云,心急火燎呵!自从打桩工程进入液化最严重的地段后,我们的衣食住行也越来越艰苦,尤其是生活用水直接威胁着人们的生命。偏不巧,这一年青海又赶上了百年不遇的大旱,半年的时间,柴达木连一滴雨水都没有落,地皮干得冒烟。盐湖上本来就没有淡水,吃用全靠汽车到几十里以外的格尔木去拉,来回往返,一车水就得花二十六元钱啊1全连一台水车。不停点地拉,每人一天才分得几公斤。没办法,大家用分得的一盆水,早晨洗脸后,存下来洗衣服,到了晚上再洗脚。有两天,拉水汽车坏了,做饭没有水,全连只好吃炒黄豆。你说说,眼下乌云飘在头顶,一场大雨眼看就要落下来,在场的一百多号人哪个心里不美气!即使是让大雨浇成落汤鸡,全当洗个雨水澡……
住在盐湖,岂止是盼水,吃一顿新鲜蔬菜,就等于过节会餐。
高原上鲜菜奇缺,每年夏天,后勤统一去内地拉些鲜菜回来,由于路远天热,一车青菜送到连队已经烂掉一多半。经常是早上吃咸菜,中午吃干菜(压缩菜),晚上吃海带。所以,我们梦里也都向往着蔬菜的鲜绿。
记得,那天连队看电影,开头纪录片加映某城郊生产队蔬菜大丰收。一组水灵灵的黄瓜、芹菜和西红柿的镜头闪现在银幕上,电影场里立刻响起一阵“吱喳吱喳”的咀嚼声,有的人馋得直流口水。四川籍战士小罗,站起来冲着放映员喊,“再放一遍,啷个吃不上青菜,多看会儿心里也安逸哟!”此刻,坐在我旁边的司务长,心里真不是个滋味。第二天,他搭了个顺路车赶到西宁,经过几天奔波,买了几百斤鲜嫩的黄瓜和其它青菜。回到连队的当天,指导员亲自下伙房,做了几个拿手菜,特意来了一大盘黄瓜凉拌粉丝。平常做一锅米饭总是剩一半,可这天,一锅饭不但吃了个净光,连早上的剩馒头也全报销了。炊事班长倚着伙房门,手搓着围裙,见大家吃得又香又甜,心里就象灌了蜜。他暗暗为自己留下的一手感到欣慰。原来司务长把菜一拉回家,炊事班长就趁洗菜机会,悄悄分出来二十多根又大又嫩的黄瓜,放在宿舍床铺底下的盐地上;还盖了层麻袋,准备二天早餐时给各班加一盘小菜,让大家再饱口福。可第二天一早,他一揭麻袋,却瞪大眼睛呆住了——黄瓜全蔫巴了,颜色也变了,他捡起一根咬了口,咸得赶忙吐了出来……这件事,后来成了连里的一桩笑谈。
尽管盐湖生活这么艰苦,但是,战士自有战士的乐趣。每逢星期天、节假日和工余时间,大伙总爱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地去散步。盐湖上奇异的景致也是目不暇顾呵!阳光晴朗的午间,远望前方,好似一片茫茫湖海,水波荡漾,湖上有小岛、行舟。夕阳落山时,透过蒙蒙雾露,又时而呈现出幽静别致的高楼大厦,时而忽闪出一座繁华热闹的市镇,影影绰绰,神奇至极!那就是人们常说的“海市蜃楼”,盐湖上一种特有的幻景。指导员拍着我的肩膀说:“我可以断言,湖上出现的仙景,伴着火车的汽笛,一定会变成现实。”
更吸引我们的地方还是那雪白雪白、晶莹闪亮的大盐场,战友们称它“湖上公园”。那天,我们几个陕西老乡兵,带着干粮水壶,一大早就去“游园”。走了不知多少路,忽然,眼前展现出一个宽阔的大湖:湖水飞荡,波光粼粼,跟湖水相接的一边是一大片白得刺眼的盐壳地段。那出水芙蓉一般的盐花,奇形异状,千姿百态;有的象珍珠;有的象蘑菇;有的象珊瑚;还有一种类似玻璃,透明发亮,就象水晶石。你拿起一块,迎着太阳光一照,会发出橙、黄、乳白等各种颜色的光彩。我们一到那里,就象海边的人寻找贝壳海物一样,捡了许多奇形怪状,大小不一的盐壳。回到家,用小刀刻上精细的花纹,再涂上颜色,当作盆景,放在窗台、床头,在“盐的世界”里,寻找生活的乐趣。
后来,我们又搬到盐湖中部,修一段盐岩路基。呀!那里的盐壳硬得赛过花岗岩,推土机的大刀片铲下去,只能啃出一道白印。你说怪不怪,同是一个盐湖,软硬相差就这么大!连长性子急,跑到仓库领了些雷管、炸药,朝全连一声吼:“软的没有拖住咱们,这硬的咱们也不吃!大家上,打眼放炮崩!”于是,我们就拿起钢纤、八磅锤,叮叮当当干开了。起舞的大锤震落了群星,飞溅的碱花染白了黎明,人人手上磨起血泡,个个胳膊酸痛难忍。炸开的盐块象玉石,被推土机一铲铲填在路基上,接着,喷洒卤水,再用机器在上面来回碾压。
那会儿,时值盛夏,盐湖上热似蒸笼。喷洒卤水是个最苦的活儿,一台台抽水机从卤水坑里饱吸着高浓度的卤水,呼呼地遍地喷洒。卤水被风吹得满天飞,溅到脸上,皮肤被腐蚀得红肿裂口,火烧火燎地疼痛。战士小张喷洒卤水时,陷进卤水坑,鞋子里灌满卤水,收工回家洗完脚一看,一双脚丫子被腐蚀得又红又肿,十个指头象腌红萝卜似的。平常,卤水粘着衣服,象涂上一层白漆,硬梆梆闪着银光,穿不到三个月,用手轻轻一撕,就成了片片。
一次,有位老作家来我们连队,摸着烂得象哈蜜瓜皮似的篮球,说:“哎哟,这盐碱腐蚀真厉害呀1”
“可不是!”吴副连长接过去说,“你再看看我们养的猪和鸡,运到北京,都可以放进动物园展览哩!”说得老作家真有点诧异。他来到猪圈旁,可不是,猪的硬蹄壳让盐碱咬得很薄很薄,腿也比一般的猪长得细长。精心的饲养员给每个猪蹄下裹上了一厚层胶皮布,猪象穿上了高跟鞋,走起路一摇一摆。再一看养的鸡,爪子被咬蚀得象两根细棍子,要不是副连长介绍,他还当成是鸟岛上那长腿雁呢!
后来,连首长让我陪老作家沿着新修的铁路走走,看看。我发现他对盐卤腐蚀的事,仍然在担忧,便对他说:“别看盐卤处处都在威胁着我们,可它也给了我们不少方便。比如说,腌咸蛋和咸菜,就地挖个小坑就行。用卤水点豆腐,质量又好又不要钱。炒菜用盐更方便,不过部队有三大纪律,我们吃盐都按国家规定到指定的开发点去买。”……
“呜——!”汽笛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刹那间,远处一列长长的列车,披着玫瑰色的霞彩朝盐湖开来。我扶着老作家急步来到刚刚修好的察尔汗车站月台上,随着站房里清脆的铃声,车站一头绿光一闪,陡然射进我的眼帘。啊,绿色信号灯,宛如被太阳照透的一眼水井,蓄着无涯的绿荫,是那么明亮。此刻,面对这盏又亮又绿的信号灯,我从心眼深处感受到:我们铁道兵长年累月身居盐湖,含辛茹苦,不就是为了这绿灯的闪亮吗?几年来,我们一套套军衣上的绿,一顶顶帐篷上的绿,不正是随着身上的汗水,流进信号灯里而聚集在灯镜上,浓缩成一个春的信息,报告着盐湖春天的到来?!
列车徐徐进站了。霎时,从车厢里涌出来一群人,个个满面春风;站台上,阵阵笑语欢声……
面对此情此景,那位老作家脸上泛起了欣喜的红晕,他用他那作家的诗情,无比感慨地说:“是呀,铁道兵战士是春天的使者,也是春色的播种者。在他们足迹踏过的地方,没有绿色,也有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