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延安的《中国青年》
1983-08-21韦君宜
韦君宜
我是1939年初到延安的,分配到中央青委(对外名称叫西北青年救国会)。先是到安塞县和晋绥解放区去调查青年工作,夏天回延安,就在《中国青年》参加编辑工作。
那时候,我们《中国青年》的主编是青委宣传部长胡乔木,对外我们是中国青年社,对内是宣传部的一个科,叫中国青年科。实际工作是我们科里干。科长杜绍西同志(以前是丁浩川同志,这时刚换过),科员有我和萧平两个,后来又来了一个黄照。
记得刚到《中国青年》时,科长杜绍西嘱咐我的就是:“看稿子你得公平对待。对于负责同志的稿子,该改的也得改。如果他有语句欠妥的地方你放过去,将来登出来,反而对这个负责同志影响不好。”我们组稿的范围就是各地来延安的干部,请他们写工作经验和通讯。记得登过刘秀峰、穆欣、黄华等人的稿件。我们自己也写。
刚开始对于青年刊物究竟该怎么办,心里实在没有谱。我只在学生时代“课余”编过刊物,那只能算是练习性的东西。对于如何研究读者的需要,实在不懂。本来,那时的延安和各解放区交通十分困难,刊物发行范围仅能限于陕甘宁边区,特别是延安。延安有从全国各地来的青年,他们抱着满腔热情来这里寻求革命真理,这些人才是刊物的主要读者。当时我们本来应当研究这些主要读者的要求,了解他们的思想状况,为他们办刊物。但是我们却不大懂得这一点,我们以为自己是做青年群众组织工作的,眼睛应当看到基层。眼光就总是局限在青救会的工作,文章以短为尚,总登一些晋察冀的青抗先怎么样,晋冀鲁豫的农村青救会发展又如何。我记得我自己还打算就赴农村调查所得写一个连载的《青年工作十讲》,可是,只写了两讲就再怎么费劲也写不下去了。我们费力组织来的和自写的稿件都不很受读者欢迎,真没办法。
后来,大约是四0年三八节,我写了一篇《新娜拉走后怎样》。这篇文章实在没费什么力气,只是把和我一样的延安女青年所感到的恋爱、婚姻、工作机会等问题摆了一摆,自称我们自己就是新的出走后的娜拉,还有许多问题得解决。没有想到,这篇并非重点的文章倒在延安一些学校里引起了一点注意,有些同志谈论到它。胡乔木同志也表示了首肯。后来,他对我们说:延安有很多各种各样的人物,他们从各种不同的角落汇聚到延安,把他们如何来到延安的道路写一写,是具有全国意义的。他曾亲笔写过一封组稿信,叫我带着去找何其芳同志。我忘记当时曾否找着何其芳(好象没找着),但是其芳同志这篇文章后来还是写出来了,发表在《中国青年》上,这就是现在已收入他的选集的《我怎样来到延安的》。我还曾受命去找当时中央医院的妇产科主任金茂岳大夫,我问他:是怎么思想转变来到延安的。金大夫回答:“我的思想没有什么转变问题啊。我是由红十字会医疗队派来延安,后来就留下没走的。”我挺失望,觉得这样未免缺乏一点儿有说服力的“转变过程”,于是我的访问记也没有写成。其实呢,到延安的人本来是通过各种不同道路,抱着不同想法来的,这才是生活的真实;复杂而多彩的真实。但是那时的我,可全不懂得。
四0年秋我去晋绥解放区,编《中国青年》晋西版。刊物既缺乏撰稿力量,自己又掌握不了办刊方针,这刊物是没编好的,只出二三期就因日军扫荡而停刊了。但是,这时延安的《中国青年》却已蒸蒸日上,而且改变了面貌。不再大量刊用那些以发展农村青救会工作为主题的稿件,而是适合了当时延安青年们思想的情况和求知的要求。编者许立群在写一个连载《古中国的故事》(后出单行本,改名《中国史话》),还有董纯才、陈企霞等介绍伊林的科学文艺读物的文章,何其芳他们几位“来延安的道路”也都登出来了。还有些学习马克思主义的学习笔记,也有小说,也有知识分子味儿颇浓的杂文如《论土地之盐》等。文章也并不一律那么短了。我这时远在晋绥,可是一看就知道了,延安青年一定会欢迎它,因为我本人就是那样的一个延安青年。办一个刊物,光登自己硬着头皮写的东西,自己不爱看,怎么叫读者爱看呢?必须适合读者的正当要求,知道他们想什么,是一条办好青年刊物的主要经验。这时我好象才有一点悟到。
1941年初,我又回到延安。《中国青年》已经因为发行太困难,停刊了。我也就改做了别的工作。直到七年以后,我在晋察冀解放区的平山县,才又参与了《中国青年》的复刊工作。这时候的人马是以杨述为领导,编辑部有我和江明、邢方群、黎力、杨慧琳等。在解放区办的三期,我们懂得了力求知识化,力求争取即将解放的国民党统治区的青年。记得有一篇《写作范例—一则新闻》,就是听了胡乔木同志对于毛主席所写的一则新闻进行讲解,由我整理成文发表的。我署上了一个笔名“听桥”。他说:“桥没法听。”于是改成了“听樵”。刚从国统区来到的文化人胡愈之、彭子冈等同志看了刊物,曾评论道:“没想到你们老解放区的人能办这么活泼的刊物。”但是,这时候我们实际上还未能更深刻理解如何抓住这些正在大变动时期的青年的心。到第四期,我们进了北京城。刊物由我负责。来了一批新的编辑。底下的回忆就该由他们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