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诗中的笑声
1983-07-15杨奔
杨 奔
中国历史上的文人,哭的多于笑的:屈原披发行吟时,已是长歌当哭;墨翟悲素丝,杨朱泣歧路,阮籍哭穷途,伤心当不止一次;杜甫诗十篇有九篇带着“涕泪”,唐衢则活活哭死……
也有笑死的人,比如传说中的程咬金、牛皋,但那是“福将”,他们斗大的字也识不得一箩,可作别论。文人中第一个懂得笑的还是庄周,他说:
“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瘐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庄子·盗跖》)
可那是一种消极的苦笑,陶潜含着高深莫测的微笑过去了,接着来了个“呵呵”大笑的苏轼。——历史上很难找到这样的全才(多面手):他是诗人、文豪、学者、画家、书法家、艺术评论家,又是思想家。可是性格单纯得有如赤子。正如契诃夫说的:“越纯洁,越不幸。”这个在宦海的风波里颠簸了一生的失意人物,却总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除了开初在杭州、密州和徐州任上度过几年放浪湖山的诗酒生涯后,从四十四岁(一○七九)起,在湖州太守任上,就被御史弹劾,说他写的诗诽谤朝廷,下了狱。家里被搜了书稿,妇女们吓得要死,骂他:“是好著书,书成何所得,而怖我如此!”把他的著作都给烧掉了三分之二。可他在临行时还举了唐人杨朴老婆给丈夫送行的打油诗,引得妻子发笑,然后从容告别。这涵养也真不容易。可是一下到狱中,他也发慌了,在写给弟弟苏辙的诗里也带上了哭声,说自己是:
“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飞命如鸡。”
三个月后,好容易出了这“乌台诗狱”,却贬了官,做了黄州团练副使,他又恢复了向来的微笑,他笑自己:
“百日归期恰及春,余年乐事最关心。出门便旋风吹面,走马联翩鹊
在同题的另一首诗的结尾,还善意地嘲笑了那为了请求替哥哥减罪而一样遭贬为筠州(今江西高安)监酒的弟弟苏辙:
“堪笑睢阳老从事,为予投檄到江西。”
到了黄州贬所,官吏们不敢接近这个“政治犯”,他仍然每天跟野老们过从,在溪山中浪游,还有诗给自己解嘲: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公家压酒囊。”
“员外”者,编余人员也。他却坦然处之,引做过水部郎官的历史人物何逊、张籍等为同调。其实这时他在政治上的处境已经是:
“畏人默坐成痴钝,问旧惊呼半死生。”
而紧接两句接尾却还是这样拿饿老鼠寻“穷开心”:
“梦断酒醒山雨绝,笑看饥鼠上灯檠!”
宋神宗死去,哲宗即位,他被内调为中书舍人,迁翰林学士,知制诰,重新走运了。但又外调,不久又下放,受到第二次弹劾,说他所撰制诰中“讥斥先朝”。于是又从颖州任上贬为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今广东惠阳)安置,地方更僻远了,他却还在诗中发豪语:
“人间何者非梦幻,南来万里真良图。”
“日啖荔支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这就又触怒了宰相章
“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
“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云风。”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这样过了三年,他已六十五岁了(一一○一),遇上徽宗即位,这才得到大赦南归,回到江苏常州,接到允许“告老”的诏令,一个月后,就病死在客船上。
他就这样用笑声打发了他二十年来连串的灾难。
不但在诗里,就在给朋友的书信中,他也经常写出这“呵呵”的笑声。
这个笑的传统也许来自庄周——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能笑的思想家(有人说:哲学的价值就是教人笑自己!):穷得向监河侯借粮,又遭到推托,丢了面子,他还要说着诙谐的寓言来“回敬”;妻子死了,他还箕踞在地上敲着盆子歌唱。可是他的笑是苦笑,包含着对生活的厌倦。苏轼也有着他的旷达,却不象他的颓废。正因为有一种力量在支持着他。这是什么力量呢?——是生活的魅力,他对生活的爱。
在生活中,他所爱好的事物比谁都多,那种兴致勃勃的程度谁也不能与之相比:他爱诗、词、文、论、书法、绘画,哲学、宗教;爱品茶、饮酒、烹饪、炼丹、气功、旅行;爱种植、辩论、打趣、采药、野餐;爱骑马、射猎、钓鱼、水利工程……这些都充实了他的生活。只在没事做、没朋友见面时他才会发烦。而他的朋友也如此多样:和尚、官僚、尼姑、妓女、医生、农民、道士、老妪、侠客、乞丐……正如他自己对弟弟苏辙说的:“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连一度成为政敌的王安石,末次见面的友谊表现也还是那样真挚动人:“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生活对他施展了魅力,而他那种热爱生活的性格又对别人(朋友和后代读者)产生了魅力。他以微笑对待着生活,人们也以微笑接受了他的作品(诗、文、画、字),甚至于他的“东坡巾”和“东坡肉”。
笑吧,尽管生活中还有着各种丑恶,但它终究是美好的。用艺术家的眼睛去探索,你就能到处发现这种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