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女儿踏着硝烟(选载)
1983-01-01雷铎
雷 铎
第十二章
在炮声里,在浓雾笼罩的小河边,她和一个“哑巴”在沙滩上用树枝写字对话。刀枪不入的勇士从天而降。
杨羚:
…………
雾中,一个淡淡的人影从草丛里爬过来,影子渐显,那人扬起一顶帽子。
我屏住呼吸,把食指勾在手枪扳机上,注视着对方。
那顶上下挥动的帽子上有一颗红五星徽,在雾中特别醒目。这是一个男战士,领口上还有一边红领章。他没带枪。我紧绷的神经松了一大半,可是还不敢相信他。敌人的特工队不是常常神出鬼没吗?我低低喊了一声:“你站住,别过来!”
他停住了。
“你是什么人?”
他又扬了扬军帽,没说话。
是越军特工!他不懂中国话,装哑巴。怎么办?开枪吧?万一真是自己的同志呢?镇静,沉着,再思考一下。不对,这人既然拿着陆军军帽,为什么头上还戴着坦克兵的防震帽……对了,脚上好象也是一双高筒马靴。这里哪会有中国的坦克兵呢?再问一句,他再不说话就不能犹豫了,战场上是有我无敌啊!
“你快说话,你是什么人?”
他指着缠满绷带的下巴颏,“呜哇啊”了一声,又摸出钢笔来,在军帽上写了几个字,扔过来。我一手仍旧按着枪,一手捡过军帽,一看,心突地猛然一跳:叫子弹穿了好几个窟窿的帽子的白衬里上,“侯筱聪”这被水泡淡了的名字依稀可辨。刚才那人又用钢笔新写了弯弯扭扭的两行字:“我是负伤的坦克兵。我认识这个姓侯的连长。”
看来,真是自己人了,若不,他怎么认识筱聪呢?敌人是决不会知道我军一个小连长的名字的;再说,要是特工,就我这么个女兵,他刚才不早冲过来了吗?
爬近些一看,他的下巴早已脱臼了,左右腮被子弹打穿,臼牙和门牙也残缺不全。难怪他不会说话。我轻轻对他说:
“同志,对不起了。你是……”
他折下一小段树枝,在沙滩上写字回答:“我是105号坦克驾驶员,坦克被打坏了,抬我的民工和卫生员牺牲了。”
为了避免说话惊动敌人,我也用树枝写字。我们就一问一答写了起来(我得搞清楚他的情况才好下决心呀)。
“你的坦克呢?”
“藏在山沟树丛里。”
“坏了?”
“我刚修好。”
我高兴极了:“能开得动吗?”
“能。”
“离这多远?”
“600米。”
“你哪天负的伤?”
“四天前。”
“来这干什么?”
“喝水。在水草里捡到帽子,知道有自己人来过。等了好久,才见你来。”
我忽然发现,他的军装第一个扣子上挂着个手榴弹拉火的铁环,拉绳连在右胸袋里露出一半的手榴弹柄上。多危险哪!我身上都发怵了,指着拉火环问:“你干嘛?”
他写道:“万一被敌人抓到,用牙咬环,宁为玉碎。”
多好的战友啊!“你是哪里人?党员?”
“山东人。党龄四天,火线入的。”
我替他把钮扣上的手榴弹拉火环塞回弹柄里。
“好同志,跟我走,还有自己人,有药。”
他一把紧紧抓住我的手,按在他的左胸上,两行热泪“刷”地从眼里滚出来,落到凝满血渍的白绷带上。一个伤员在异国战场上见到同志,多高兴呀!
“我要喝水。”他写道。
我将手合掌捧起水来,灌进他的嘴里,可是,水全从合不拢的嘴角流了出来,我替他把嘴角堵上,可是水又从两腮两个弹孔流出来。看来,他自己爬到水边也没办法喝水!我禁不住双泪齐下。“你仰着躺下。”我轻轻说。
他躺在沙滩上,仰面朝上。我将毛巾重新吸满水,慢慢拧出水来。他艰难地咽着。由于牙床负伤感染,咽喉也发炎红肿,差不多把咽喉口堵死了。好半天,他才把一条毛巾的水喝完了。我知道他太渴了,又让他喝了两次。直到他反复摆手,表示“够了”,才让他坐起来。我猛然想起:喝水都这么困难,吃东西可怎么办呢?忙问他这几天吃东西没有?
他从衣兜里掏出压缩饼干,拿在手上摇了摇头。我的天呀,他饿了四天了,有饼干也吃不下,这几天他是怎么过来的呢?
他又从兜里掏出一把鲜嫩水淋的鱼腥草来。
这真是个了不起的战士!他懂得鱼腥草能充饥,能解渴,不但没有毒,还能解瘀消炎。这说明他知识不贫乏,善于用脑。我真恨不得拥抱这个可怜而又聪明的小弟弟!
可怎么让他吃呢?压缩饼干象铁一样硬呵。战争状态下,也顾不得那么多“羞羞答答”的东西了,我示意他再躺下。
我把和水嚼烂了的“饼干糊糊”嘴对嘴喂进他口里,再用毛巾拧水将“糊糊”冲下去。……就这样,小小的两片饼干竟然喂了至少有二十分钟。吃完了,他坐起,抱着我的脖子,把头埋在我肩上,哭了。此刻他大概恨自己是个“哑巴”。
我替他擦去热泪。
该回去了,鲍啸在洞里该急坏了。再说,耽误久了,万一敌人发现了不好办。
“你能走吗?”
他点了点头。
我观察了他的伤情:除了两腮贯通伤之外,右太阳穴也伤了,血染透了发际的绷带,又顺着耳廓流到肩胛上,不过血渍已经干了,变成赤褐色的硬斑块。他流过不少血,脸色苍白。我得搀着他,一起回“隐蔽部”去。
得多带点水和泡开的饼干回去。我把无檐帽放在有浅水处,将饼干泡在有水的帽子里,找到两块扁平的鹅卵石,当做“水磨”,将压缩饼干磨成糊状。又将筱聪的遗帽盛上两条蓄满水的毛巾,搀着坦克兵,借着晨雾,从草木深密的地方回到了“隐蔽部”。这回鲍啸该高兴了,有了不难下咽的食物,有了清凉的水,还有一个能用坦克把我们送上高地的坦克兵。我们已经从昨夜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来到“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天哪!一进“门”,可把我吓坏了……
鲍啸:
…………
她站在飘动的水蒸汽后面望着我。是杨羚!
“蒸汽”消尽了。确实是她,两手拧着白毛巾,往我喉咙里滴水。“你真把我吓死了。”她说。
“我昏过去了吗?”
“刚才我一进洞口,就见你趴在洞口边上,手上还拿着一块干粮。就是喊不应了。我以为敌人摸进来过。一看,不象。我就想到,你是又饿,又渴,伤口又疼,失血加上昨夜发烧,这才休克的。好在……别动!”
哦,我已经躺在“石灰床”上了。我想抬手,她按住了我的右臂,腕上有点刺痛。我转头一看,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坦克兵伤员,靠着墙坐在我身边捏着一个塑料袋子——他们这是在给我“吊瓶子”输液呀。
这个陌生人从哪里来的呢?我想问,杨羚正往我肚子里灌吃的,顾不上问了。这又香又凉的是什么食品呢?
“我饱了,你自己吃吧。”
“我在河边就吃过了。你多吃点。……”
我闭上了嘴巴。现在明亮了,我才看清,她变得这么瘦,眼睛也没神了。鼻子好象比昨天高了很多了。我不忍心吃下去。
“听话!再吃一点!”她下命令了。
吃完了,她得意地笑了笑。“你先躺着,别动。”
她打开药箱转身忙乎着。
那坦克兵突然站起来,呜呜哇哇嚷了一句什么话,杨羚回头瞪了他一眼。
“杨羚,这位同志是谁?”
她没动身,心不在焉回答:“这是个负伤的坦克兵,十八日的战斗中车被打坏了,他头部负重伤,留下一个搭乘坦克的步兵轻伤员照顾他,等民工担架队来接。后来,轻伤员领来两个抬担架的民工,还没到他跟前就被敌人突然袭击打死了。他醒来以后,找到打坏的坦克,修了三天,竟修好了,能走,只是炮、机枪和电台全打坏了,不过还能当装甲输送车用。敌人还没注意这辆破坦克。他说要和我们一起到九十九号高地……
这太好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再给你打一针。左手给我,抬起来,好,别动,会有点痛,不要紧……嗯,好了。她扯脱了扎在臂上的橡皮筋,轻轻推着针管。
坐在“石灰床”里面的坦克兵怎么抹起眼泪来了,不对头呀!莫不是……我两肘用力一撑仰起头来一看,我的妈呀!针管里鲜红鲜红的……
她是在给我输血呀!
“你!把针,给我,拔出来!”我将左臂往前一伸,针头脱了。我趁势将肘屈起来。
杨羚突然发火了,但是声音很低,因为怕洞外有敌人:“你疯啦?刚注进一点点。没有点滴器,只能慢慢推。快松开手。鲍啸,你听话,一会就好了……”
“你快注回你自己血管去!看你,瘦成这样子……”我止不住眼泪了。
她把针管夹在腋窝下,“快,血一凝固就没用了。你疯了吗?听话!别耍牛脾气了。”
“我是牛脾气,认定死理不回头,你不注回去,我也不打!”我的声音有点发颤。
她无可奈何在我身边坐下,将殷红的针管递给我,“拿着。”在自己左肘上扎了止血带,将针头重新插回自己血管里,再低头用牙齿咬开止血带……
我从她呼吸的声音,和肩部轻轻搐动的动作看得出,她在哭……
杨羚:
刚抽出的血又注回我自己的血管。在战场上,人的爱和恨都比平时加倍强化了——筱聪这预言真对啊!从前,我总觉得经过十年浩劫,人们的心全变冷了,变硬了,有的甚至已经死去。可是就连鲍啸这样当年的“齐天大圣”也深藏着正直和高尚的感情!我没想过当英雄,刚才的举动更不算什么英雄行动,我根本用不着深思就从自己血管里抽出血来,因为和那些平平常常或者“土里呱叽”、或者“吊儿郎当”、但是一打起仗就为祖国“卖命”,不怕流血,甚至不怕流干全身鲜血的战士比,我总感到内心有愧。过去在临床科,我和病员吵过嘴,前几天,听说那个住院时曾经被我骂得狗血淋头的调皮战士死了,死得很英勇。我就悔恨自己,恨自己冷漠、苛刻的变态性格……
我用生理盐水和酒精给坦克兵两腮上的伤口和感染的创面消毒,敷好磺胺软膏,重新缠上绷带,最后才揭开他左胸的三角巾。
三角巾被脓和血紧紧粘在军装上。这是谁包的?居然连军装都没撕开就包扎!当然,战场救护一定很匆忙,好在血早止住了,要不,光流血也可以使人致死的。
一动他的军装,他就呻吟了一声。
我的妈呀!原来,弹头还在胸口上!这又是一件怪事——子弹向左胸(正是心脏区)射来,打穿了塞在军装胸袋里的急救包,由于急救包里压缩绷带的阻滞作用,子弹才没打透胸肌——也许仅仅只差几张纸那么厚!战场上的事情简直不可思议的,有时死神的利剑只要刺穿一张纸,就可以置人于死地。然而就是“一张纸”,创造了奇迹!
可是伤到底不轻,因为弹头没拔除,上肢一运动,弹头就在肌肉上移位,伤口感染化脓了,并且时常出血,白衬衣都染成铁锈般的褐红色,紧紧粘在胸腹皮肤上了。幸好未出现气胸。
我替他处理过伤口,告诉他伤情,劝他放心。他高兴得忍不住了,掏出钢笔来,先在手掌上、后在胳膊上写着:
我每天都想:弹头就在心脏上,怕活不过明天了!活一分钟算六十秒,天天惊奇:“还不死?”没料到现在全没事了,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医生万岁!
战场上的奇迹,真是关在房子里的小说家们想象不出来的。
好了,不早了,我们的“队伍”该出发了。
鲍啸:
八点多了,雾白茫茫的,太阳象躲在云里的月亮,淡淡的。
我走不动,只能负责观察掩护。杨羚搀我爬到坦克和藏弹洞之间的山梁上,我选了地形,架起机枪监视四周。他们俩一人扛着一桶压缩饼干翻过山梁,摇摇晃晃,那狼狈劲真叫人难受。
他们回来搬第二趟了。一个人一箱手榴弹,真要老命,搬十几步歇一下,真担心“老坦”会摔下去再也爬不起来。要不是挂彩了,我一肩扛一箱也不成问题。他们从我底下经过了,招个手,表示慰问。
哎哟,大事不好!公路峭壁上的破战壕里好象有几个人头闪了一下。雾消得差不多了,我不会看花了眼的。妈的,一定是兔崽子们在高处发现了杨羚他们。我把枪口瞄准了战壕,战壕里又没动静了。
“嗖!”一颗手榴弹从连着战壕的一座破地堡里飞出来,我回头吼了一声“快卧倒!”大概听到我的声音,暗堡射孔里闪出火舌,子弹呼呼从头顶飞过。这破地堡,支撑木都被炸翻了,怎么还有人?王八羔子又打枪又丢手榴弹,嚣张得很。我左滚右闪的,真熊透了。要不是为了掩护杨羚他们,还能受龟孙子这份奶奶气!
他们撤下去了没有?糟了,这两个傻瓜蛋,不声不响摸到我身后了,一人带着十多个手榴弹。“你们来送死吗?快滚!上坦克去……”一个手榴弹飞来,我一脚蹬开,扑在杨羚身上。
抖掉身上的土块,我没好气地说:“快走吧,别等我,我死不了!”
“要死一块死!”这丫头也倔透了。
没法子,仗打完了再算,“老坦”扔出了一枚手榴弹,够不着,掉在公路上响了。
龟孙子们更得意了,用半通不通的中国话喊:“中国兵,投降吧!”妈的,欺负老子扔不了手榴弹,“啤酒”扔不过去,只好送点“花生米”罗……好!到底打掉了你一挺。怎么机枪又响了?
不好!他们的援兵到了:一顶钢盔在阳光下一闪,跳进了破战壕。我一梭子过去,没打着,真可惜!那钢盔忽然在树丛里闪了一下,一捆什么东西顺着山坡滚进了暗堡,“轰隆!”,尘土冲天而起,断腿烂胳膊从硝烟里飞到天上……好痛快呀!什么神兵从天上掉下来?硝烟未散,戴钢盔的从后面壕里跳出来,大吼“诺松空叶”。
救兵从天上掉下来。好样的,独胆英雄!是哪个部队的?
“龙豪竹!”杨羚眼尖,扬着无檐帽直叫喊。真是他吗?我怎么认不出来?
“杨护士!”那人回应。
果然是他。他处理了敌人高喊着飞跑下来。三个人六只手全交握在一块了。
“我以为你见马克思去了。”我痛痛快快捶了他一掌。
“什么?”他大声问。看来他聋了。这下子可热闹了,四个人里头,一个“聋子”,一个“哑巴”,一个“瘸子”,只有一个长头发的是好人。
“我们快走吧!”杨羚提醒说。
敌人做梦也没想到这山沟里还能冒出一辆坦克,大概还没反应过来,连屁也没敢放一个。龙豪竹呢,戴着钢盔,把头露到炮塔外面,架着机枪警戒着。战斗室里刚好三个位置,可还是憋得慌,潜望镜,只能观察到那么一点,炮塔又转不动,等于看不见,全看坦克兵老大哥和龙豪竹老人家的了。杨羚是头一次坐坦克,好象很新奇,根本没去想还可能会遇到“鬼打墙”。
“快到了,前面就是九十九号了!”龙豪竹喊着。巴黑山啊,巴黑山!我们到底看到了你!连里的战友们,你们都好吗?我鲍啸又回来了……我告诉杨羚,潜望镜左边,那笔架形的三座山,正中顶峰便是九十九号。
“到底到了,我的老天爷啊!”她长长舒了一口气。突然车子一颠,头撞到塔顶部。
高兴得太早了!几个敌人从山坡上下来,占领公路边的沙包工事,龙豪竹扫射了几梭子都没打着,坦克颠簸得太厉害了。子弹从沙包后面飞过来,打在炮塔上,当当响,象雨滴打着倒扣的脸盆。坦克忽左忽右地拐着之字形,突然加大了油门,直冲过去。一道强烈的火光一闪,一声巨响,车子颠了一下,继续冲过去,轰轰隆隆压在沙包上,只听见龙豪竹喊:
“敌人给压成肉泥了!……驾驶员!老大哥,你怎么啦!……副连长,驾驶员负伤了。”
“快抢救!”龙豪竹警戒着,我打开车体下的安全门,跟着杨羚钻到车外,一看,掩体里的敌人早粉身碎骨了,机枪和火箭筒也不见了。可是我们的“老坦”他……刚才那发火箭弹擦着车体右角穿进,爆炸了,驾驶员的胸腹部被弹片削去一半,内脏露了出来,血还在流着,人已经停止了呼吸!刚才,他是在负了致命伤之后驾着坦克冲向敌人的呀。在临死前脑子还有活力的一两秒钟内,他用最后的气力把敌人压成了肉酱。
“我们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呀!”杨羚哭着说,扶正了烈士,在他紧闭的眼睛上吻了一下……
“快卧倒!”龙豪竹的声音刚落,九十八号高地对面山半腰敌人的机枪响了。
龙豪竹的机枪还击着。
(云瑞摘自《昆仑》1982年第3、4期)
(题图、插图:李晓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