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一个姑娘(报告文学)
1983-01-01冼济华
冼济华
一
早晨,北京。东长安街的林荫道上,行人如织,一片嘈杂。她,衣着简朴,背着一个褪色的军用小挎包,上齿轻轻地咬着下唇,在一排盛开着簇簇白花的槐树下,默默地从这头走过去,又从那头走过来。
一会儿,她又抬头看了一眼路边那座银灰色的楼房。她那灼热的目光盯住了“青艺剧场”几个红色大字。以往,在幼儿园的院子里,学校的操场,乡村的野台子上,她参加过各种业余演出,但这是国家剧院——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呵!在她的心目中,宛如一座艺术圣殿,那样强烈地吸引着她,但又感到高不可攀。她几次想向大门走去,但刚迈步又犹豫不前了,胸口在扑通扑通地跳动……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熊了?从插队的东北农村大老远跑来北京,不就是想叩开自己向往的艺术大门么?怎么失败了一次就没有勇气了呢?走,打听打听去!
在一间房子里,坐着几位上了岁数的人,言谈举止都带着艺术家的风度,这大概就是“主考官”吧。她看了一会儿,怯生生地问:“听说这儿要招考学员……是吗?”“是的,正开始报名,你叫什么?”“宋洁。”“考官”们同时打量这刚撞进来的姑娘:二十来岁,身材匀称,留着两把“小刷子”,一副瓜子脸端端正正,一双乌亮的大眼睛炯炯有神,眉宇间流露出一丝腼腆和稚气,身上还带有一点儿泥土气,这个姑娘形象和气质都不错啊!
“你想当演员?”“考官”的一句话,说出了她多年埋藏在心底里的愿望,心里震动了,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考官”们和她慢慢地聊着,想了解她更多的过去。话锋一转,突然问道:“你没有考上戏剧学院吧?”宋洁的确曾是一个失败者。两个月前,她从东北风尘仆仆进入北京,住在亲戚家一个极小的储藏室里,仅可容下一张单人床,她夜以继日地作应考的准备。初试、复试都通过了,也许由于突击准备而过分疲劳,情绪太紧张,最后一关给“刷”下来了。她并不想为了给“新考官”第一个好印象而隐瞒不久前的名落孙山。真实,是艺术的生命,搞艺术的人也要诚实:“嗯,没有考上,才想来这里再碰碰运气哇。”
姑娘的坦率,把大家都说乐了。因为还没有正式考试,比较消停,决定马上考考这位早来的报名者。朗诵,唱歌,跳舞,做“小品”,即兴表演喜怒哀乐的戏剧片断……整整考了一天。她情感真实,朴素自然,吐字清晰,“考官”们不禁暗中赞赏:“这是演员的好坯子……”后来,经过一次次的“筛选”,她终于如愿了。
二
傍晚,夜幕降临了,罩住了都市的喧嚣。一股细细的人流,宛如静静的溪水,缓缓地注入剧场里。
紫红色的丝绒帷幕徐徐拉开,千百双眼睛被眼前出现的异国风情吸引住了。这是一座别致的小楼,美丽的花园,喷水池滋滋地喷射出亮晶晶的水珠,俏丽的白人姑娘乔伊披着长长的金发,体态窈窕,由于热恋的激动,一双眼睛象燃烧着似的。她象一阵春风,兴高采烈地偕着自己的黑人情人强回到家里来了。按当时美国社会的传统观念,白人姑娘是不能和黑人谈恋爱结婚的,乔伊这一挑战性行动,使这个平静的家庭乱了节奏,引起双方家长的反对……这是根据美国同名电影改编的话剧《猜一猜,谁来吃晚餐》的一个场面。这个戏集中了“青艺”的精华,杜澎、邵华、刘燕生、王冰……一个个舞台明星交相辉映,唯独扮演女主角乔伊的却是初出茅庐的后辈,她,就是刚来剧院不久的宋洁。但她演得那样流畅自如,和谐协调,情态可掬,把角色那天真烂漫、热情奔放、真情挚爱的性格特点,表演得惟妙惟肖,颇有光彩。激起了观众一阵阵的掌声。
这天晚上,美国驻华大使也来看戏了,演出结束后,他们到后台看望演员,表示祝贺。一位外交官激动地拉着宋洁,连连赞许:“演得好,你象我们美国姑娘,很象……”说着停顿了一下:“不过,你那段‘迪斯科舞不够理想,不自然,应该是这样,你看……”外交官毕竟是外交官,不但善于交际,还象演员一样活跃,说着说着便手舞足蹈,拉着宋洁一起跳了起来……
宋洁的初露锋芒,引起人们的夸奖和羡慕:“宋洁,你真行,一炮就打响了,有什么秘诀么?”“没有哇,没有,我运气好,赶上的,全凭导演和老演员的指点……”。她刚到学员班学习不久,一天,老师说:“宋洁,导演让你去演乔伊。”“老师还和我开玩笑呢,让一个新学员来演主角?这个戏全是老演员,有的艺龄比我的年龄还大,让我主演,他们都来给我配戏?我给这些大演员跑‘龙套就够高兴了。”
“我的妈呀!这还是真的哩。乔伊这角色不好演,导演在剧院挑选了又挑选,真邪性,怎么挑上我了,一个刚离开农村的知青,能演好一个洋姑娘?听人说,青年演员第一个角色很重要,如果‘砸锅了,给观众和同行的印象不好,就很可能被打入‘艺术的冷宫。”她找老师推辞,老师一再动员、鼓励她,最后才答应:“那好,我来试试。”
周末的晚上,燥热消退,清风徐来,剧组十几个演员去国际俱乐部吃晚餐。这与其说去用晚餐,毋宁说是看外国人用晚餐更为准确。本来嘛,完全是为了体验一下剧中人用晚餐的滋味,才来这里开一次“洋荤”,花钱买个观看外国人的机会。有的悄悄说:“这女郎就有点象你的乔伊。”一会儿有人又说:“快看,又一个乔伊来了!”她刚用叉子把一块牛排送到嘴边就停住了。她的座位正对着餐厅大门,每个进来就餐的人都映入她的眼帘,两只黑眸子象摄影镜头,紧盯着就餐者转动。
吃过晚餐,便进入舞厅。那里全是外国人,男的,女的,年老的,年轻的,黄头发,黑鬈鬈发,蓝眼珠,黑眼睛……他们这十几个成了陌生的外来者。一个个扭着五花八门的舞姿,纵情地欢乐,宋洁看了双手捂住脸,偷偷地乐了。她有碍于羞涩,怎么也不好意思去跳这些摇摆舞。导演生气了:“你这是怎么啦?你以为是来玩耍的?这是工作,快给我跳去!”象是上刀山,下火海,她被硬推“下水”,开始大家陪她,逐渐才勉为其难地和外国人跳……
秋天的北京,金风送爽,枫叶如丹,瑰丽的晚霞刚刚消失,接着又是华灯初上,这是首都最美好的季节,最迷人的时光。宋洁每天排完戏,就伫立在王府并街头,在潮水般的游人中,她双目顾盼,默默地等待……
有些爱饶舌的小青年窃窃私议:“你看,这大美妞,好几个晚上了,都呆在这儿,保准是约会,等男朋友……”她的确有点象望断秋水,等待着她最理想的“意中人”,那些来自欧美的年轻姑娘。为了捕捉人物的外部特点,更多地观察外国人,她选择了这个不用花钱的机会。一次,一个白人姑娘挎着一个男的从商店走出来了,有说有笑,欢欢快快,宋洁心里唰地一下亮了,就是她!乔伊的发式、服装、走路的样子、说话的神态很象她这样的风采;乔伊第一次领着情人回到家里说:“强,这就是我的家!……喜欢吗!”应象她这样纯真快活,这样一往情深。盯着她,跟上去……
有人会说,当演员真不赖,整天蹦蹦跳跳,说说唱唱,得到的是掌声和鲜花,上电视,登剧照;体验生活,原来也是这样有趣,富有诗意,进国际俱乐部吃西餐,跳迪斯科舞,还到大马路看外国人走路,多带劲!
演员的生活倒的确是丰富多采,但这些只是一部分,很小的一部分。艺术,这是一种艰辛的劳动,呕心沥血的创造。演员也有自己的甘苦和懊恼,有笑声,也有汗水和眼泪。扮演一个角色,并不是外部动作的简单模仿,需要外部形体和内心世界有机的统一,塑造出活灵活现的艺术个性。她躺在床上冥思苦想,寻找人物的自我感觉,有时通宵达旦地折磨着,但人物没演出来,急得直哭鼻子:“演戏真难,还不如在农村推车、挑粪轻松!”这是真心话,但她并不打退堂鼓。当教师的妈妈从小就教育女儿:“干什么都一定要干好,不要图省事,不要偷懒,把全部力量都用上去,能多干一分,就不要少干一毫。”宋洁连吃奶的劲儿都用上去了。睡不着比什么都难受,还不如到资料室去!翻画报和资料,朗诵美国诗歌,阅读《美国黑人运动简史》和小说,寻找通向乔伊心灵的桥梁。
戏刚有点眉目,导演又出了新的难题:“乔伊上下楼,脚步要有音乐的节奏。”天哪,又不是弹钢琴,一双脚踩在硬梆梆的楼梯上,还会发出什么奇妙的音乐旋律?乔伊是穿二寸高跟鞋的,她穿惯平底鞋,穿上这玩艺儿就不会走路,不敢迈步,象小脚女人过独木桥,摇摇晃晃。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下功夫练!她每天放弃午休,故意穿上三寸的高跟鞋,在排练厅里走来走去,象小孩学步,摔倒了,爬起来,整整练了一个月,刚刚会走路,现在又要走出动听的音乐感!她去观摩墨西哥电影《叶塞妮娅》,特别注意叶塞妮娅的上下楼,从中得到启发。当演员要一丝不苟,精益求精,千方百计找到独特的表现方式,艺术地体现人物不同的内心世界。
登登登,笃笃笃……
上楼,下楼,她反复地上上下下,进入剧中人物的规定情景,仔细捕捉乔伊在不同时候应有的不同体态和步子。父亲开始坚决反对乔伊和黑人强相爱时,这位任性的姑娘赌气地说:“我们要上楼去理理东西,爸爸,我要带够十年的东西!”她性格倔强,愤然要出走,这时上楼的步子应当是急促而不乱,坚定而有力;后来,爸爸同意她俩结婚,她偎依在情人的身上一起上楼,完全沉醉在斗争的胜利和新婚的甜蜜中,她这时上楼的脚步就应变得轻盈、舒缓了。如果说前次上楼是一段高昂激越的乐章,后一次即是一支优美抒情的歌。呵,脚下的楼梯真的变成一排钢琴的键盘,她在从容地弹奏着美妙的曲子……
三
“唉呀,我真该死,怎么一躺下就不知道起来了?”宋洁睁开惺忪的睡眼,窗外已发白了。
昨天晚上演出归来,快十一点了,三下五除二,简单洗个脸,擦去残存的油彩,就坐在床上,靠着墙复习功课……
什么功课?她还在海淀业余大学上中文系。演出和晚上上课经常发生冲突,本来就缺了不少课,不挤时间补回,期末考试快到了,那真够呛!她和同伴们住在一个集体宿舍里,特意在自己床上安了个小小的床头灯,夜里其他灯熄灭后,她就在这灯下看书学习。可是她的同伴今晚为什么睡不着,辗转反侧?一定是我这讨厌的灯光晃眼,影响她的入睡。一种歉意强烈地袭击着心头,她在灯头上别了一张大报纸,挡住了辐射的灯光,心里才稍为踏实下来看书,一入迷就不知道深夜几点才睡的。
她蹭地从床上爬起来,穿上蓝色的练功服,提着收录机,向外面跑去。
这里是青年人的世界,象早晨林中鸣叫的小鸟,咿咿呀呀,如欢腾的小鹿,不停地蹦跳,一个个折腾得热汗涔涔,洋溢着青春的健美,紧张生活的旋律。清晨的练功是自由参加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坚持下来可就不容易了。星移物换,寒来暑往,宋洁不管昨夜多么劳累,她总是在这里迎接黎明的到来。她也有点儿特别,总是选择较为安静的角落做练功操,身边放着的收录机,播放出来的并不是练功的配曲,而是广播电台的英语讲座,她先抢着把当天第一次播讲录下来,再用其他业余时间自学。
今天哪里还能挤出时间?练完功,接着就排戏,中午回到宿舍里,腰酸腿疼,象散了架似的,连饭也吃不下。这时候,能歇一会儿比什么都好!有人以为,演员生活是很舒适、懒散的,那完全是一种误解。星期天也排满了,要准备角色,没有学过的英语录音磁带有一沓,还要抄没听着的课堂笔记,好不容易新买了一双冰鞋,还没空到什刹海试试刀锋快不快,等下周吧。
下周?业余大学要期末考试了。她的同学是一个晚上考一科,她因为演出没考了,只好集中在一个星期天补考完。早上,她匆匆忙忙上了公共汽车,怎么这汽车象船一样,荡来荡去,她晕乎乎的,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响着,也象有船儿在翻腾,不妙,胃又要捣乱。
对于工作和学习,她简直在拚命。业余大学每周有两晚是六点开始上课的,从东单到海淀要一个多小时,每次下午刚排完戏,顾不得吃饭,一阵小跑,跳上汽车,急忙赶去学校,一直坚持听完两个小时的课,这顿晚饭,总成了夜餐。最近,排戏,演出,熬夜,日夜连轴转,她的胃病又犯了。
哗,哗,到了动物园下来换车,几乎连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快快吐吧,可没时间在这儿多停留。她掏出手绢抹抹嘴角的酸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继续坐上了西去的公共汽车。她怎能半途而废,当这旁听生是她硬争取来的啊!
海淀业余大学在北大附近,大多数是北大的讲师来授课,四年毕业后,发正式文凭,所以报考的人很多。当她去联系,招生工作早已结束,和有关人员死磨硬泡了两次也不答应。她打听到业余大学开学典礼的日子。又故意撞去了。这天,学校领导,一些社会知名人士、北大的名教授都来了,喜气洋洋。宋洁乘他们正在兴头上,又“磨”上了:“……我只希望允许我旁听,有个学习的机会,不要毕业文凭,什么也不要,但每个学期三十五元的学费我照交……”简直是苦苦哀求,几乎哭出来,这位领导看到她求知欲这样强烈,被感动了:“唔,我看可以吧?”宋洁乐了,拍着双手从地上蹦了起来。
什么?她当了国家剧院的演员,实现了自己美好的愿望,为什么还要上业余大学?“这是我的爱好,也是事业的需要哇。我可是地道的‘文革牌,那场风暴开始时,我刚上小学二年级,能学到什么哪?后来可怜巴巴,读过有限的几本小说,还是插队到农村偷偷看的。当一个真正的演员,不仅要有丰富的社会生活经验,还需要广博的历史知识,较高的文艺修养。我想当个好演员,可我不行啊,我要学,迎头赶上去!”
赶!她乘快车赶到学校。上午一连考了两科,午饭后又考完了第三科。她坐车往回赶,售票员说:“终点站到了,请同志们下车。”奇怪,万寿山,佛香阁出现在眼前,我怎么到了颐和园来了?今天怎么啦,晕头转向,越忙越糊涂,车坐反了……一看表,“糟糕!都快六点了,今晚七点还有我的演出!”她急得一身汗,恨不得长上翅膀,马上飞到剧场。快,332路,再转111路车,她气喘吁吁冲进化妆室,叮铃铃,演出的铃声已打响了……幸好,她今晚不是第一个登台亮相,快抹油彩!
精心装扮吧,她接连在法国名剧《蒙赛拉》中扮演了刚强纯真的混血姑娘爱伦娜,《迟开的花朵》中后进的社会青年贺欢,《明月初照人》中坚定执着的教师袁琳,《红鼻子》中的舞娘。她一直以严肃认真的创作态度,着力刻画人物的个性,处理得颇有分寸,相得益彰,塑造出不同的人物形象,给人们留下较深的印象。
一个二十四岁的青年演员,崭露头角,戏界同行肯定她,记者采访她,她的名字和剧照登在报刊上,不相识的观众常常给她来信……有些青年人,因为演出了一个节目,或发表了一篇好作品,就自以为是,飘飘然,忘乎所以;而宋洁每参加排演一个新戏,她就增加一分压力,越感到自己的不足,更加勤奋。
呵,在艺术的园地里,一位舞台新秀,如同一枝从春笋变成的新竹,难免娇嫩,却不失生气勃勃,清新秀丽。郑板桥有诗云:
新竹高于旧竹枝,
全凭老干为扶持。
明年再有新生者,
十丈龙孙绕凤池。
新竹成林,新竹更加挺拔和老练。
(摘自《文汇月刊》1982年第4期〕
(题字:关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