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丝的悲剧为什么动人心弦

王云缦

百年前的英国农村。暮色朦胧的春天的田野里，一群身着白衣的少女正在跳舞。其中，有一名最秀丽、最出众的姑娘——苔丝。她才十五六岁，天真无邪。她哪里想到：等待她的竟是如此苦难的人生！她的命运竟会如此悲惨！一个纯洁的姑娘，短短几年之后，竟由于杀人罪而被判处了死刑。

根据英国著名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哈代的长篇小说改编的影片《苔丝姑娘》，它的故事似乎早已为许多作品描写过：一个纯洁美丽的农村姑娘受到地主少爷的侮辱，后来她终于和相爱的青年结了婚，又不被自己的爱人所谅解。这真是个古老而又一再出现的悲惨故事。可是，从小说到电影，苔丝却以她特有的魅力吸引着我们，苔丝的悲剧命运拨动了我们的心弦。题材相近，故事相似，而作品中的人物却独具特色，毫不重复，这恐怕是许多优秀作品，包括电影《苔丝姑娘》成功的奥秘所在。文艺作品的中心是人，是人的命运，观众的关注和爱憎总是首先集中在人物身上。在这部电影中，除了苔丝之外，还集中描写了两个和她悲剧命运密切相关的男子：一个是两次占有她的地主少爷亚雷克，一个是她的丈夫——新兴资产者安杰尔。这三个命运紧密交织的人物，深深吸引了观众。

据有些看过电影的青年反映：他们觉得亚雷克虽有对不起苔丝的行为，而此人并不坏，一直对苔丝十分“关怀”和“热心”；苔丝杀了他，难以使人理解和同情。相比之下，安杰尔虽和苔丝结了婚，却在新婚之夜抛弃了她，可算得是冷酷无情，后来苔丝为他吃了许多苦，最后重新随他出走，犯了杀人之罪，实在太不值得。据说持这种看法的青年观众还不少。为此，我愿和这些青年朋友们一起对影片进行一些较为具体细致的分析，以求比较正确地理解这部影片。

就在影片开始的几场戏里，当苔丝由于家庭的极端贫困、受父母委托、不得不去拜访冒牌阔亲戚德伯家时；当亚雷克驾着马车接她去自己的庄园时；当那个昏暗的月夜，亚雷克骑马带着她穿过那茫茫的林丛时，苔丝都显示了一个贫困而纯洁的农家姑娘的性格特点：惟其贫困，在新主人面前不能不小心翼翼，甚至忍气吞声；惟其纯洁，她下意识地不能忍受那种侮辱性的动作和行为。亚雷克则是另一副面目和行态。第一次见面，借喂苔丝吃草莓而伺机调笑；他利用苔丝年轻胆小，在飞奔的马车上恐惧的心理，又强行对她亲吻；后来终于利用林中无人的机会奸污了她。这一切说明亚雷克对苔丝并非出于爱情。爱情，总是以自愿和尊重对方为基础的。一只小兔在猎犬、飞鹰的追逐之下被欺凌，这是什么样的爱？至于亚雷克后来还装出真诚热忱的模样来帮助她、周济她，其实不过是利用苔丝要赡养母亲和抚养弟妹的困难，再次占有她，来满足他的兽欲。然而，亚雷克这个“恶魔”并不象有些电影里所描绘的坏人那样，面目狰狞凶恶，让人一猜就着，一看就透。影片没有在形体特征上丑化他，甚至言谈举止有时也貌似热情。但实际上，他心地冷酷。在他眼中，苔丝这样一个绝色的年轻姑娘，不过是一件上等的玩物，是一件可以靠诱骗和金钱占有的东西。

假如，我们再联系英国当时更广阔一点的社会情况来看，便会了解这并不是孤立的“男女情爱”事件，而是尖锐的阶级对立的一种反映。苔丝的受害，是千万个不幸的贫苦农村少女的缩影。实质上，她是一个阶级受害者的典型。因此，苔丝在一时冲动之下杀死了亚雷克，实质上也带有阶级复仇的性质（尽管原作者和电影编导者并不一定明确这一点）。她在逃跑时对安杰尔说的几句话，正反映了长期蕴郁于心的痛苦和仇恨：“我真的那么干了。我不知道怎么干才好。不过从前有一次，我曾经拿皮手套打过他的嘴，看到他的嘴流血……我就想自己也许有一天会把他杀死的……”。在那样一个社会和法律都保护着象亚雷克这样的有产者的制度下，苔丝这样一个既无地位、又无金钱的弱女子，终于采取了这一报复手段，杀死了仇人，自己也断送了一生。作为一个有正义感，有是非感的观众，在心底是有一架公正的天平的。不难看出，亚雷克早就从精神上、肉体上残害了苔丝，使她掉入了人生的痛苦的深渊。

那么，安杰尔是不是造成苔丝悲惨命运的另一个罪人呢？苔丝为什么最后不惜杀死横阻在他们二人之间的亚雷克，以追随她一心一意所爱的安杰尔呢？

我以为，安杰尔这一形象比亚雷克更为深刻，更具有典型特色。理解这一人物的关键，是在他和苔丝举行了婚礼后的那场戏。当安杰尔向苔丝坦白了自己过去受人诱骗而致的放荡行为后，苔丝几乎是高兴起来，“因为恰好是一样的”，她终于把几次想说却始终没有机会说的事说了出来。意想不到的，悲剧性的情景竟从这里发生了。苔丝最心爱、最信赖、可以为之去死的亲人，竟在一瞬间变成了陌路人。安杰尔几乎是冷酷地说：“我原来爱的那个女人并不是你！”这句话，对苔丝来说几乎是致命的打击，而对安杰尔来说却是一句真心话。他原以为，他放弃地位、教养和财产上的差距所娶的女人，是一个完美的“大自然的女儿”。一旦这幻想破灭了，资产阶级的以男子为中心的传统偏见就顽强地表现出来。他不同于亚雷克，并不有意要伤害她、摧残她，而他的偏见和自傲，却再一次让悲剧命运落到苔丝头上。

从表面上看，安杰尔显得更冷酷、更无情，不仅遗弃了苔丝，而且长久地杳无音讯，不闻不问。那么，象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人，苔丝为什么一直爱他，最后又谅解了他呢？这，我们可以从他们婚前那段爱情描写上找到原因。他们之间的爱情是纯真的、强烈的、非常美好的。在那个时代，安杰尔能冲破世俗偏见，毅然和一个农民的女儿结合，也是十分难能可贵的。而他重新找到苔丝，则是因为他在经历了种种人生苦难和艰苦的思想历程后，“从前的爱全都回来了”。他对苔丝的爱，始终是真挚、纯洁，没有任何虚伪、矫饰和邪念的。这也正是苔丝深爱安杰尔的原因。所以，原作者和电影虽然对安杰尔的偏见有所批判，却是将他和亚雷克作了严格区别的。

弄清了苔丝和这两个人物的关系，对苔丝的悲剧命运，对这部电影的内容和意义，也就比较容易理解了。由于电影的容量有限和其他原因，在对社会的批判上，电影比原著稍有削弱，但总的来说改编者的态度是严肃的，对这部十九世纪的名著的改编是成功的。改编者还有意省略了原著中许多暴力和流血的场面，这在西方电影中是难得的。

在电影中，苔丝的悲剧之所以动人心弦，和艺术上的出色成就也是分不开的。扮演苔丝的女主角，形象美丽纯真，为了熟悉生活曾在牛奶场当了几个月的女工，她的表演真实、自然、可信。在哈代的原著中，自然风貌与人物命运密切揉和在一起，在影片中也体现了这一点，许多画面令人难忘，几乎可与优秀的绘画媲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