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连杰和《少林寺》

一

“波音—707”在万仞高空上穿云而过。

李连杰搭乘这架去广州的班机，将在广州稍事停留之后，前往香港参加影片《少林寺》的首映式。此刻，他的脸上没有飞扬着那种少年得志的神采，反而显露出心事重重的样子。莫非，他有什么事放心不下？

哦，他的母亲，患着心脏病，夙夜操劳的母亲！

分别时，母亲用昏花的老眼反复端详着儿子，眼泪扑簌簌往下流。是高兴、骄傲、还是担心？他毕竟只有十九岁呵！

李连杰在家排行老五，是母亲膝下最小，最受宠的“老疙瘩”。父亲早逝，贫寒挤进家那年，他才两岁。母亲——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女工，毅然担负起拉扯五个孩子和公公、婆婆的重担。她坚强的性格，给李连杰幼小的心灵深处投下第一道光束。

……一股法国化妆品的郁香飘然而来。他下意识地环顾左右，形形色色衣着华丽的乘客。他仿佛置身梦境，眼前总是浮动着母亲那张失去光泽、布满皱纹的脸，那双竭力掩饰哀愁的慈祥的眼睛。

他想起使他负疚，使他伤心的一段往事。

他四岁那年，有一天在庭院里玩耍，忽然看见邻居的小朋友骑着一辆锃光发亮的儿童自行车。他眼睁睁地看着，心里痒痒极了。他从来还没有一件玩具呢。家境贫寒，有时过年连肉饺子都吃不起，母亲哪有钱给他买玩具。他把门前的台阶当玩具，蹦上跳下，玩得挺开心。但是今天他看见满院跑的小自行车，可委屈死啦。

他跑进家，站在父亲的遗像下“呜呜”哭起来。母亲下班走进家门，抚摸着李连杰的头，轻声问：“小杰，哭什么？”李连杰哭喊着：“爸爸，爸爸哪去了……他要在，我也会有小自行车的。”母亲嘴角抽搐了一下，没说出话来，一把将儿子搂在怀里，大颗大颗的眼泪滴落在李连杰的小脸蛋上……

几个月过去了，李连杰早就把小自行车的事忘了。月初的一天，母亲忽然带回一辆小自行车，和邻居小朋友的一模一样……多少年以后，李连杰才明白，母亲为了给他买小车，几个月节衣缩食，硬是从自己嘴里抠出十多块钱。他后悔不迭，觉得自己象犯了罪。他也学会节俭了。每到月底，他就把节省下来的两毛钱交给母亲。

他成为年轻的武术家以后，频频出访欧美诸国，他看到了母亲从未见过的世界，摩天大楼、高速公路、奇装异服；他享受了母亲所未享受的待遇，现代化饭店、鸡尾酒会、小汽车，可是他的脑海里总是萦绕着那辆小自行车。那是人类最崇高的感情——母爱的象征呵！他常常想，母亲为了儿女们受了一辈子苦，我要永远做她的好儿子！

李连杰思绪绵绵……飞机已临近广州。

二

1982年1月14日，香港尖沙嘴香格里拉酒店门庭若市，热闹非常。香港中原电影公司为春节上映《少林寺》，在此举行记者招待会。

李连杰一出现在会场上，顿时成了闪光灯追逐的猎物。他外套白底蓝边夹克，内衬猩红色运动衫，好不潇洒，精悍！

“哗……”粉岭厅内响起了长时间的掌声。骚动的人流向李连杰拥来。无数只拿着各色各样本子，纸片的手向他伸来。他连连退却，手足失措……

“李先生，请问，此时您作何感想？”一个记者把话筒凑到他嘴边。

他摇摇头，没有说话。刹那间，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那张严厉而又善良的脸孔。

那是他的教练吴彬。

李连杰八岁习武，并非祖传家授。要说他和武术有一星半点的缘份，不过是他腿脚灵便，当过全校的领操员，颇得体育老师的钟爱。

1971年暑假，北京市什刹海业余体校武术班到西城区厂桥小学招生。体育老师推荐了李连杰。监考的吴彬教练象得了个什么宝贝似的收下了他。吴教练恨不得一古脑儿把全身的本事都传授给李连杰，手把手教他一招一式，每天从不间断。不少学生怕吃苦头，中途离开了武术班。吴教练没有动摇。“走就走吧，我这儿还有李连杰这棵好苗子呢。”

不料没几天，李连杰也旷课了。

吴教练心急火燎，当晚赶去家访。一问，原来李连杰回家也叫苦，母亲让他退学了。

母亲心疼这“老疙瘩”。瞧，练了这么些日子，小脸蜡黄。人家的孩子练武，天天吃鸡蛋水果，可咱买不起那个……

李连杰头贴在墙壁上，不管吴教练怎么说，他还是一声不吭。他心想，成天踢腿窝腰的，又累又乏，有什么意思啊，练成个跛子怎么办。母亲在一旁解围：“吴教练，他不想去了，别难为孩子了……”

第二天，第三天，吴教练又来当“说客”。不论他说破了天，母亲就是那么几个字：小杰不能去。

这个吴教练真是个耐心人。他天天来看望李连杰，不过没有提练功的事，今天问问功课，明天来给李连杰理发。整整两个月过去了。这天晚上，他心情沉重地来到李连杰家，拉着李连杰的手，一字一板地说：“小杰啊，我今后再也不来了。你是个聪明孩子，不论干什么，我只盼你一定争当英雄，千万不做狗熊……”说完转身走了。吴教练的“激将法”，深深地触动了李连杰的幼小心灵，他望着吴教练怅然而返的身影，心里有点儿不服气：“怎么，别人能当英雄，我也能当。我才不当狗熊呢。我做出个样儿来给你看看！”

第二天，李连杰毅然回到了武术班。

十年功夫，吴教练没有把这块“宝贝”捧着抱着，而是尽心尽力地去摔打、磨练。在吴教练的严格训练下，李连杰第一次参加全国武术表演赛就和同伴们得了优等奖。后生可畏，震动了全国武术界。

李连杰不会忘记，他从那时起逐步迈上了领奖台的最高层。开始几次，他不免被观众的掌声和耀眼的奖牌弄得眼花缭乱，但他渐渐注意到了，每当他领奖的时候，吴教练总是悄悄站在一边，远远地向他点头致意……他感到不公平了。奖牌为什么单单给我？热情的观众呵，你们怎么不向我的教练鼓掌？没有他的辛劳，哪有我的今天呢？

此时此刻，在香格里拉，李连杰多想听几声教练的训斥呵。溢美之词，他听得够多的了。

三

粉岭厅里顿时安静下来。香港中原电影公司特地为与会记者准备了精彩节目，安排《少林寺》主要演员现场一试身手。众记者的目光，一下盯住了李连杰。

《少林寺》拍摄达三年之久，前后动用了两班人马。前一班是香港电影演员和内地一些戏曲演员搭伙，费时半年，耗资五十万港币。不料，原先争相购买发行版权的外籍电影商突然宣布要撕毁合同。他们的理由是，这班人马只会花架子，我们要的是真正的中国功夫。中原公司被逼上梁山，来内地重新物色演员。

李连杰的技艺，香港的电影界和新闻界早就耳闻目睹。1974年他赴美比赛途经香港，一展风姿，惊倒四座。中原公司经理傅奇对当时只有11岁的李连杰说：“我们等待你长大。”果然，几年之后，李连杰成了电影《少林寺》的主角。

……节目开始了。可是李连杰并没有更衣上场。眼尖的人发现，在这之前，李连杰手里还拄着手杖呢！莫非他是带伤来港参加首映式？

《少林寺》去年7月底拍摄完毕。李连杰回到北京，正赶上全国武术比赛。他已蝉联了五届全国武术全能冠军，卫冕之战不容怠惰。八个月来，在摄影机前摸爬滚打，毕竟不是正式训练。李连杰暗暗地给自己层层加码。每日规定项目练完，不等汗落，他便独自跑出德胜门，一气跑七八公里。9月1日，他正精心琢磨难度较大的动作“旋风脚加劈叉”，不料一个闪失，“咔嚓”一声，韧带断裂了。他只得不情愿地听从医生的摆布，动手术，打石膏，不准下床……

为了练好武术，他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呵。9岁那年，一次晚间训练突然停电，他在黑暗中继续练习，不慎扭伤了脚骨。刚巧，次日赶上两场表演赛，他瞒着大家，咬牙上阵。等到比赛完毕，扭裂的脚骨把皮肉拱起一个大疙瘩。骨折了又怎么样，伤势稍一好转，他照样龙腾虎跃。他那股犟劲，谁也劝不住。因为他牢记住了吴教练的话：“要做英雄，不当狗熊！”

1975年，他头一次参加全国的大型武术比赛。开赛头两天，裁判试评，让他和另外几名运动员对阵。两三回合以后，对方失手，一下将李连杰的头上划破一条口子，血顺着脸颊往下流。他全然不顾，愈战愈勇。血在急速旋转中甩到对方身上。对方忍泪练完，最后上去抱住李连杰哭起来。他的头部缝了几针，为了不影响比赛，他硬是扯下丝线，披挂上阵。在这场比赛中，他忍住巨大的疼痛，力压群雄，获得冠军。

看到银幕上李连杰那英武的身姿，那一连串令人惊叹的高难度动作，谁会想到，眼下钢钉还穿在他的右腿韧带上呢！

四

李连杰想象不到的事发生了。

几夜之间，《少林寺》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他成了香港市民崇拜的“明星”。

1月30日，中原公司在香格里拉酒店举行盛大团拜会。各界名流，纷至沓来，李连杰再度陷入签名、拍照的“灾难”之中。他沉着地回答记者们一一提出的问题。好不容易脱开身，一位满脸堆笑的记者又凑到跟前。

“哦，我们的明星，您好！”记者神秘地眨着眼说：“你如果在香港或外国当明星，继续拍电影，是很有前途的。”李连杰瞥他一眼，干脆答道：“我练武术，是为了继承祖国文化遗产。我拍电影，是为了传播中华民族的文化。我永远不离开祖国！”

记者没挖出他所需要的新闻，悻悻而去。李连杰对自己的回答很满意。做为一个中国的武术家，他感到多么荣耀和自豪啊。他永远忘不了那个激动人心的场面……

1980年，他随中国武术代表团访问旧金山。值此同时，号称世界最大的武术比赛将举行开幕式。中国武术代表团应邀赶到会场。

他们刚一落座，灯火通明的会场骤然变得一片漆黑。少顷，几束耀眼的光柱打在中国武术代表团的位置上。

会议主持人宣布：“今天，武术祖宗的继承人来参加我们的开幕式，他们从武术的发源地中国来……”全场沸腾了，“中国，中国，”一阵阵狂潮般的呼喊声。李连杰的眼泪不由夺眶而出。

“……世界性的武术比赛为什么不被承认？因为中国没在！我们希望中国制定出正式的比赛规则，率领我们向奥运会进军……”此时此刻，李连杰心潮激荡。他想到，作为一个中国的武术家，他的肩头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永远不离开祖国！”“祖国”对于李连杰来说，不是一个抽象的名词，而是一个实实在在，有血有肉的组合体。他和养育他的母亲，栽培他的吴教练，热情帮助他的武术队的同伴永远不能分离，他和滋养了中华武术之花的祖国大地永远不能分离。

在香港的日子，过眼烟云般地飘然而去。李连杰登上了飞往北京的“波音一707”客机。转眼间，香港留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