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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乐的名字是创造

1982-08-28王太国

中国青年 1982年11期
关键词:干沟队长

王太国

这里是被“朝廷爷”咒死了的地方……

东沟,是鄂西北郧县梅铺公社的一个穷山沟。相传后汉中兴王刘秀被王莽追到这里,口干舌燥找水喝,四下一看,遍地都是白花花的石头,气急败坏地骂道:“该死的干沟!”

从此,这里又叫“干沟”。水是生命之源,这里惜水如命。碰上落雨天,坛坛罐罐盆盆碗碗一溜齐排在屋檐下接水;放牛娃在坡上见到牛蹄窝里有水,也要用茶缸端回来。一碗水洗脸,再洗菜,然后给牲口喝。若是雨过天晴,蓄水池里的水一直吃到长孑孓,再翻山爬坡去挑远水。庄稼,更是靠天收一点…人们说,“干沟”是被“朝廷爷”咒死了的地方。

人们并不是甘愿屈服于天命的。从五十年代初起,他们打过大大小小上十口井,都失败了。党和政府又帮着修过一条水渠,由于翻山过沟,渠长水小,还没到东沟地面就早干了。去年十月,湖南一个打井队在毗邻的河南省打出了水,人们又浮起一线希望,签订了三千元的打井合同。湖南打井队千了二十八天,打井十三米,花掉近千元,又被“王莽追刘秀”的故事吓得连夜悄悄地溜了……

“干沟”唯一的希望破灭了1没有打出水,却涌出了泪。干沟的夜静悄悄,劳累了一天的庄稼人,又落进痛苦、悲观和失望的旋涡,搬出打过千百遍的算盘—今后的出路,是投亲,还是搬走?搬走,解放前这里马、王、刘几姓人家都因为没有水搬走了……

“搬走?1难道我们只有这一条活路?”在一家低矮的干打垒的

土屋里,年轻的李兴敏再也憋不住了:“我们自己打井,我不信打不出水来1”爹爹正心烦意乱,开口就骂:“你娃子有多大能耐,硬

充好汉子!这里是朝廷爷咒死了的,命里注定没水!”

李兴敏还在犟:“我们现在是有文化的青年,不信朝廷爷那一套,我们要改变这里的命运!”爹爹气得发颤,拿起棍子骂道:“你敢不信?滚!你去打井,看石头能填肚!”

李兴敏把衣服往肩上一甩,走出了小土屋……

青年人带来的希望

深山里的夜来得特别早,钻山沟的风吹得格外凉。共青团小组长李兴敏愣愣地站在废井台上。探头看井,黑古隆冬令人生畏;抬头看天,黑黝黝的神秘莫测。天越黑,星越亮,他也觉得心里亮堂了:共青团员决不能向命运低头,做环境的奴隶!“打井!组织团员青年来打井!”这个念头从心底顽强地升腾起来,无法抑制。眼下多好的机会啊,党把富路指给农民,人们捧着责任地盼水心更切了;一年的活路半年做,抢种抢收忙一阵,可以抽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了……

可是,有些人说:如今责任地一到户,都瞅着自己碗里的汤喝,谁还有心事一起搞活动,打井?!

这点,李兴敏是看到了的。尤其是青年人,整天象闷葫芦似地盘桓责任地,团小组的活动搞不起来,姑娘们也不能跟男娃子一起说说笑笑种庄稼……这些闷葫芦里装的些什么药呢?作为团小组长,李兴敏也清楚:姑娘们恨不得早点飞出干沟,找个人家过一辈子;小伙子们奔着想多打点粮食,能早点娶个媳妇;而有媳妇的青年又提心吊胆地怕媳妇留不住跑了。你不见,单是近两年,就有四个媳妇因为忍受不了干旱的煎熬,撇下丈夫、孩子,含着泪出走另嫁了;村里二十多个大小伙子,就有十七个耍光棍……这葫芦里填满的苦药,倒都倒不出来啊!

李兴敏想到这些,心里一阵阵揪心:人们失去了热情和笑容,不正是因为这里没有水来滋润吗?没有水,责任地种不好,富不起来,也就不可能有爱情的花朵和芳香。……必须首先打出清泉来,改变干沟的历史和生活!于是,他找到李国敏商量。国敏是共青团员、复员军人,好好个小伙子,前不久也因为“干沟”,被一个姑娘抛弃了,正在痛苦之中。俩人倾心交谈,一拍即合,又去叩开队长李保申的门,说了自己打的算盘。

李队长头摇得象货郎鼓:“你们死了这个念头吧!”

希望的念头刚萌芽,怎么能“死”呢?两个人三爹长三爹短的叫声不迭,缠得队长没法,叹道:“有几个难题,你们能解决就打。”“行!”兴敏高兴了。

队长问:“打井是大事,你们娃子谁敢负责?”

兴敏毫不犹豫地说:“我是团小组长,我负责!”

队长问:“现在各家种各家的责任地,队上不派工,谁愿谁去。”

兴敏回答干脆:“行!我们组织团员青年突击队!”

队长又说:“打出水来,按原合同给你们报酬,打不出水分文不给,粮食还得按承包合同交,不得少一颗……”

“行!”兴敏和国敏打井心切,满口答应。

“你们也讲个价钱嘛,嗯?”老队长眨了眨眼睛笑笑。

“打不出水什么报酬也不要,这就是我们讲的价钱!”兴敏的口气十分坚定。

老队长乐了:“你小子有胆,就这样定!”

第二天老队长召开群众大会,李兴敏的话就象铁鎯头一样砸开了闷葫芦,迸发出的却是希望和热情,青年们霍地站起来。李兴敏、李国敏、李荣申、李兴华、李兴和、李春文,一排腰粗臂圆的小伙子站在稻场中间,一个个乐得那么自信、笑得那么憨。一双双攥得出汗的拳头,就象五线谱开头的十二个音符,在这深秋的季节,他们用鎯头声、铁锹声、轱辘转动的“吱吱”声,给这绝望的干沟奏起了动人的旋律…

他们首先仔细地研究湖南人用水泥石头倒箍井的方法,学会了接头的技巧,白天打一米,傍晚用水泥凝固,清晨再放炮朝下打。一个象卷着的席筒不断地向地下伸延。

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欲望,而他们是那样的执着、热烈,近乎倔强。李荣申都三十冒头了,年岁最大而个子最瘦小,家庭负担最重。大家劝他回家,他硬是不肯,抢着重活干,出石渣、摇轱辘,到处都有他。他总是憨笑着:“大事我做不来,小事我多做几件。”

水泥下到半中腰,突然绳子绷断一股,兴敏急忙用胳膊挽住。绳子勒进肉里,却挽救了一场事故。而这一次是落下去一只水桶。十九米深啊!李国敏朝井下大喊:“兴华!兴华!”不见回音。国敏抓住绳子溜下去,只见安全帽被砸成了几瓣,兴华昏过去了,头上直流鲜血。国敏将他系上井包扎抢救。兴华醒来,微微一笑:“没事。我看见水了,清哗哗的,接着打井吧。”挣扎着又要下井。

美好的心灵是一股透明的清泉。青年们的精神深深地感动了乡亲们。人们看到了希望的所在,仿佛觉得整个干沟被一股泉水滋润着。老人们闪着泪花说:“他们的心比山泉还要亮!”

那怕是留下一块失败的石碑

“责任地”是操心地。青年们白天扑在井上,到了晚上就在承包的地里忙碌。挖回来的红薯,囫囵的要下窖,大个儿的要晒成红薯干。抽空儿还要送粪上坡,翻几架梁子几架山,有时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眼看天气冷了,播种的季节都快过去了,还没见个水的影儿,真是焦急万分!

他们怎能不焦急呢?是否能打出水,是关系干沟命运的大事啊!夜深了,兴敏还在抄写有关山水、岩层的资料,急切地寻找出水的根据。公社武装部长孙复兴跑得更急,利用出差和到县城开会的机会,给兴敏寻找和购买有用的书。人们把干沟的希望寄托在这六个青年人身上;水,把人们的心紧紧地拴在一起。

打井的这些日子,是一种什么样牵肠挂肚的日子啊!村里的人在坡上,想着他们,在梦里,惦着他们,离的近的,甚至端着饭碗也到井台上,看看他们。看到青年们累瘦了,变黑了,能出力的就抽空儿帮青年做点家务活儿,做几锄头地,帮他们把小麦种上;不能出力的,一天到井上看两次,说几句暖心的话。人们盼水,眼睛就要望穿了!水呀,你躲在那儿呢?

这时,从外地来了个有名气的阴阳先生。他装腔作势地这里瞄瞄,那里瞅瞅,抓起一把石子说:“干沟!根本没有水,别瞎子点灯—白费蜡了!”这句话在干沟炸开了,冷言冷语、失望叹息都朝兴敏他们飞来,父母亲也纷纷赶来拉他们回家。兴敏从身上掏出一本小册子,充满信心地说:“大伯大妈们,别听阴阳先生瞎扯,我们应该相信科学。书上写着,象我们这样的岩层,是有水的!”

长期被迷信、愚昧桎梏的山民,虽然对书本子上的话将信将疑,还是信赖地点了点头:这一代青年,是识文断字的,说不定他们会搞出大名堂呢!

六个青年紧紧依偎在一起,兴敏坚定地说:“我们一直打下去,决不中途散伙。万一失败了,我们就在并台上立一块失败的碑,刻上失败的原因,留给后人!”

“留下一块失败的碑”,这就是他们的胸怀。人的一生是短暂的,每一个奋斗者不一定最后都是成功者,留下一个失败的石碑,给后来的奋斗者作为通向成功的阶梯,这也是一份贡献,也是人生一种幸福啊!

大家回家吃饭。李荣申刚进屋,七十多岁的爹就骂起来了。原来,荣申只顾打井,一家八个人的责任地,都撇给爱人东娥一人做,眼下小麦还没种上。“明日在家种麦子,错过季节,你叫娃子喝西北风?”

“地我抽空种,挖井不能误。”荣申说着,提起锄头要走。

老爹爹一听,火了,举起拐杖撵出来:“挖井!挖井!挖你的骨尸!阴阳先生都说没有水,你还不见黄河不落泪!”说着,扬起拐杖就打。

荣申的爱人东娥是个心地善良的媳妇,见爹的拐杖就要打下来,忙跑上前抱住爹的胳膊:“爹呀,地种不上是我一家子的事,打不出水来是全村人的事。我们的地能少种一点,晚种一点,要是打不出水来,就没法过日子。那时候,爹呀,莫怪我心狠,我也要撇下二老和娃娃们出走了……”

拐杖重重地落在地上。儿媳妇的一席话,说得老人珠泪横流:“好,荣申,去打井吧。”

荣申激动地看着东娥,舌头更笨了。接过红薯就跑。东娥是理解自己丈夫的,深深地爱着他的呀…

井台上,兴敏还独自蹬在井架旁,肚子里真象填满石头一样。刀子似的风“飕飕”地刮着,干沟已经完全沉浸在冬天了。再过几天下了雪,冻了地,人们挑不来水,就要吃干食了。爆苞谷花儿,炒黄豆个儿,炕红薯干…兴敏的心一阵颤栗。就这样算了?青年们两头不见天,磨断了绳子六七根,砸烂了筐子十几个,难道就为立一块失败的碑?他的手刚触摸到预备砌井的白理石,心猛地升腾:“不!现在就承认是败将还为时过早!”他将袄子一脱,朝井台上一甩,吱溜下了井。

荣申跑上来,抓住井绳,递着红薯:“兴敏,给你……”

欢乐的名字是创造

哐啷1哐啷!二十八米,二十九米……

上午,大伙帮荣申家种完小麦,继续挖;中午,大伙在井台煮一锅红薯吃,接着挖……“挖,把地球挖穿,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秘密!”

突然,秘密挖穿了,眼前一亮,一股清泉汨汨流出。李兴敏简直不敢相信,又用力猛挖几锄,激动地朝井上大声高呼:“出水了!出水了!”井上出奇的静:喜呆了!

兴敏爬上来顾不得穿衣,边跑边喊:“有水啦1干沟有水啦!”一气喊了五里山路,在相营分销店买了一挂鞭炮,又喊回村,喊回井台点燃鞭炮……

人群闻声涌来。扔下手中的工具,搁下手里的饭碗,抱起婴儿、扶着老人。久病卧床的七旬老人李朝山颤抖地抚着井沿,热泪落进三十米深的井里:“我死也闭眼了!”人们捧着带石子、泥沙的浑水尽情地喝,那么香那么甜,合着泪水一起流入心田……

在欢笑声和鞭炮声中,“干沟”这个名字抹去了,被“朝廷爷”咒死的地方一片新生的欢乐。兴敏他们真正感到了创造的欢乐…大队党支部根据群众的要求,在井旁立了块石碑,题名“青年井”,并刻上了六个青年的名字。青年们并不要流芳百世,何况建设新东沟的任务还很艰巨。而搞文物普查的同志说:“这块碑要保护,将来要写入县志。它标志着‘朝廷爷咒死的时代已经结束,新的历史正在这一代青年手里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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