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还活着
1982-07-15张大明
张大明
聂绀弩杂文很值得一读
聂绀弩是文坛老前辈。他经历广,创作种类多,杂文尤为世人所称道。人们对他还缺乏研究,我的认识也相当肤浅。
因为研究左翼文学,知道他是左联成员,编过《中华日报》副刊《动向》,那是第三次文艺大众化讨论的基地之一;知道他赞成“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以耳耶为笔名,写过文章。因为编《中国现代散文选》,读过他的《蛇与塔》、《历史的奥秘》、《婵娟》、《沉吟》、《天亮了》、《巨像》、《血书》、《二鸦杂文》、《寸磔纸老虎》、《绀弩杂文选》。这几年,得到他新出的几本书:《散宜生诗》、《绀弩小说集》、《绀弩散文》、《聂绀弩杂文集》。
他吃过许多苦,被整得够呛。但他活过来了。他活得坚强!今年春天,一位老同志带我去拜访他。这是我第一次与他见面。他身穿蓝布衣服,头戴一顶旧帽,两腿蜷着,盖一条薄被,躺靠在铁床的床架上,手里拿一本线装书。桌上有文房四宝,药和烟灰缸,堆了一堆线装书,还有题签。进门时,他对我这个陌生人连一句寒暄 、客套话都没有。也不是傲慢冷淡,因为后来他也说了一些话。他见解深刻,谈锋犀利,观点鲜明,直抒胸臆,毫不隐瞒什么。我觉得做人应该这样!谈了一阵话以后,他掀开被子,用脚勾来裤子,两腿朝天,马虎穿上,下床去与一个青年同志下围棋。我觉得这是一位性格相当突出的老人。
他的文章也是这样有个性!
由鲁迅开创的杂文,经过瞿秋白在理论上的肯定,徐懋庸、唐
鲜明的时代感,强烈的爱憎,深刻的思想,逻辑严密而又跌宕多姿,词章彪炳但又出之自然,泛舟学海又不炫耀其富。这就是聂绀弩的杂文。
他的杂文篇篇有政治,而且是强烈的政治,但你乐意阅读,因为它不枯燥,没有教条气;他的杂文处处闪烁着革命思想,通篇文字似乎都在革命的染缸里浸泡过,色彩那么鲜艳,只要人们接近它,就会流连忘返。
《怀曹白》透露一种思想:创作,不一定非写重大题材不可,其实“身边琐事”也可以写。问题是要有真意,要有热情,要有艺术感染力。他表示遗憾:有些人在平时的谈话中,谈了许多有趣的人和事,只因为“不重大”,便弃之不用,任其湮没在人们的记忆之中,且不久也就从记忆之中挤出,永远消逝于人世间;而他们以“重大题材”所写的作品,却往往由于不熟悉,体会感受不深,而流于肤浅,甚而至于充满概念。
用热情去使生活燃烧起来,使之烛照一切,那么,生活就有意义。大意义也好,小意义也好,多也好,少也好,关键是要感人,要触动读者的神经末梢,使它振动,产生共鸣。概念的东西,不能借此拨动读者的情弦,再了不起,依然意义归意义,读者归读者,不发生联系。一厢情愿,何等别扭!
尽管一片落叶、一声犬吠、一缕朝霞、一个眼色,茶馆酒店的议论,路人的一句对话,都可以是杂文题材的来源,但聂绀弩却没有写过月下花前的低吟浅唱。对侵略者的揭露和控诉,对国民党统治集团的鄙夷和鞭挞,对走狗的呵斥和嘲笑,对封建意识形态的剖析和批判,是聂绀弩的主攻方向。当读到他用血淋淋的事实控诉日本强盗“亡人之国,灭人之种,倾人之家,绝人之后”的滔天罪行的时候,谁不义愤填膺,勃然而起!《我若为王》、《阔人礼赞》嬉笑怒骂,入木三分,实属名篇,令人拍案叫绝。对共产党,对人民,对战士,对新中国,他则放声歌唱,竭力赞扬,尽量展示其美好。这声音,发自肺腑,那么真诚,那么恳切!
恨得透彻,爱得深沉!
革命者的铮铮铁骨是他杂文的主体结构,中华民族的凛然浩气,弥漫在他杂文的字里行间,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的世界观是他能够取精用宏、见微知著、驳倒历史唯心论的根本保证。
有眼光的评论家谈鲁迅,都要说,鲁迅因为十分熟悉中国历史,能辨证史书的真伪,从现象看到本质,又有丰富的生活经验,因而他的思想比一般人都深刻。杂文的深刻性来源于思想认识的深刻性。
聂绀弩也学到了鲁迅的这一条长处。
中国封建社会长,孔孟之道作为统治阶级的统治思想,统治了两千多年,其影响是根深蒂固的,它遍及社会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浸透老百姓的骨髓,阻碍人们的思想解放,极不利于新生事物的成长。“五四”时期打了店,但不一定搬倒了神;即或没有泥塑木雕的偶像,那灵魂还会象游丝一样飘游,它会使你每一口气都吸进它,每一口饭都吃进它,它也就在人们的身上栖息着、繁衍着,随时随地起作用。因此,反封建,彻底清除封建意识形态的影响,将是长期的十分艰巨的任务。完成这个任务,需要全民动员,人人披挂上阵,聚而歼旃。杂文是有用的工具。聂绀弩以明确的意识,“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二六时中,没有已时”(鲁迅:《华盖集·杂感》)的顽强态度,自始至终不放松对封建意识形态的批判和清扫。封建意识形态的表现五花八门:有赤裸裸的说教,有转弯抹角的渗透,有明火执仗的进攻,也有黑夜的偷袭;它有时象凶神恶煞,有时又象妩媚诱人的美女。、但不管它以什么形式出现,聂绀弩都看得清,判得准,任何一种封建魔鬼无不在他的三昧真火之中显现原形。父母对子女的打人哲学、棍棒教育,子女对父母愚昧而残酷的孝道,加在妇女身上的三从四德的枷锁,他们的没有任何地位和生存权利,贤妻良母论,认为妇女因为有“性的武器”,可以逼男子“就范”,争得“刹那间”的“生物的平等”的混帐理论,统治者的帝王思想,随处可见的奴才观念,闭关自守的锁国政策,由妄自尊大到妄自菲薄的混沌情绪,不讲卫生、不讲文明的落后状态,所有这些,都在聂绀弩杂文的扫荡之列。他不放过任何机会,见苍蝇就扑打,连陕北人民歌颂革命将领对联中所夹杂的封建因素,他都予以指出。可见观察之细致,思想之锐敏,见解之深邃,做功之勤奋,讨伐之坚决。
只要长官意志、官僚主义、“一言堂”、特权观念、贾桂思想、不文明的习惯还存在,反封建的杂文就还有意义,就还需要写。
聂绀弩的杂文很有气势。
新中国成立前后,在香港、九龙写的那些文章,有压倒一切的优势。反动阶级、唯心主义者、近视眼们,以为新中国幼小、年轻、嫩弱,可以掐死它,他们不知道新生事物的生命力,不懂得辩证法。他们造谣、诬蔑、诅咒,说种种蠢话,出种种馊主意,为国民党出谋划策,以为可以重整旗鼓,恢复少数人对多数人的统治,不知道,腐朽归腐朽,旧制度的灭亡是谁也挽救不了的。
一年以来,人民解放军反守为攻,席卷东北,纵横华北,黄河天险,一跃而过,华中大地,往来如飞,使有着优势兵力、优势装备、美国军火、源源接济的“国军”屡战屡败,顾此失彼,决非偶然侥幸。和人民一致,得到人民拥戴,解放人民,也解放土地,使人民与土地重新结合;……这种中国有史以来空前未有的壮举盛举美举义举,连自由主义……有时也掩盖不住,……什么是祥和?这就是祥和!什么是理智?这就是理智!什么是道德?这就是道德!什么是光明?这就是光明!什么是彩虹?这就是永不消逝,绚烂奇丽的彩虹!(《自由主义的斤两》)
连句号都不用,一气呵成;非要那么多问号和叹号不可,气贯长虹。因为站在正义一边,操马克思主义枪法,为人民说话,所以文如长江大海,奔腾咆哮,汹涌壮阔,气势很盛。这气势不光是由技巧造成的,不单纯是运用文字的能力,而首先是人民的立场,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的根据,对共产主义必胜的坚定信念。
另一类文章,如《论怕老婆》等,引经据典,从容潇洒,胸有成竹,笔力千钧。行所当行,止于该止。一路读过去,如漫步百花园,美不胜收。这也靠气势。
文以气为主。“观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方其搦翰,则气倍词前。”古人也以“情”和“意”为得气的条件。不然,疯长的棉花,并不坐桃;浮肿的人,反而是病。情真意切,真理在胸,正义在握,理直气壮,下笔的势头才大。
好杂文都有逻辑严密的特点,聂绀弩杂文的这个特点尤为突出。凡批判、论辩文章,必须观点新颖,理论正确,材料翔实,逻辑力强,才能将对方批驳倒。要使文章天衣无缝,正面的道理说得透,把对方的论点全部驳倒,彻底缴它的械,使其不但无还手之力,而且连招架之功都没有,这就要靠逻辑。逻辑不是诡辩,而是一种力量。这力量来于辩证法的获得,来于对真理的掌握。它是对事物运动规律的自由阐述,而不只是篇章结构的安排,文字的巧妙组合。
绀弩杂文很讲究逻辑,读时明显感到逻辑的力量。
《老子的全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不攻自破;《自由主义的斤两》层层剥笋,把论敌驳得体无完肤;《我若为王》将假设视为现实,把丑恶展示给人看,把道理解释给人听,让读者在大彻大悟之后,自己去把颠倒了的历史颠倒过来;《论“青天大老爷”》横说顺说,左说右说,通通说明“青天大老爷”之不可能有:希望出现“青天大老爷”是小民在现状之下活不下去了的反映。在解放前那样的社会里,“青天大老爷”不可能有;有,则是几个阔人的自封,阔人居然就是“青天大老爷”,则这“青天大老爷”于民又有何用?接下去,文章一转,出奇不意地说:在某种环境下,“贪官 有时未必于民有害”(例如,要是那些掌管言论的官那个一点,小民“请请客,送送节礼,言语拿顺点,可能得到些微的方便,我们有时也就利赖那一点方便而说点吞吞吐吐的话”),倒是“一丝不苟”的官可怕得很;最后,连千百年来人们虔诚崇拜的偶像包青天都被他打破——“包公自己,乌纱黑蟒,黑脸黑须”,“漆黑一团,而这漆黑一团也许正是青天大老爷的本质”;连最清正廉洁、执法如山,没有任何人怀疑的包青天都是漆黑一团,那么,社会最黑暗、政治最腐败的国民党官员还能怎样?因此,文章结尾, 只消笔头轻轻一拨,便使“某要人”原形毕露,令人忍俊不禁,文章也收到触类旁通的效果。
聂绀弩以“论”字为题的杂文,如《论莲花化身》、《论申公豹》、《探春论》、《论娼妓》、《论发脾气》、《论拍马》、《论武大郎》、《论怕老婆》、《论黄色文化》,等等,义理、材料、气势、逻辑、词章结合得好,十分好读,百看不厌,堪称妙文。
读绀弩杂文,无不惊异于他的历史知识之丰富,无不叹服他对古典文学之谙熟。
正史野史,小说笔记,诗词歌赋,民谣俚谚,伟人宏论,似乎他都无有不知,无有不晓。他能毫不费力地一口气说出十个八个人名,能游刃有余地一连串举出数不清的典故。对他来说,使用知识,如探囊取物,那么随便,那么自如;如家藏万贯,那么富有,取用不竭;如富家子弟举手挥霍钱财一样,从不小手小足,更无捉襟见肘之窘。积学储宝,酌理富财,研阅穷照,他是储备得多,才能运用自如,选择得当。
因为知识仓库里积蓄多,他才能由一个偶然事件,或由一句并不重要的话语,或由一件相当平淡的物什,而产生联想,使记忆中的死知识活起来,使零散的知识连缀起来,调阅已有的经验,使之扩大,升华,深入,其义也就由模糊而明朗,由单调而复杂,由浅近而深奥,由个别而一般,包含更深的道理,体现庄严的主题。
因为知识丰富,使文章增色,读时饶有趣味,加强了艺术感染力。好些人物、事件、典故都是读者所熟悉的,只消他巧妙而恰当地组织在作品中,不必煞费苦心地讲许多深奥的道理,读者自会发挥主观能动性,经过自己的再创造,豁然贯通,懂得更多。
绀弩杂文样式也多。有逻辑严密、纵横捭阖的长篇大论,如《自由主义的斤两》、《傅斯年与阶级斗争》,也有三言两语、句句象格言、整篇象提纲的匕首投枪,如《论黄色文化》;有可以当小说读的希腊神话故事,也有童话和寓言;有优美的叙事、抒情散文,如《母亲们》、《巨像》、《离人散记》(即《婵娟》),也有纯用对话的闹剧。象“才能的面前有两条路,一条通上帝,一条通魔鬼。”那样的警句、格言俯拾即是。有的文章脱胎于骈文小赋,讲究韵律对仗,有的又象庄骚和唐宋八大家,以富丽堂皇来烘托气势。既有揭露、批判、鞭笞,嘲笑、讽刺、挖苦,又有歌颂与赞扬,肯定与维护,既有旁敲侧击,冷嘲热讽,又有义正词严,庄重说理。庄谐合一,长短得体。
内容决定形式,形式体现内容。相得益彰,自然成趣。哪一种他都操纵自如,怎么写都是艺术品。
鲁迅时代过去了,杂文还活着!
要使新时期的杂文起到兴、观、群、怨的作用,聂绀 弩杂文就很值得一读!
一九八二年七月二十二日
(《聂绀弩杂文集》,三联书店一九八一年三月第一版,2.6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