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坚毅的脸上闪着泪光

吴　昂

诗，是以表达人们的感情为己任的。大千世界进入诗人心中之后，无一不被染上感情的色彩，写诗的本领，恐怕就在于能否把蕴藏在事物内部和诗人自身感觉中的感情提炼出来，并用一切艺术手段加 以烘托、渲染，直至打动人心。由于题材不同，诗人的气质和感受不同，诗就具有了各种感情色彩。比如，有的高亢，有的舒缓；有的欢快，有的忧郁；有的庄重，有的诙谐；有的明朗，有的朦胧……应该说，各种感情色彩的运用，只有需要的不同，没有高低之分。犹如牡丹、珠兰各有姿色一样。

在处理各种题材时，谁都不能超越所表现的对象本身提供的依据。因为，诗人是在接收了生活发来的信息以后，心灵才产生相应的频率，以致掀起感情的波澜的。杨牧的《我是青年》所选择的题材，是带有悲剧色彩的:人的一生中，最宝贵的是青年时代，而他和他的同龄人的青春，却由于非自身的原因失落了。悲，也是一种感情，也可以产生震撼人心的力量。当然，是写得很压抑、很消沉，陷于哀伤之中，还是在泪光后闪着沉思，让人们从悲伤中感奋起来，这就取决于写诗的人了。

杨牧在谈他这首诗的创作时说过一段话:“还是要振作一点好。我是不甘心沉溺的，任何时候都不甘心。要点泪水，但不要被泪水淹死，泪腌的心灵也就和咸菜差不多了。”他正是把这种人生态度贯穿于他的诗中，比较好地处理了这个悲剧题材。

纵观全诗，其基本感情色调是由压抑转向高昂，由苦涩的辛辣转向坚定的乐观。我们仿佛看到这样一幅雕像:他坚毅的脸上闪着泪光。他这样表现，主要是他忠实于自己的感觉——作为诗，是以诗人对客观世界引起的感觉为第一步，来走完全部旅程的。1980年7月，杨牧参加了诗刊社举办的“青年诗作者创作学习会”。这位在戈壁开拓绿洲的青年，已有二十年的“诗龄”了，他珍惜这个学习的机会。当他千里迢迢到达北京时，并不怀疑自己所具有的青年身份。很快，他觉得和青年存在一些差异，觉得在自己身上缺少了一些什么。但他还说不清楚。一次吃饭时，谈起了1960年过“苦日子”的事。他问才树莲那时辽宁情况怎样。小才笑道: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呢!是啊，小才只十九岁，而杨牧已三十六岁了；可是历史竟安排他们坐到一条板凳上来学习。他被震动了，清晰地感到那缺少了的正是自己失落的青春!他百感交集，打翻了心中的五味瓶，终于迸出了诗的火花:

人们还叫我青年……

哈……我是青年!

最初的感觉已被注入强烈的思想感情，并凝结为诗句了。

以三十六岁的年龄出席“青春诗会”，这不是举办单位的误会，也不是杨牧本人的过失。但毕竟又含有一些讥讽的意味。诗人正是感受到这种苦味的辛辣，以嘲讽的口吻为自己的诗定下了最初的基调。但这不是自我解嘲，也不是玩世不恭的戏谑，而是一种在沉重的心境中排遣困扰，展示无法抗拒又不愿屈从命运摆布的特定心理反映。我们读到这些俏皮而不失于轻浮，幽默而又显示凝重的诗句，怎能不为 诗人、也为我们自己和祖国的不幸遭遇感到痛楚和辛酸呢?嘲讽在这里起到了比捶胸顿足、呼天抢地要高明和强烈得多的效果。

人们常说，痛定思痛。作为思索结晶的诗，这种“思痛感”不能不在诗中显露出来。杨牧在诗的前半部，没有沉溺于沉痛的回忆中，也没有企图去“解释”“说明”青春为什么丢失了(如果有人这样做，便导致诗的失职)。他以一系列形象的语言，倾诉了自己(实际上是一代人)被贻误了青春的复杂感情。一条皱纹、一次会议，甚至连素不相识的天真儿童的笑脸也引起心灵的振颤。正是在这种张弛错落、高低跌宕的感情波涛中，他终于把经过“思痛”后的警悟，急切地告诉了祖国:

世上最为珍贵的东西，

莫过于青春的自主权!

这是付出血泪代价后珍贵的发现。它对奋发者是一阵长鸣的军号，对苟活者是一声响亮的警钟。由于这个十分难得的发现，诗的主题向前推进了一大步，诗人的感情也愈发激荡不已。是的，既然青春的丧失不是自己的过错，既然特殊的时代酿成了青年特殊的概念，那么，为什么不能在进入中年的时候承认“我是青年”呢?这不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而是由于残缺的青年梯队需要填补，诗人从生活中感到了历史赋予的重任。

诗情一旦被思想照亮，诗句也就闪出夺目的光彩。请看:

我是鹰——云中有志!

我是马——背上有鞍!

我有骨——骨中有钙!

我有汗——汗中有盐!

紧凑的节奏、富于象征的比喻和铿锵的语言，抒发了诗人的志向；激昂的情绪，浓厚的感情色彩，把诗的气氛推向了高潮。许多青年在读了这首诗后写信给杨牧，说他道出了同代人的心声，有两位曾经厌世的青年，还表示要感奋起来，活下去奋斗一番。由此可见，尽管诗歌不能离开个人感情的抒发，但努力表现那些健康的、积极向上的、使真善美得到统一的感情，才是诗人应取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