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走了,鸽子……(小说)
1981-08-20张抗抗
张抗抗
昏暗的路灯在中央大街的石子路上投下模糊的树影。石子路还是百十年前铺的,如今已让千百万人的鞋底磨得圆滑光亮。
卯卯双手插在裤袋里,摇晃着一头浓密的黑发,轻轻吹着口哨。那双来自“广交会”的棕黄色皮凉鞋,从高低不平的路面上轻捷地滑行过去,发出一种奇怪的节奏。细碎的杨叶的暗影在他肩头的“特力灵”衬衣上跳跃。在卯卯看来,假如用这种天然图案设计衣料,将会是非常别致的。可惜没有人会想到这些。
天空湛蓝,街灯柔和,楼窗里传来舞曲,空气里弥漫着油炸丸子的香味。一切都很美好,同卯卯此时此刻的心情一样愉快轻松。
卯卯舔了舔嘴唇,哼着一支不知名的歌子的头一句,穿过马路去。有意选择的那个位置,正好对着快要关门的百货商店的玻璃橱窗,以便老远就可以望见自已。卯卯知道自己长得“帅”,走在街上,他从不放过从橱窗里欣赏自己的机会。一般来说,头发是“浪涛滚滚”的,裤线是“罗马11点”,皮鞋是“蓝光闪过之后”。卯卯象我们这个时代的有些青年一样,熟知父辈所不屑一顾的实用美术常识。
他对着玻璃捋捋头发,那张显得聪明而机灵的脸上漾着一层幸福的笑意。这种微妙的幸福感旁人是体察不到的。因为卯,卯平时总是笑嘻嘻的。他很少生气,除非是在他的愿望得不到满足的时候。而他的愿望是极少得不到满足的。他是个独生子,是个幸运儿。
卯卯快走几步,想到前边理发店橱窗里再瞧瞧自己的发型。不知为什么,昨天晚上她竟盯着他的头发瞧了好半天。莫非那里头孵出一窝家雀了不成?她自己不是也梳着一种很特别的发型吗?象一盘圆圆的奶油蛋糕。卯卯咧开嘴想笑了,一整天他想到她就想笑。难道这就是平常人所说的恋爱吗?严格说,卯卯还没有体会过恋爱的滋味。他只是觉得自己很喜欢她。
他忽然发现橱窗里最左边的那张照片上的姑娘长得酷似她:眉毛高高挑起,显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他急忙把脸贴上去瞧,鼻子却在玻璃上重重碰了一下,碰得好疼。他猛然转过身,似乎希望一回头,在他的身后能发现她。可是,身后除了行人,什么也没有。
他第一次看见她,就是这么一回头。一回头就看见她站在树荫下,同生产科的杨慧大姐不知嘀咕着什么,脸就冲着他。正在抄黑板报的卯卯当时就惊呆了。她的脸是雪白的,白得没有一点儿杂质,就好象她的心也是这么洁净。红红的嘴唇,黑黑的眼睛,全让那洁白的皮肤衬托得格外分明。卯卯学过画,对颜色特别敏感。他第一眼就发现了今天光临电子仪表厂的姑娘简直是个现代的维纳斯。他的心怦怦直跳,手里的粉笔怎么也不听使唤了。那时候他正在画着报头的一枚象征四化的火箭,笔下出现的,简直成了一条熏鱼。他出汗了,眼睛却斜着那树荫。他感觉她的眼光是好奇而亲切的。他差点兴奋得要昏过去。然而当他镇静下来回过头去,她却已经不见了。象一个白色的影子,消失在六月的阳光中了……
第二天一早,他象着了魔,4点钟起床,在厂门口等着杨慧大姐。他请求见那个白姑娘,哪怕她是住在雪山顶上。杨慧大姐对他的情况是了如指掌的。再说,她的丈夫还是卯卯父亲手下的一名推销员,有什么不肯帮忙的?他十拿九稳。果然,不到第三天,神秘的约会如期进行。那只雪白的鸽子(卯卯心里这样称呼她)栖落在卯卯的肩上。绝不是卯卯吹牛,就在昨天晚上,他同她散了整整一晚上的步。假如厂里的伙伴们知道这件事,准得羡慕得三天吃不下饭。
卯卯眨眨眼睛定了定神,忽然发现橱窗里照片上的姑娘是那么难看,连她一半都不及。他赶紧扭头走开去,却忘了观察自己的发型。
其实发型又碍她什么事呢?单单凭着他对她这样十二分的热情和崇拜,她也该觉得光荣。卯卯今年23岁,还从来没有对一个姑娘如此殷勤主动的呢!卯卯平时是懒得讲话的,可昨晚上一下子滔滔不绝,竟讲了那么多话!这当然是为了她啦。这一年中他接触过不下半打姑娘,竟然一个也没看中。而这只鸽子,她有多么幸运!
卯卯加快了脚步,从霁虹桥上冲下去。他突然焦急起来,恨不得一步跨到杨慧大姐家门口,好知道答案,知道究竟。当然,不管怎么说,鸽子飞落到他的脚下,这是十拿九稳的。他昨天晚上谈得多么热烈而出色!对了,他们还在霁虹桥的栏杆旁停了那么久呢:
“我叫齐卯,你就叫我‘卯卯好了。”他用从大人那里学来的男子汉口气介绍自己,显得落落大方。
姑娘穿一件白衬衣,配一条玫瑰红的喇叭裙,妩媚、动人。她眨着眼,象一个小学生一样认真地问:“你叫毛毛?皮毛的毛吗?”
“不是,是……”他想说,是铆钉的铆,好象不对。到底是哪一个卯呢?在这以前他怎么就没想到过这问题?名字是舅舅起的,那叫袤,好象是什么宽广的意思。这个字实实在在太复杂了,要把它写出来,得用五线谱才装得下。于是,他翻遍字典,总算找到了这个笔划最少的卯字。尽管十有八九他把卯字写成印字,却也没有什么人发现过。但这难道能怪他吗?卯卯读书是从念语录开始的,要不是他生来比别的孩子还聪明些,怕连铆钉的铆字还不知道呢!
就在这关系到姑娘对他的第一印象的关键时刻,卯卯的不知第几根神经突然发生了作用:“嘿嘿,不就是子午卯有的‘卯吗?对,子午卯有(酉),算命老头就念叨这个……”
姑娘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无声地笑了笑。卯卯无法判断她 表示同意还是听不懂。他马上改变了话题:“那你呢?你叫什么?”
“江月。”她轻轻说,“我妈妈特别喜欢‘春江花月夜那首诗。”卯卯从来就没读过什么诗。他脸一红,马上问:“你在哪儿上班?”
“群英水泥厂。”
“大集体?”
“不,街道办的。”
卯卯用指头弹着漆成绿色的铁栏杆上的图案:“那为什么不让你爸爸想办法,换个单位?”
她显得有点窘迫,讷讷说:“那怎么能换呢?怎么换?”
“你爸干什么的?”
“小学老师。”
噢。当然!卯卯心想:小学老师比饭馆里的跑堂还没出息。胡同拐角那家杂货店,尽是些戴眼镜的人排队买煤油。这年头,哪怕只有一点儿能耐的,也不会去花钱买煤油。
“你要是愿意,我可以给你帮忙。我爸跟市劳动局长认识,打个招呼就行。一点不吹牛,我们厂全是干部子女,官儿最小也是个处级。厂里上班穿白大褂,比大夫的还白哩……”
她静静地抬起脸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一下。卯卯真担心她会问:“那你爸爸一定是个局长吧?”因为他爸爸实际只是个科长。但科长的权力有时要比局长大,得告诉她记住这一点。不过还好,她好象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只是专心地望着桥下铁轨上那蓝宝石一样的灯出神。
“你读过《天上的街市》吗?”她忽然问。“《天上的街市》?”卯卯有点心慌,“你说的是《天仙配》吗?牛骨头埋在地底下……”
幸亏一列火车从桥洞下轰轰开过去,把他的声音淹没了。喷出的雾气使卯卯看不见她的表情。那以后好久她没再说话,好象牛骨头使她害怕……
现在桥下没有火车,蓝宝石般的地灯闪烁着亮光。“天上的街市,天上的……”从昨天到今天,卯卯搜肠刮肚,也没能想出“天上的街市”究竟是个什么玩艺,竟使她那样着迷。卯卯为了避免自己会有出洋相的危险,又问了她一遍是否需要他帮助调个全民工厂,她也好象没有听见。这真使他十分扫兴。卯卯挑剔过那么多姑娘,总没有真正叫他喜欢的。有一个妞儿倒是漂亮,可打扮得稀奇古怪,卯卯怕她是小流氓,见了一面就躲得远远的。而她?莫非她把卯卯当成宋宝琦了吗?真是岂有此理!卯卯一般不看小说,就《班主任》还翻过一遍。宋宝琦这样的人,他是压根儿瞧不起的。卯卯是电子仪表厂工会的宣传干事。进厂刚穿上白大褂没3天,工会主席发现他会画画,就请他上了“楼”。一天的工作就是送个福利费,发个电影票什么的,成天溜达,美透了。谁叫卯卯是个幸运儿呢?命好,坐在家里,幸福就从天上掉下来了。以前的人还要去喇嘛台祈祷,卯卯可不用……
“喇嘛台?”她睁大圆圆的眼睛,奇怪地反问他。就在这棵树底下,对着马路转盘道中心的大花坛,她站住不走了。
“啊。喇嘛台。大人都这么叫。”
“不对,是教堂。”她纠正他。
“教堂就教堂吧!拆掉的时候,我在这儿检到过一根铜管……”
“真的?不过,我也捡到过一张小画片,真美。从那以后,我就特别喜欢画画……”
他按捺不住,急忙说:“我用铜管做了个窃听器,可灵了。”
“窃听器?”她大吃了一惊。
“当然。”他故意满不在乎地说/“我们院里那帮老娘们最喜欢嚼舌,老讲我妈的坏话。我妈就让我在墙根底下安上一个喇叭,她们说什么,我们全能听见。一听见我妈就赶紧出去,把她们臭骂一顿……”
卯卯兴致勃勃地讲着。这绝不是吹牛。他不光会安装各种实用家庭小机械,还在门上安过通电的报警器,差点没把他爸爸当作小偷电死。她听到这儿,笑得透不过气来:“你会做这种机关?怎么不去考大学?”
“考大学?”卯卯摇了摇头,“我是独生子,留城了,现在是二级工,加上奖金,可比大学生工资也少不到哪去。上了大学还得分到外地去呢!谁那么傻?再说,干嘛把知识分子说得那么香,捧得那么高?他们能得着啥好处?没用,尽糊弄人。”
他喷着唾沫说着,感到很满意。扭过脸看看她,发现不妙:她咬着手绢,皱起了眉头。卯卯猛地想起她当小学老师的爸爸,急忙改口说:“我是说,干四化总要依靠工人农民。工程师的图纸设计得再好,还不得靠工人一锤子一锤子地凿出来?我觉得还是当工人光荣。我爸爸没文化,可工资高哇!他早先是司机。”
谢天谢地,她的“雨”总算没下来。默默想了一会,她突然问:“那你怎么学画画呢?慧姐说你还给人画衣柜面?”
“对呀,正是!我就是专给人画大衣柜,那是实实在在的事。他求我帮忙,我有事也去求他,互通有无。假如画张山水画挂墙上,顶啥用?”
她恍然大悟地“呵”了一声。
卯卯进一步说:“我们这样的人,是最最没有名利思想了。出名是没有意思的,总要实际一点好。我舅舅是写诗的,写一本书放在书架上,还要花钱去买。售货员说,‘你说你是写书的,谁认识你了?我妈也老说他,写一首诗才挣8块钱,费这个劲干嘛!”
他刹住了车,发现不妙。姑娘瞧了他一眼,眼光中充满了瞒不过的轻蔑,叫卯卯心冷。她东张西望,卯卯担心她也许是要走,赶紧说:“累了吧?上那儿,石碑底下坐一会儿。”
花坛西边有一座纪念碑,足有几丈高,顶上并肩挺立着两个军人;不远处国际旅行社耀眼的霓虹灯光投射在他们身上,把他们装扮得天神一样。
“这烈士碑,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牺牲的呢?”她喃喃说,抬头望着碑顶。
“管他们是什么时候的呢!”他一屁股坐在石阶上,用皮鞋踢着底下的碑文。
“人们现在还纪念他们吗?”
“谁知道。纪念又怎么样?难道会哭?反正我从来不哭。”
“为什么?”
“那谁知道?哭有什么意思?”
“你没有感情吗?”
“感情?怎么讲?谁帮我一个小忙,我记他两个月;帮我一个大忙,我能想他一年。怎么会没感情?”
“噢……”他听见姑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象终于完成了一个什么任务。噢什么?人和人之间,不就是这么生活着吗?要是不互相依靠着,谈什么感情呢?卯卯记得小时候舅舅给他讲老猴子和小猴子的故事:老猴子被狮子大王抓去了。小猴子去找妈妈,在山洞里看到妈妈被绑在那里,大雪从洞口飘进来。把它的脚都冻僵了。小猴子就偷偷跑到火堆旁烤火,把老猴子的脚放在自己的胸口上……他每次听到这儿就拼命地哭,边哭还边问舅舅:老猴子吃饭了没有……可那个年代已经过去了。人和人之间,实际上,会和老猴子和小猴子一样吗?卯卯胡乱想着,那纪念碑威严的暗影,在他眼前恍惚如梦里高大的山峰般倾倒。他惊起一回头,姑娘已经不见了。就象他第一次看见她似的,一回头。他仿佛觉得她刚才是说了一句才走的,他却没有听见。
街上的霓虹灯光映照着她的白衬衣。她跳跃着,真象一只夜空中飞翔着的白鸽子。她会飞走吗?卯卯真想把她带到他那舒适,一切现成的窝里去……
他追上去,结结巴巴地问:“怎么走了呢?什么时候……再见面?”
她眼睛瞅着地下,也不笑,也不恼,平平静静地说:“你去问慧大姐……”
他又追上一步,没有忘记再问一句:“那你的工作……你想调到什么工厂去最好呢?”
她回答说:“你去问慧大姐。”
“去问慧大姐”是什么意思呢?这害卯卯猜了一天的问题呵!应该说,第一次见面后彼此的印象,总要靠着介绍人转达的吧!卯卯不就曾让介绍人回绝过好几个姑娘吗?……不,不,绝不会是回绝,绝不该是回绝!鸽子有她的自尊,总要“拿把”、“装样子”、“摆架子”吧!就凭卯卯的条件,哪一点不比她强十倍?哪一个姑娘不会喜欢卯卯呢?
想到这里,卯卯心情好转,吹了个响亮的口哨。纪念碑落到他的身后了,霓虹灯光隐没到巨大的建筑物背后去了。他拐进了小胡同,去敲慧大姐的门。他决定明天就要把她带到他家里去,让她好好参观他所有的宝贝。包括新买的录音机,爸爸的电剃刀,妈妈的电吹风。还要请她看一看他自己做的可以折叠的小饭桌,比外面卖的松软几倍的沙发,还有刚刚画在一只新的高低柜上的一对小雀。让她好好羡慕地吃惊一番,她才会知道他的价值……
他敲着门,许久却没有动静。半天才发现门竟然还锁着。慧大姐好象还没有回来。他十分沮丧,赌气地坐在台阶上等,却意外发现门缝里夹着一张纸条。他随手拿出来,打开纸条,借着邻家的灯光扫了一眼,心突然急剧地跳起来:
慧大姐:我十分感谢您的好意。但是,
我不准备再和他见面了。我对他没什么好
感,也没什么恶感。他家庭条件和本人条件
都很优越,但我总感到在他身上似乎少点儿
什么。少一点什么呢?我还不能说得很清
楚。似乎是一个人除了优越的物质生活以
外,总还应该有点几什么追求……
一种苦滋滋、酸溜溜的感觉,象虫子一样爬进了卯卯心里。那纤巧秀丽的字迹,好象一根大棒,朝他劈头打来。他呆若木鸡,怔怔自立,他怎么一丁点儿也没有想到,会遭到一个姑娘如此客气的拒绝。不,简直是轻视!卯卯长到23岁,还从来没有一个姑娘敢这样奚落他。他骄矜、自满、知足,几乎从不知什么叫悲伤。三天前,他还不知道恋爱是什么滋味,现在,恋爱竟和悲哀一起到来。真是太叫人伤心了。
“少一点什么?究竟少一点什么呢?”他问自己。他一百个想不通。他觉得他生活中什么也不缺少,缺少的就是一个漂亮的女朋友。然而,一只眼看到手的白鸽却飞走了。他到底少了一点什么呢?
卯卯悻悻走在光亮的石子路上。细碎的树影在他肩头跳跃,好象无数只美丽的鸽子包围着他,其中有一只最美的在他头顶狠狠啄了一口,麻酥酥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