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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列宾《纤夫》一画偶得

1981-07-15孙越生

读书 1981年9期
关键词:纤夫矛盾

孙越生

看画而不读画,往往难以对画的涵义有更加鞭辟入里的理解。所谓读画,除看画外,还应该对画的来龙去脉,即它的创作过程和社会命运(包括社会反响或社会效果)略知一二。如果说,看画要紧的是心领神会,那么,读画不可少的,就是思前想后。

列宾青年时代的不朽名作《伏尔加纤夫》(1871—1873)是人类的艺术宝,这早已成为定论。但是,从它的构思到成画的过程,究竟有哪些因素使它成为不朽之作,其答案恐怕至今还允许不断予以增益;而从它的展出到流传后世,又有什么新的反响会从观众心里生发出来,其答案当然更象一股不竭的源泉层出不穷了。恰恰正是这种来龙去脉上的无穷性,才反过来使绘画本身的不朽成为可能。

任何杰作的构思过程,都离不开思想的主要发展规律,即矛盾统一律。绘画中矛盾本身性质的高低、大小、深浅、精粗及其符合客观矛盾的程度,预先决定了作品本身思想性的高度。《纤夫》一画在构思过程中也面临过这个问题。

列宾画纤夫的动念,据自叙,是一八六九年夏季他还在彼得堡美院学习时在涅瓦河上的一次旅行中产生的。当他乘坐的轮船经过涅瓦河畔的别墅区时,他先是被码头上那些盛装艳服的绅士淑女们的华丽迷住了,尤其是少女们的花团锦簇使他这个乌克兰军屯户的乡巴佬神魂颠倒。他甚至对自己的印象不当地作了这样的形容:“我看到的这幅生动的画面就是没有黑子的太阳本身,它的美和光辉使人为之夺目。”但是,突然间,戏剧性的冲突出现了。他看到了“一列闪着褐色油光斑点的黑东西”由远而近地蠕动过来。它使画家原先沉溺在莺歌燕舞里的心灵震动得如此强烈,以至于不禁脱口而出地惊呼:“这是什么黑点朝我们的太阳爬呀?”原来,这就是一连串曳着纤绳艰难拔步的纤夫们。列宾回忆当时的情景道:

“真是破衣烂衫呀!曳纤的胸脯裸露着,被磨得通红,晒得黝黑。阴郁的脸色上,有时偶尔从耷拉下来的发绺里闪出沉痛的目光,淌满汗水的面庞闪闪发亮,衬衣完全变黑了。……这正好同那些一尘不染、满身香气、花团锦簇的老爷太太们形成对照!待到完全走近时,这曳载的人列开始截断游客们顺阶磴走向轮船的通道,……不可能想象出比这更具有绘画性和更具有倾向性的画面了。走在最前面已经跨过阶磴的一名纤夫,甚至用自己晒得勤黑的大手举起纤绳,让这些迷人的蓬莱仙子能够轻移莲步飘飘而过。真是一幅难以思议的图画,谁也不会相信的!真的,纤夫们给人的沉重印象,犹如一团乌云遮盖了欢乐的太阳。”(列宾:《抚今追昔》)

青年列宾的心完全在这种印象中怔住了。他认为“最动人心目的,是一只流汗的粗黑的大手高举在小姐们头上的一瞬间。”因此,他决定无论如何要勾勒一张这个场面的草图。果然,列宾回来后画了纤夫的各种速写。

但是,引人思考的是,当他于一八七○年到伏尔加河旅行之后,要画关于纤夫的创作画时,他却改变了自己的初衷。他没有采用纤夫的粗黑的大手高举在小姐们花枝招展的头上这一瞬间的强烈对比,他没有采用以纤夫的乌云来遮盖淑女的太阳这种矛盾。他使用了另一种对照,一种视野宽广得多的对照;他使用了另一种矛盾,一种已从细小局部上升到了宏伟整体的矛盾。请看《纤夫》这幅充满明亮阳光而又饱含黑暗痛苦的人间地狱的画面吧!

浩瀚的伏尔加河悠悠地流过大地,耀眼的阳光慷慨地洒满天空。只要有水、阳光和大地,万物就会欣欣向荣地滋长。这完全是一个明朗美丽而且和平富饶的自然场景。它不应该不是人间的乐园。可是,在这样慷慨无私的自然怀抱里蠕动着的竟是一些怎么样的生物?原来是象牛马一般套在绳索中痛苦地挣扎着的人类,连伏尔加河里的鱼类都不会羡慕的人类。他们之中每一个富于人的个性特征的容貌和姿态,仿佛都刻划着自己的一部辛酸史,使你的眼睛又不由得不信这是一群沉沦在非人状态中的人。当你凝神细瞧这一悲惨的行列时,马上就会感到他们正在一步步迎面朝你走来的动势,你的心就会由于感受着这些纷至沓来的苦难形象而不由自主地一再紧缩。这种在壮丽的自然场景中陈示出来的人类巨大苦难本身,已经充分地构成了天底下人世间最完整的对照,已经被提炼成在任何思维上也都是最明确无误的概括的矛盾。任何其他局部的对照,任何其他细节的矛盾,现在都已显得多余,显得噜苏,显得苍白无力和节外生枝了。不言而喻,任何对社会具有观察力的观众,自然而然会把这种高超的对比,这种概括的矛盾,理解为劳苦大众同压迫剥削的社会制度的对立与矛盾;即使没有这种洞察力的善良观众,在受了这幅画的形象感染之后,也会比较容易地接受上述理论思维的结论。也就是说,已经用不着鲜血淋漓的对比,用不着剑拔弩张的矛盾来博取效果的强烈与普遍了。哀而不伤的大手笔即使不能点燃良知熊熊的怒火,亦将引起心灵默默的同情。列宾的《纤夫》和高尔基的《海燕》确实是前呼后应遥遥相接的。由此可知,这种不出现人的对立形象的对照,这种不出现对立面的乌云与太阳的矛盾,为想象和理智留出了多么宽广的活动余地,充满了多少悲歌的含蓄。这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此地无形胜有形呀!

试想,如果列宾以第一次为之心情激动的对比和矛盾(粗黑的大手高举在美丽少女们头上的一瞬间)作为题材,观众将会产生怎样的反响呢?不言而喻,好心的观众将会陷在因矛盾不纯而引起的两难论中:难道说,同情纤夫就应该贬斥和憎恨美丽的少女们吗?如果她们并不是罪魁祸首的话;难道说,肯定纤夫的心灵美,就应该否定自然的人体美和人为的服饰美吗?这连列宾自己也不会同意,还谈得上博取更多人的同情吗?这种形式上对比强烈而内容上问题四伏、歧义丛生的矛盾,绝不是很好地锤炼过的矛盾,它的艺术感召力的影响面和持久性势必会大受影响。

艺术上千锤百炼,首先要在主题矛盾上千锤百炼;技艺上炉火纯青,首先要在思想上使矛盾炉火纯青。

不容怀疑,列宾从最初的构想发展到成熟的构思,同他两次伏尔加之行有关。一方面,这使他对伏尔加河流域壮丽宏伟的自然产生了心灵上的共鸣。另方面,他对当地劳动人民,特别是纤夫有了深入细致的了解和同情,他对画中的卡宁老头的热爱简直到了单思的地步,这使他与纤夫、与俄罗斯人民的苦难有了感情上的容与。这两个方面就是他在画中攀登不朽高度的阶梯。有了这种生活的体验,这种思想的苦功,这颗善良的心和这支勤奋的笔,《纤夫》成为名作,哪里是偶然的神来之笔。这个小小的故事,难道不值得我们的文艺创作者借鉴吗?

现在再讲一段有关《纤夫》的命运的插曲。

《纤夫》留传至今,已经没有人再来否认这是列宾给俄罗斯民族带来的巨大光荣了。但是,当时它却受到形形色色的非难。在一个封建专制官僚帝国里,这种非难并不奇怪。但奇怪的是,这幅名画及其作者,却受到一位俄国的爱国将军,塞瓦斯托波尔保卫战的参加者,国家公产部部长节列诺依·亚历山大·阿列克赛耶维奇(1819—1880)的反对。这位将军看过这幅画后,他的爱国心和主人翁态度使他义愤填膺,怒不可遏,就在巴黎负责管理俄国留学生的鲍戈柳包夫教授的画室里,当着主人的面盛气凌人地训斥留学生列宾道:

“是什么魔鬼支使你画这幅荒唐透顶的画的?你准是波兰人吧?……怎么不害臊,你原来是俄国人!……岂不知我正在着手取消这种原始野蛮的运输方式,要不了多久,准保没有人会想到它。可是你却画这种画,还拿它到维也纳万国博览会上去炫耀。我想,你这是打算找糊涂的富翁,希望他能买下这些大猩猩,我们穿树皮鞋的乡巴佬吧?亚历克赛·彼得罗维奇,哪怕您多开导开导我们这些公费生先生也好,叫他们想想,他们既由政府供养,就应该多表现一点爱国心,不要把破烂的包脚布抖落出来送到万国博览会上对欧洲去宣扬。”

要不是这幅画从一开始就由亚历山大罗维奇大公事先订购,它的命运是可想而知的。

风物长宜放眼量。历史已经对这位爱国将军的爱国心和主人翁态度,和由这幅伟大民主主义和人道主义杰作所表现出来的爱国心和主人翁态度作了谁是谁非的判决。

《纤夫》的命运及其教训,难道不值得读画和评画者深思吗?

1981年6月于中国社会科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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