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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小札

1981-01-01刘逸生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81年1期
关键词:晏殊西风燕子

刘逸生

晏殊: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别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杜安世:端正好

槛菊愁烟沾秋露,天微冷,双燕辞去。月明空照别离苦,透素光,穿朱户。夜来西风凋寒树,凭栏望,迢迢长路。花笺写就此情绪,特寄传,知何处?

我特意把上面两首词并列在一起,让读者对照着看。我想读者看了以后,一定会觉得奇怪的。

两首词内容基本一样,不但写景抒情相似,连构思都是雷同的。可是作者和词牌却都不同。是谁抄袭谁的?年代孰先孰后?现在我们实在都无从回答。

但是有一点是很明显的:拿两首词对比研究,那高下精粗之别一眼就能看出。前者,晶光焕发,奇彩四射;后者,乾瘪粗陋,黯淡无光。真象是一件传世奇宝和一件蹩脚的赝品并列在一起。

本来,既然描写的内容相同,表达的情感差不多一样,连艺术构思也象从一个模子里出来,仅仅有些字眼儿变动,为什么艺术效果竟会完全不一样?这真是一个值得很好去探究的问题。

几个字眼儿看来不太重要。假如不是文艺作品,只要表达的意思准确无误,行文用字是不必太计较的。可是文艺作品,特别是诗词,情况就完全两样了。三几个字眼儿的变动,就会出现大不相同的效果。许多评论家都引用过“春风又绿江南岸”和“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之类的例子。这些例子也都能说明问题。但到底只是一字之差。这两篇却不是一字之差,而是整篇作品艺术性的精粗高下。这里面牵涉到选字的技巧,语气的斟酌,意境的安排,字面的修饰这一系列属于艺术形式方面的问题,也就是形式对于内容的作用的问题。不要一听到形式就以为是形式主义,两者本来是两回事;也不要以为换掉个把字眼儿是微不足道,它可以把一首很好的诗或词弄得面目全非。

不妨就拿这两首词进行一番解剖。

晏:“槛菊愁烟兰泣露。”

杜:“槛菊愁烟沾秋露。”

这句只是借物起情。一层意思说,时节已是秋色渐深。另一层意思说,连花草也带上哀愁的情态。晏和杜的区别只是杜词少了一个“兰”字,多出一个“秋”字,又把“泣”改为“沾”。少了“兰”字,物象就缺乏丰满的感觉;多出“秋”字又反而成为蛇足了。但差别仍不算大,可以略而不论。

晏:“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

杜:“天微冷,双燕辞去。”

这一下就差远了。第一,“罗幕”比起“天”来,内在的感情要强烈得多。罗幕不仅是燕子每天出入必经之地,同燕子的关系十分亲切;更重要的是点出罗幕的轻寒,从而暗暗透出画堂朱户中人所感到的秋意。用了“罗幕”,主体便是有情感的人,而燕子则是作为陪衬的物。正是由于主体是人而不是燕子,所以“燕子双飞去”就不在于客观地写出燕子,而是带上室中人物特有的感情色彩,写人及其感情了。由于这句透出了人,连同上文的“槛菊”和“兰”都染上感情的色彩,而并非泛泛之笔了。

反观杜安世的“天微冷,双燕辞去”,主体只在于双燕,它们不过因为天气寒冷就飞走罢了。生物界的自然规律,和人们的感情有什么相干?我们读了无动于中,不是完全有理由吗!

其次,“罗幕”“轻寒”“燕子”“飞去”八个字紧紧扣在一起,暗示室中人本已十分孤寂,加上秋意凄恻,不料连燕子也不辞而别,那苦恼更是可想而知。可是杜安世硬加上一个“辞”字,好象双燕还会向人辞行,这就反而把本来构成的强烈情感给削弱了。

晏:“明月不谙离别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杜:“月明空照别离苦,透素光,穿朱户。”

晏殊的意思,不但燕子不辞而别,这般无情,连月亮也不懂得人的离别之痛。这就比杜的“空照”更为深刻。正如契诃夫笔下的马车夫要向马儿倾诉自己失去儿子的不幸那样。不幸的人,总想有人同情自己的遭遇。就算是月亮也罢,如果还懂得同情,也是一种慰藉。不料竟连明月也“不谙”,只是冷漠地“斜光到晓穿朱户”,那么,他还能向谁告诉呢?句中还下了“到晓”二字,暗示离人由于思忆而一夜无眠,比之杜安世只说“透素光,穿朱户”,那感情的分量也沉重得多。

晏:“昨夜西风凋碧树。”

杜:“夜来西风凋寒树。”

这句虽然只有“碧”“寒”一字之差(“夜来”就是“昨夜”,可以略而不论),但给读者的感受也是完全不同的。因为原是一片碧绿的树林,仅在一夜之间,就给西风整个地毁掉了。这是多么使人心灵震动的事,怎能不引起人们许多不幸的联想。但如果本来已是“寒树”,按照自然的规律,反正是要凋谢的,有什么值得可惜呢!所以,“碧树”的凋和“寒树”的凋,看来只换了一个字,给人的感受却完全不同。真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晏:“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杜:“凭栏望,迢迢长路。”

在这里,晏殊突出了“独上”,而且是“高楼”。显示人物凭高远眺,四顾茫茫,万感交集,无可告语的悲哀。“望尽”二字,又可见此人怀念之深,离人相去之远。“天涯路”,说实在是无法看见的,它只存在于怀远的人想象之中。

回看杜安世的“凭拦望,迢迢长路”,不但平淡乏味,而且人物毫无神采,不过是一个望远的影子而已。

晏:“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杜:“花笺写就此情绪,特寄传,知何处?”

两句是全首的结穴,因此晏殊使用了复叠句法。“彩笺”指诗词,“尺素”指书信。虽不全同,都是寄情的物事。不避重复,正是为了加强欲寄无由的可悲现实。“山长”“水阔”,也是复叠,同样为了强调“知何处”的怅惘。诗人在结尾有意用了重笔,使感情显得更加沉重了。我们回看杜安世的结句,就会发现它真是何其平淡,何其乏味!

比较这两首词人们不难看出,选词用字,排比句式,这些属于形式的东西,绝不象装璜粉饰那么简单,更不是故意玩弄词藻,把芳草换成“王孙”,月亮说成“嫠蟾”,就可以“不同凡响”了。完全不是这回事。我们说的形式,是活泼泼的有生命的东西,运用得好时,形式就和内容紧紧融成一体,成为作品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正如缺少了太阳特有的形式就不能称为太阳,缺少了月亮特有的形式也不能称为月亮一样。试看晏殊这首《蝶恋花》,换掉哪怕是几个属于形式方面的字眼儿,就整个变了样,成为杜安世名下的《端正好》了。虽然从内容来说没有多大的不同,可是谁也不想提到它了。

形式的作用,值得我们深入去探讨。

(摘自1979年第4期《广州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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