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田老
1980-07-15朱树兰
朱树兰
一个编辑的怀念
我第一次听到田汉同志的名字,是抗日战争爆发后,在初中读书的时候。那时,抗日救亡运动的烈火烧遍全国。课余,我参加了一个宣传抗日的歌咏队。节假日,我们到工厂、集会场所演出,演唱的第一首歌是《义勇军进行曲》。一唱起:“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全场立刻沸腾起来了。
之后,我们这个歌咏队为了更好地发挥宣传鼓动作用,又演起话剧来了。演的第一个话剧是《回春之曲》,也是田汉同志的作品。
全国解放前夕,我在上海又看到了田汉同志的新作、演剧九队公演的《丽人行》。剧中,旧社会三个不同妇女的命运,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爱唱田汉同志写的歌,也爱看他写的戏,却一直没有机会见到过他。
新中国建立不久,我到首都新闻战线当了一名新兵。我跟随彭子岗同志采访第一次全国戏曲观摩会演。来自全国各地现代的、传统的优秀地方戏曲,五彩缤纷,令人眼花缭乱。我才开始从话剧艺术扩大眼界,接触祖国这份珍贵的遗产。可我不熟悉它,也不爱它。
到了一九五六年,我分工戏剧宣传,有了向戏剧界这位前辈讨教的机会。和很多年轻同志一样,我也尊称他:“田老”。我无法计算出田老为党报写过多少篇诗文,但直到1965年我被调离报社前,他是党报文艺宣传最积极的作者之一,可说得上有求必应。有时,田老作为全国人民代表、剧协主席到外地视察或观摩,写下了歌颂社会主义建设和戏剧事业繁荣的文章、诗词,一回到北京,便让他的秘书小黎同志给我们来电话。常常是他亲自接过话筒,谦逊地说:“树兰同志,这次出去写了点东西,请编辑部的同志看看,有没有能用的?”遇到我们对诗文提出些疑问时,田老也总是说:“按党报的要求,你们觉得怎么恰当,就怎么改,我没有意见的。”
北京是首都,全国各地的戏剧团体,特别是众多的戏曲剧团都向往到这里来演出,让毛主席、周总理和国家其他领导人看看。1958年以后,外地剧团纷纷进京。有关报刊搞戏剧的编辑同志一星期有三、四天,甚或是天天晚上在剧场碰面。大家见了面,少不了逗笑说,咱们可以住在剧场了!观摩很紧张,组稿又难,我向田老诉了苦。他很关切地对我说,“这是一件好事情。我们的国家这么大,有着丰富的戏曲遗产,解放后各地雨后春笋般地建立了一批剧团。你们要了解地方剧团和演员的心情,他们经过了多少日子的辛勤劳动,创作剧本,昼夜排练;在当地得到领导和观众的批准,提心吊胆送到北京演出,盼望中央领导同志、首都文艺界和观众的肯定。从演出的第一天起,他们盼望报纸发一篇文章,哪怕是一千字、几百字,对他们都是很大的鼓励。”田老对剧团和演员的关心是多么体贴入微。
当有些不知名的小剧种、小剧团来京上演时,编辑部很难约到评介文章。真叫人发愁。田老知道了这种情况,他爽朗地笑了起来,安慰我说:“莫急,你们出题目,我来做文章!”
那些年,因工作关系,我成了田老家的常客:有时去约稿;有时催稿;有时还坐等取稿。去过田老家的人都知道,他家的大门对每个来访者都是敞开的。用不着等人开门,只要径直走过田老太太住房的穿堂,通过搭着葡萄架的整洁小院子,就进到田老那间明亮的书房兼会客室。只要田老没有出外参加会议或是外事活动,他便和小黎分坐在门两边的书桌前伏案工作。他是那样聚精会神,有人进屋也觉察不到。我轻轻进到室内,和小黎打个手势,静坐下来,以免打断田老的思路。待到田老抬起头看到我,如果是去约稿,他会含笑说:“你来了,有什么任务交给我?”要是去催稿子,他会告诉我已经排定了交稿的日期。遇到是取第二天见报的急稿,他又正在写,便说:“坐一下,快完了。”田老总是如约交稿的,但也常有一些意外的来客打乱了他预订的计划。一次,我去取第二天见报的稿子,走进他的书房,见到屋子里坐满了外地剧团的同志,真心焦呀!这时,田老象看透了我的心思,笑笑说,“别急,耽误不了。”客人一走,他赶紧提笔继续写下去,饭凉了也顾不上吃。另一回,我是早上八、九点钟去取稿,小黎独自静坐在室内。见到我,他一手交稿件,一手指着我说,田老在休息,你又让他熬了一个夜。
我读书时是个理科学生,马马虎虎算个业余文艺爱好者,对优秀的戏曲遗产无知,工作起来会遇到很多困难。田老常鼓励我,让我多看看演出,读有关的书。他说,多看一点,你会渐渐熟悉它,了解它,最后爱上它。一九五八年,田老的《关汉卿》由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出后,立即在文艺界和观众中产生了很大的反响。一九五九年初,我和一位同志一起去广州约稿。广州市文化局局长华嘉同志请我们看马师曾和红线女主演的粤剧《关汉卿》。看戏前,我们担心语言的隔阂听不懂粤剧。那晚,正巧郭老和他的孩子、秘书王廷芳同志等也在座。当演到了《双飞蝶》一场,我们被剧中主人公的命运和演员精湛的表演,带到七百年前他们生活的情景中,同元代大戏剧家关汉卿和他的风尘知己朱廉秀共呼吸了。我们坐在郭老的后一排,演出结束,见到郭老一再热情鼓掌。回到北京,我兴奋地告诉田老,“他们把您的《关汉卿》演活了!”我还激动地写过一篇小文章《北地寒梅南国开》,记下我的感受。不久,粤剧《关汉卿》到北京演出,轰动一时。有次,我同田老谈起马师曾和红线女的动人心弦的表演,他亲切地和我开玩笑说:“现在不觉得看戏是包袱了吧!”
在田老为党报写的为数不少的诗文里,有一个重要的方面是关于中外文化交流,特别是对日本戏剧艺术的推荐。那个年代,中日两国还没有恢复正常的邦交,中日人民之间的友好往来,首先是通过文化艺术活动开始的。田老对日本人民有着深厚的友谊,也熟悉、尊重和喜爱日本人民的宝贵文化遗产和现代进步艺术。每当日本戏剧团体来华演出,他总是主动写欢迎文章,写评论,向广大文艺界同志和观众介绍,帮助大家很好理解日本人民和他们的艺术,消除人们抗日战争期间留下的隔阂。田老为促进中日两国人民的友好情谊作出了贡献!
田老知识渊博,深入群众,是大家知道的。为了写文章的需要,他虽年逾六十,仍然认真作调查研究。在庆祝国庆十周年的选题计划中,我们列了一个题目,是约请田老写一篇歌颂首都北京新旧社会面貌变化的散文。1959年夏末,我陪同田老去芦沟桥。我们在桥上徘徊,听他讲述这座石桥的历史,以及日本帝国主义者在这里发动进攻的地方。桥上哪一头小石狮子被损坏过,他也清楚地知道。我们在参观快要竣工的、富丽堂皇的人民大会堂时,田老赞不绝口。他上到大会堂的三楼,站在观众席的第一排中间,指着宏伟的舞台,兴奋地说,“解放前,我们要借个场子也难,现在,能在这里为一万个观众演出,太幸福了!”
一九六二年春,就是在被四人帮污蔑为“广州黑会”的全国话剧、儿童剧创作座谈会中间,陶铸同志邀请与会的同志乘军舰体验一下海上生活。那天,晴朗的蓝天上飘着几朵白云,军舰平稳地在海上航行。大家兴致勃勃地在甲板上看两岸风光。归途中,军舰停靠在鸦片战争时期林则徐修筑的一座炮台旧址。田老象个年青人,飞步奔上山坡,一些中年的同行者追到他身边,已经气吁吁了。田老对林则徐选择了这样的天然屏障修建炮台,抗击英帝国主义者的侵略的伟大气魄,赞赏不已!
读者爱读田老的旧体诗,因为他豪情满怀,才华横溢;读者爱读田老的散文,因为他热情奔放,文情并茂;读者爱读田老的评论,因为他意见中肯,别具一格。
今年十一月,我回北京探亲。在一次偶然的谈话中,听一位同志讲到我被调离北京的原因,是有人认为我“同田汉关系密切”。
全国第四次文代大会期间,我到人大会堂听报告。我坐在二楼,清晰地看到文艺界的前辈茅盾、周扬、夏衍、阳翰笙等同志端坐在主席团的前排。一霎间,回想起第二次、第三次文代会时,田老是同他这些亲密的战友肩并肩坐在一起的。如今,却再也见不着尊敬的田老了。我不禁热泪盈眶!
这里记下的,是一个编辑的深深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