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上前线
1964-08-29周保昌
周保昌
我坐在京汉路的列车上。同车的一群大专学校毕业生正嘹亮地唱着《我们走在大路上》,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上流露着向往新的生活里程的激情。我默默地想,在他们美好的前途上,也许会有风浪,会有艰险,然而伟大的斗争,将造就多少革命的人材啊。由眼前的情景,引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
一九四一年,延安陕北公学的大操场上,聚集着一大批学生,大家怀着激动的心情唱着:“这是时候了,同学们,该我们走上前线……我们的血已沸腾了,不除日寇不会来相见……”在党的号召下,我们这群陕北公学的学生,唱着这支毕业歌,等待走向抗日前线,走上工作岗位。
我们被派到一一五师师部所在地——山东滨海区去。我们离开家庭,离开过惯了的城市,从四面八方历尽千辛万苦来到延安,现在又要离开充满革命欢乐情绪的延安到一个我们所陌生的地方去了。党的几年教育使我们知道,这又是一次革命考验,革命锻炼。虽然我们不知道山东是什么样子,到那里去做什么工作,但党的号召就是革命的需要,而革命的需要是高于一切的。十月间,我们兴高采烈地从延安出发了。
从延安到山东,要越过同蒲、京汉(当时叫平汉)、津浦三条铁路,要翻越吕梁、太行、泰山诸大山脉,要渡过湍急的黄河、汾河、卫河、沂河。在这横跨四省的几百公里的广大土地上,日寇正对八路军进行疯狂的扫荡。他们实行“三光”政策,对各抗日根据地进行分割、包围、封锁、蚕食。不仅修筑了星罗棋布的碉堡、据点,而且在铁路和重要公路、桥梁两旁大挖封锁沟,筑封锁墙,组织“爱护村”,并且配备了强大的火力。因此,这段今天看来并不算很长的路程,我们却走了将近一年。其中大部分时间,是在越过一道又一道的封锁线,进行一场又一场包围与反包围的斗争中渡过的。那时,我们大部分是二十几岁的新战士,正是这样艰苦激烈的斗争,使我们开始具体地懂得了什么叫做革命,培养了我们的革命精神,锻炼了我们的革命意志。
我们所经历的头一场斗争是过山西同蒲铁路。那天正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十二月八日夜晚。由一二○师某团担任护送。团长胆大,心细,勇敢,沉着,还颇有计谋。当我们从晋西北抗日根据地文水、交城一带出发时,团长就告诉我们:“你们别看要通过八十多公里的晋中平川,中间还要在敌占区住一天,才能过路到太行二分区。没关系,我们熟悉这趟路上的每一个敌人据点,也了解那些大小汉奸和伪村长的脾气。我们来来回回已经不止一次。我们武过有武过的办法,文过有文过的经验。”说得我们这群小青年都放声地笑了。但由于初到敌后,对于在前面迎接我们的将是怎样一种生活,毕竟感到又新奇又有点紧张。
我们在离太谷车站不远祁县境一个敌占区的村里停下来。部队一到,就放了隐蔽哨,挖了临时工事,然后就像在根据地一样帮老乡挑水,扫地,有的把干粮分给贫苦老乡。虽然部队照顾我们要我们休息,可是看到这种情景哪里还休息得下去?于是我们也纷纷跟着部队帮老乡干起活来。
这时团长走来了。在他身后跟随着二参谋(侦察参谋)和本村的伪村长。团长见到我们,就停下来笑着说:
“就是这样么。什么时候都不要忘掉帮助群众。这样群众也才会帮助我们。”
团长精神奕奕地对大家关照几句这个,交代几句那个,然后找个地方坐下来,把伪村长叫过去,问他要情报簿子。伪村长双手送过去一个旧帐簿样的本子,说:“团长,你看,我的心都在这上面。”团长
翻了几页,只见每天都写着“今日无情况”,不禁哈哈大笑道:“真是天天无情况吗?”伪村长察颜观色地说:“是,今天……还是……无情况。”意思是,他不会向日寇报告的。不料团长摇摇头,笑得更响了:“不,今天有情况,情况大大的啊。”说完,掏出钢笔随手在情报本子上写道:
“今日大情况,飞来五千人。问君是何人,山上八路军。身背大口袋,来住祁县境。胆敢跑出来,进袋不留情。”
团长把本子交给伪村长,交代了他几句话,把他打发走了。然后通知部队同志和我们:“老乡的活儿干完,就抓紧时间休息,准备过路到太行。”说完,他就带着二参谋朝村西口走去了。
我们不明白团长为什么这样处理伪村长的情报,但看到他这样从容不迫,知道他早已成竹在胸,更增强了过路的信心。把活干完,我们就回去睡觉,准备夜间出发。
敌人呢?事后我们才知道,伪村长在把团长写的那份“情报”送给敌人时,又描绘一番说:“八路军大大的,还有大炮的。”敌人不知道我军来自东山还是来自西山,是过路还是打据点,再加上太平洋战争爆发,也都惊惶不安,所以不敢蠢动一步。听了伪村长的汇报,敌酋连忙吩咐他的传令兵“紧闭寨门”,随之据点的灯火也熄灭了。
傍晚时分,我们都被叫起来,背上根本没有解开的背包,跟随已经集合好的部队,离开住村,向同蒲路,向太行地区(一二九师所在地)前进。
我们预料将会发生一场战斗,不料一路上敌人连一枪也没敢放。团长的策略起了作用。就这样,我们平安无事地在太谷车站南越过了同蒲路,直达东南山上的一个小村里。我们一群年轻人兴奋地站在山头了望山下,刚才熄灭了的敌人据点的灯光又亮起来了,太谷车站更是灯火通明。敌人大概已经从伪村长那里得知五千八路军离开了他们的防地,所以又神气起来了。这时我们益发明白了对敌人必须既善于武斗,又善于文斗,既有大无畏气概,又有谨慎细致的精神。
但是过平汉路的经历,则大大不同于过同蒲路了。
平汉路联结南北,贯穿华中,是敌人战略干线之一。敌人扩大侵略通过这里;掠夺、扫荡通过这里;当然,拉伤兵、运死尸也通过这里。对于敌人来说,这是一条存亡交关的生命线。加之这里也是我们中央和八路军总部沟通各根据地的枢纽。太行乃至延安所需的物资——布匹,棉花,食盐,纸张,药品以及共他一些杂物,都通过这里运进山去;而文件,弹药,特别是干部,也需要穿过这里输送到河北,山东,以至遥远的江南。在这里,“犬牙交错”的情况更加突出,斗争也更尖锐。因此,敌人不仅在平汉路两侧挖了好几道深及丈余的封锁沟,有些地方还筑了封锁墙,装甲列车也不断地巡迥其间。
除了对铁路封锁之外,敌人对所有公路、桥梁,凡是估计我军要通过或可能通过之处,都安上据点,有的也挖了封锁沟,还修了碉堡。越是靠近铁路之处,这种封锁就越多,越严。群众被迫组起“爱护村”,不只挖沟,修墙,夜间还要站岗,打更,敲梆,放声高叫。敌人胁迫群众只要发现我军行动,便在村中燃起火把,一处火起,各处呼应,以作为辗转向敌人据点报告的讯号。再配之以群狗乱吠,敌人企图以此造成他们的“声势”。
很显然,敌人封锁平汉路之严,给我们增加许许多多困难。由于充分估计到了情况的复杂和困难,所以作了一段很长时间的准备工作。
我们从太行山下来,途经摩天岭,翻过峻极关,遍山积雪,寒风刺骨。但是一早在山头瞩望,遥见广漠的冀南平原地平线上,正是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我们久住山区,还从来没有领略过如此壮丽的景象。我们想,那红日起处,不正是我们要去的山东滨海区吗?心头顿然升起的暖流,把侵来的严寒都驱散了。
一九四二年一月,我们在太行随一二九师某团在邢台,纱河之间宿营,不两天又转向涉县、武安一带去进行游击活动。其目的在迷惑敌人,使他们察觉不出我们是大批干部过路。另外,就是在这里同路东部队——冀南军区部队取得联系,研究过路地点,以便彼此接应。最后我们在武安的郭二庄、张二庄、淮河沟、会兰村、矿山村一带边行军边做完了一切过路准备,诸如侦察情况,熟悉地形,选择行军路线,确定过铁路地点,规定联络记号以及其他动员工作等。
带领和护送我们的也是一位团长,同一二O师的团长一样勇敢机智,也常在平汉路过来过去。但这里敌人多,火力强,呼应较灵,一遇动静,出来也快。而要过路的干部,由于情况困难,有时一次过不去就停下来等着;后面又不断来人,日积月累,就多得可观。干部是无价之宝,因之担在团长身上的责任更重了。所以他特别要求我们:服从命令,在急行军中千万不要掉队,尤其不要在这个时候生病。
听了团长的动员,我们纷纷自己做起准备来了。为了夜渡洛河,避免水浸受塞,有的同志弄了些猪油来从脚底抹到大腿,有的剪下油布裹到绑腿上。党支部号召:严守纪律,注意保密,服从命令,有难同当。同志们组成互助小组,相约强的照顾弱的,年轻的背年老的,男的帮助女的,还特别提出要照料眼睛近视的。整个队伍的气氛是严肃的,同志间由于患难相共而感到格外亲切,格外团结。
二月五日傍晚,我们从武安的东西马项出发,由一二九师的四个营护送,浩浩荡荡,从边沿区插到敌占区。一路顺风,在南北冯昌之间通过第一道封锁线后,未经休息,就又绕过康宿敌据点,经李山窑、大石山、温窑,到达铁路边的前后曹庄。这三十多公里的急行军,几乎一直在小跑。有的同志落后了几步,我们就轻轻拍拍手,督促他们跟上来。一路上,有不少敌人的据点燃起了火把,梆声乱响,烟火把上空弥漫得雾腾腾一片红,但是战士们的镇定沉着,鸦雀无声,使我们也毙渐不再把这放在心上。第二天清晨两三点钟,我们胜利地在前后曹庄停了下来。查点人数,没有一个掉队。我们原地休息,有的喝水,揉腿,有的干脆就躺下,一会儿就呼呼睡着了。
这里已是平汉路边,我们看见敌占区的群众也来帮助我们填平封锁沟,他们扛着铁锨、镢头和一捆捆的高粱秆玉米秆正奔向铁路。只待一来命令,我们就过路。但是等了好久好久,还不见命令下来。大家纷纷猜测,是沟没平好?还是路东来接的部队没准时到?都没猜对。原来是路东部队因为响导把地形认错,把南北郑村当作了前后曹庄,正在南北郑村的路东平沟。虽然相隔只有几里,却使铁路东西两侧部队都与对方接不上头。好容易联系上了,却耽搁了时间。这时我们急速奔向铁路,先头部队刚穿过,敌人从邯郸出动的装甲列车也开到了,将我前后切断。已经聚集在铁路边的队伍正处在敌人火力威胁之下。与此同时,离我不远据守界河店之敌,也配合装甲列车用机枪向我扫射。在茫茫黑夜里,只听到子弹飕飕在头上飞过。我们按照指挥,随着护送部队按原路后撤。
及至拂晓,我们才完全脱离敌人的火力控制。我们人数并没有少,只是经过一昼夜的急行军,又遇到敌情,一个个疲饿交加。团长命令我们抓紧时间休息,喝水,吃干粮。他走过来向我们道辛苦,接着马上就向我们进行紧急动员:
“同志们:现在的情况是紧张的。我们的队伍人很多,我们还要白天在敌占区长途行军,目标很大。我们在铁路和洛河之间,实际上已处于邯郸、武安、永年、赵店之敌的四面包围之中,敌人随时有出击我们的可能。因此,除了部队准备作战外,希望同志们格外沉着,拿出共产党人的勇气和毅力,打破敌人的包围。我们要有两种准备:第一,突破敌人封锁的公路;第二,如果不行,就后撤到洪山。只要进到洪山,我们就可以打退敌人,夺得胜利。时间紧迫,同志们,听我的命令行动吧。”
团长的动员,进一步提高了大家的敌情观念和战斗意志,也使大家进一步懂得这时候统一行动和严守纪律是多么重要。大家都沉静地等待着命令。
正如团长所料,敌人不只已经出来,而且已在武安到赵店的公路上布下了埋伏。在我后续部队刚过洛河,先头部队正接近公路的时候,敌人从武安开来的七辆装甲汽车由南而北地在我西侧对我进行阻击,并从北面向我们迂迥。一场不可避免的遭遇战已经摆开了阵势。团长当即命令机枪排顶住正前方的装甲汽车,后续部队(包括我们这个干部大队)作分散的准备。正在这时候,在我南侧出现敌伪军一个大队,企图抄我后路,封锁洛河。团长又下令一个连专门保护我们,一个营边打边走,迅速越过洛河,去抢占康宿东北的洪山。团长自己带一个连协同机枪排,坚持与敌人作战,迟滞敌人前进短度,以掩护速部大队及早摆脱敌人,进入洪山。
但是狡猾的敌人也步步逼紧,分三路从西、南、北向我压缩。南侧之敌企图封锁洛河,使我失去夺取洪山的时机;从北面迂迥之敌企图先占洪山,迫我无路可退,无险可依;西侧之敌则利用装甲汽车的优势,封锁公路。能否夺取洪山,已成为我军胜负的关键。
平原的地形对我很不利。我们看到掩护我们的部队在既无工事又无掩体的情况下同敌人作殊死战斗。他们以自己的流血牺牲打击了敌人的进攻,使我们终于摆脱了敌人的包围。
不远,洪山在望,号音传来,我们的英雄部队已经抢先占领了洪山。这大大鼓舞了我们。我们时而匍伏,时而弯腰前进地冲向洛河。敌人的子弹在河中溅起一个又一个水花。有的同志中弹倒厂,旁边的同志立即背着或扶着奔向对岸。一踏进洪山山沟,看见一堆堆的篝火,原来是有的同志在烧毁随身携带的文件,以防万一。
我过河时误走进深水处,棉裤浸透了河水,上岸后湿漉漉地笨重难行,我索性把它脱掉了。到了山上,忽然感到难忍的寒冷和颤抖,熟悉的同志知道我疲疾复发了。他们立即帮我脱下水湿的棉衣,把他们的衣裤给我换上。正在这时,又是一阵争逐的机枪声隔山传来,我们跑到高处往下一望,原来是从北迂迥之敌正爬上来送命,但很快就被我们的机关枪、手榴弹、掷弹筒打退了。说也怪,我的疲疾也随着敌人的被打退而被赶跑了。往远看,敌人的装甲车仍然来回瞎闯,团长指挥我军架起迫击炮,狠狠揍了两下子,把它揍得夹起尾巴跑掉了。
团长宣布,在这里坚持到天黑,然后暂时返回根据地,再作安排。入夜,我们分左右两路突围。由于团长部署好,指挥好,战士们打得好,掩护得好,突围和回根据地都很顺利。经过短期的休息,我们奉命转移到太行山南的林县、安阳一带,准备再次过路。共产党人是百折不回的。
根据一二九师师部指示,这次采用另一种办法。我们都化了装,由敌军工作部的内线关系,找伪军一前一后给我们带路,分批过去。敌军工作部的同志怕我们不放心,对我们说:“如果碰上鬼子,就说你们都是被抓的壮丁。备方面都安排好了,不会出事的。”就这样,有时白天走,有时晚上走,终于在大天白日,像壮丁似地被“押”过了平汉铁路。
后来过津浦路,也是采取的这个办法。不过不是伪军“押送”,而是趁着路东赶集的日子,扮成小贩,挑着担子,夹在赶集老乡的行列,在张夏车站南三公里的铁桥下,面对守桥的敌人,从从容容地走过,敌人问也没问一声。从这里,我们进入泰山区,然后又通过沂蒙山区,渡过沂河、沭河,到达了滨海区,走上 了工作岗位。
这是我实地参加革命工作的最初经历,所以一直保留着十分鲜明的印象。我时常想,革命斗争的确是锻炼人的大熔炉,一个人的革命意志,革命精神,鲜明的爱憎,坚定的立场,总是从一场又一场的斗争中逐渐增长起来的。斗争越是艰苦,在思想上打下的根基也越深。有出息的人总是迎接艰苦的斗争,而不是迥避艰苦的斗争。我们当时只是一群幼稚的刚刚走向生活的学生,那将近一年的动荡生活,就像一场大风雨,不仅洗刷了我们身上的积垢,而且为我们提供了经验,灌注了革命的力量,使我们能够一步步独立地走上各个革命岗位。
“……我们的道路多么宽广,我们的前途无比辉煌……”学生们的歌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列车在奔驰,窗外当年的深沟已经变成茂密的庄稼。是的,党为青年的成长开辟了广阔的道路。这群刚毕业的青年愉快地走上岗位了,他们哪里想得到,从前的青年要为革命做点工作,单是通过这一条京汉路,就要历尽那样多的艰难困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