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研究话当年
1963-08-16李善邦
李善邦
我是在1925年从东南大学(现在南京大学的前身)物理系毕业的。在旧社会,一个人如果没有“靠山”,毕业后首先遭遇到的,是毕业即失业的威胁。我毕业的那个时候,有些青年参加了革命。留下来的,当时出路只有一条——教书。但是学校不多,容人极少。在“粥少僧多”的情况下,当然“竞争”很剧烈。我侥幸被介绍到南京一个私立中学教代数,还教化学。不管怎样,总算还找到了工作。同学中比我倒霉的还大有人在。可是“好景”不常,学校很快就关门了,我又患吐血病,只好借了盘缠返回故里。
狼狈回家,承二三同学邀我共事,又去教书。工作没有一定,教数学,教物理,也教英文,且兼做教务主任。不到二年,因与恶势力斗争,又丢掉了职业。这时我刚结婚不久,第一个小孩又将出世,生活逼人,只得四面八方求助。半年后,一位老师介绍我去研究地震。当时心想,地震有什么可研究的?然而为了生活,便欣然答应了。于是春节也顾不得过,匆匆别了怀孕的妻子,急急奔赴上海。这是1930年。就此,完全出于偶然,我开始了研究地震的生活。
我的工作本在北京前地质调查所。因为我国还没,有过地震观测研究,当时只是在上海徐家汇有外国人办的一个地震观测台,需要先到那里见习一个时期。
第一次走进徐家汇观测台,是请一位老师带我去的。地震台的负责人是意大利人龙相齐,他是一个典型的帝国主义分子。老师用法语和他交谈了半天,我听不懂。事后老师对我说:这个外国人说,中国人研究不了地震。我听了真是又气又恨,既恨帝国主义分子蛮横欺人,又恨反动政府卖国害民。我咬住牙关,暗自下决心要在地震方面搞出点名堂来。
第二天,我独自去见龙相齐。他对我很鄙视。他的英语发音很不好,好些字听不清楚,但却傲气十足。为了学点本领,我只得忍气吞声听他吩咐。可恨这个龙相齐只叫我帮工,熏烟纸,换记录,一点也不教给我地震学。没办法,就只好自己到地质所图书馆去找些书来读。等到稍知一二的时候,就提出问题去问他。最初他总是用考我的口吻难为我。后来当他发现不好随便欺弄我的时候,才大略地给我讲一些,并给我介绍一些理论文献。但对于地震仪器的构造和工作原理,直到我离开依然不谈,虽然这是我来学习的主要课题。
以后,我就来到北京,建立我国第一个地震台。台址选在离北京四十公里的一个荒僻的山间古寺旁,一切都很不方便。这就是鹫峰地震台。它靠从德国买来的一台地震仪,开始了建台工作。
仪器运到后,首先悉心研究了说明书,然后一一依法装配。土木活,金工活,甚至连打铁都是自己干。忙了一个多月,总算把地震仪装起来了。但由于过去没有接触过这类工作,在徐家汇也没有学到什么,因而仪器就是开动不起来,毛病也找不出。自己急得实在没有办法,只得跑到清华大学去请教。可是他们也没有见过地震仪,经过谈论分析,得到一些启示,以后才慢慢调整好。当第一次记录到地震时,感到了同外国人争得一口气的愉快。
接踵而来的问题,是如何管理地震台和处理记录。这也是过去没有搞过的,需要从头摸起。为此,经常要到北京城里去找文献,再回到山里来慢慢研读。现在的青年同志也许会说,四十公里来回不算什么。但那时京郊交通很不方便,骑毛驴往返上百公里,不是一天能打来回的。在严冬与酷暑的日子里,自己身体不好,往往很难支持,不止一次回山后就病倒了。
当日本帝国主义大举侵略我国,北京沦陷后,鹫峰地震研究室的命运也就随之结束了。我们仓惶南逃,所有地震记录、工作笔记都不及带出。
以后到南京,迁长沙,转重庆,地震研究工作根本无法恢复。这期间,我改行从事物理探矿工作。在四川,我曾深入川边西南山地,用了近两年时间,历尽艰难险阻,回来做出报告,企图为抗日战争出点力量。哪知反动政府腐败巳极,反动官僚争发国难财,哪里有心发展工矿事业,真心抗战?物理探矿工作也就此结束。
还是继续研究地震吧!但是赤手空拳从何搞起?要想自行制造地震仪,苦的是只有一部旧车床,一个小台钻,还有工人一名,带学徒一人。要材料没材料,要钱也没有钱。不得已,只好把车床分租给别人使用,收点租金好到破烂摊上去搜罗一点废品。更可恨的是,电力被资本家切断,车床需用人力转动,出件极慢,又不精致,其苦可知。
当时,选定了一个最简单的地震仪制作方案。即使简单,也包括铸件、机簧,以及各种车钳工序,也需要一些原材料。为了节省,当时甚至连废鞋油盒子也用上了。几经周折,最后总算制成了一架地震仪。虽然许多部件是用破旧物品改制成的,但当用它记录到成都地震,接着又记录到土耳其地震时,心里充满克服了千万重困难的喜悦。
工作条件如此,生活条件更坏。物价飞涨,只有蔬粝为食。有些工作人员不堪艰苦,竟改行经商去了。我当时在重庆北碚一个岭坡上,盖了三间竹笼房子,每当大风一起,屋瓦飘扬,风后多雨,以至夜间弄得“床头屋漏无干处”,天明第一事是上屋顶整修。恶劣的环境,繁重的工作,弄得我精疲力竭不久,我又开始吐血。但为维持一家生活,不仅要照常工作不敢休息,而且要在学院继续兼课,在讲课时,往往不得不把吐出的血咽到肚子里去。
抗战胜利,地震研究室迁回南京。国民党反动派投靠美帝,发动内战,蒋军特务杀人抢劫,美国兵横冲直闯,通货膨胀,物价一日数变。最可怜的是领定薪的公教人员。每当发薪时,必须全家出动,老小提携,忙着抢购柴米油盐,壮者驰往街头,兑换银元。在这样惶惶然不可终日的环境里,又哪有心做研究,当时勉强修复了几套机械记录地震仪器,但工作进展极慢。后来设法搜寻到当日鹫峰设备的一些零散部件,曾决心设法修复,却无法实现。这一工作直到解放后才一举完成。
回忆过去是十分痛苦的。但是,不忆旧日苦,不知今日甜。看看解放十多年来,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有计划有目的地大力发展科学事业,每个人都有着充分的机会为人民而工作。地震事业,不论从人力或者设备来说,都有成十倍的增长。想想过去,看看现在,哪能不使我们更加奋发图强,为发展我国科学事业,为支持世界人民的解放事业而贡献出自己的最大力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