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道路
1963-08-16周轻鼎
周轻鼎
一则消息
1946年6月17日,重庆《新华日报》上刊登了一则消息:“抛妻别子回国效劳,一身本领无处施展:留法卅年老工程师郝贵林失业自尽。”
为什么要提起这条消息呢?因为郝贵林是于1945年12月和我一起从巴黎回到重庆的。他在法国留学和工作三十二年,擅长制造飞机、坦克等机械,素为法国工程界所重视,曾经担任法国巴黎雷诺工厂大领班及比斯纽斯兵工厂工程师等职。这次回国,他一心想把所学到的本领贡献给祖国的工业建设。想不到回国后长期失业,穷愁潦倒。在极度悲愤、失望和困苦的情况下,终于自杀而死。
郝贵林的遭遇,正是不少知识分子在旧社会的共同遭遇:虽然满怀爱国热情,想为祖国出点力,但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甚至无法生活下去。郝贵林的自杀,是对万恶的旧社会的血的控诉!
这件事算来已经时隔十七年了。可是,每想起来,就使我联想起自己前半生那些悲惨的日子,也使我感到生活在新社会的幸福和温暖。
流落国外
我生长在湖南一个交通闭塞的地方——安仁。由于家境困难,我只上了三年小学,就没有机会再读书了。由于我从小受家庭的影响,喜爱用泥巴捏老虎狮子等小动物,因此,当时我的理想就是到外地去,拜个老师,学习动物雕塑。1923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我向家里人告别,那时我是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我的父母问我三件事,当时我没法答复:第一,问我到什么地方去?我说不知道;第二,问我出去做什么?我说不知道;第三问我几时回来?我还说不知道。就这样我离开了自己的家乡。
离家后,我靠一个在东京的朋友(留日官费生),设法在1926年夏天,到了东京,进了日本川端画校学习。后来又因生活困难,离开东京到了仙台。“九一八”事变前后,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原形毕露。我们有些爱国的华侨和留学生集会表示抗议,谴责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罪行,引起日本警察的严密注意和监视。为了安全,我在岳父(日本仙台华侨)的帮助下,离开了日本到法国巴黎。我和我爱人刚结婚只有二十天,就离别了。
到了法国,为了挣几个钱吃上口饭,学点东西,真是连牛马都不如。每天早晨我三、四点钟就起身,骑着胶轮车到巴黎郊区十多里外的波罗尔中国人开的豆腐店里,装上豆腐和黄豆芽,天亮时到巴黎沿街叫卖。然后,八点钟赶到学校里听课。就这样还远远不能维持生活,我只好到各处去包揽事做,给资本家擦地板、门窗,打扫院子,什么都干。有时主人搬家,一
幢房子要擦上一天一夜,我连觉也不能睡,累得像生了场大病。有时人家盖房子,我去搞一点装饰雕塑。有这样的活做,那就谢天谢地了。有些时候找不到活,那就只得饿肚子。有一次,实在没办法了,我送豆腐给一家中国饭馆子的时候,那里的服务员对我说:“老周!饿肚子可不是办法,你以后带只罐子来,我把客人吃剩的东西给你盛上些,回去热热吃吧。”从此,我每天送豆腐时,带着一个罐子,讨些残肴剩饭来填肚子。和我在一个工作室学习的同学滑田友(现在是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主任),有一次,饿昏在巴黎的地道车站里。那时有些留学生,实际上就是过着这样的叫化子生活。
刚到巴黎不久,我和冼星海同志都住在山维舍尔大街八号。我们每人住了一间只能搭上一张床的角楼。冼星海同志连拉小提琴都伸不开胳膊,只得把身子探到阁楼外面拉。他白天去学音乐,晚上就到巴黎的小饭店、酒吧间去拉提琴,拿着帽子向人家讨几个钱来维持生活。就是住这样的房子,我们也付不起房租,住了一年多只好搬家。我搬到一个九层楼的楼顶上住,他搬进了一家大杂院住,有时他还帮我卖豆腐。
巴黎号称“世界花都”。可是这是资产阶级、流氓、官僚政客们的花都,穷人哪里有份呢!就在这现代化的、灯红酒缘、车水马龙的巴黎,我却连电灯都用不起,只能点一盏小小的煤油灯。为了节省油,我还把一条灯芯剪去一半用。所以,有些同学把我住的地方称为“半灯楼”。我在这个“半灯楼”里整整生活了七年。屋顶上只有一个小小的天窗,人在里面只能弯着腰活动。这地方根本不是住人的,是房客放东西的地方。每逢下雨下雪的时候,屋顶就滴滴嗒嗒地漏水,只好彻夜不睡。那时我们连理发也没有钱,几个穷学生只得替换着你给我剪,我给你剪。
如果说,生活的艰难还能够勉强忍受的话,那么政治上的侮辱,更使人气愤、痛苦。现在青年人也许体会不到没有一个强大祖国的痛苦。可是,那时候我们这些远离祖国的人,真是受够了人家的欺凌。自己的祖国在国际上没有地位,无论到什么地方,也是被人瞧不起的。外国人看到中国人就公开讥笑、侮辱。有一次,我骑着车子被汽车撞倒,外国人还伸出头骂“奚诺瓦”(中国人)。当时巴黎人把“中国人”这几个字,当做最厉害的骂人字眼。这种非人的生活,实在无法忍受。1940年德军占领巴黎,我逃到里昂,幸而认识了一位雕塑家。他对动物雕塑很有研究。我与他一道做了五年研究工作。在这段时期,算是捞到一点东西。
无处寄身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我们这些久居海外、寄人篱下的穷留学生欣喜若狂。有的人高兴得流下了热泪,以为从此中国可以慢慢强盛起来,恨不得马上回到祖国的怀抱,把自己学的东西,全部贡献给祖国。我和老工程师郝贵林,还有一位姓马的音乐家一起乘飞机回到了重庆。
可是一到重庆,我们就失了业。开始,我们住在较场口附近的一个招待所里。名义上是个招待所,实际上连个猪栏都不如。许多人挤在一个又潮又脏的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后来又搬到临江路中法瑞比同学会去住,睡在地下,被子脏得铁光油亮,没有饭吃,也没有人来过问。我们只好到国民党教育部去交涉。可是那些正热衷于发财,争着做接收大员的国民党老爷们,哪里管我们这些人的死活!我们每天只好像乞丐一样,四处寻找工作。但是,每天三个人从外面回来,总是同样苦笑着摇摇头。今天卖了表,明天卖件衣服,直到卖光了带回来的东西,还是没有找到工作。郝贵林工程师就在这样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于1946年6月14日夜里,在重庆中央公园自杀了!他在遗书中悲愤地写道:“可叹!学会一身本领,无可展身,困渝地,寸步难行。衣裳物件卖尽……。现在无路可走,只得死命报国。”
这件不幸的事,真使我又难过又气愤,万万没有想到,国民党反动政府连这样宝贵的人才都不能给以容身的地方!这使我更加心灰意冷了。那位与我一同回国的音乐家仍旧到巴黎去了。当时我曾想回巴黎,可是我又想起了中国人在外国所受的歧视、侮辱,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重庆,我举目无亲,穷愁潦倒,实在没有办法生活下去了,只好拿着在巴黎得的艺术奖章和雕塑照片,到国立艺专去请求收留我,给碗饭吃……。这样,才勉强把我留下来。后来,我跟着学校迁到杭州。那一段时期,我虽然找到了吃饭的地方。没有长日飘荡街头,但是,在国民党反动统治下,无论你有多大本领,是得不到发挥作用的机会的,经常要遭到失业、饥饿的威胁。每到暑假时,校长一换,大批新人马涌进学校,另一批人的饭碗也就被打碎。生活真凄惨。我整天提心吊胆,非常苦闷,哪里还有时间和精力从事动物雕塑。
百感交集的伟大时刻
1949年5月3日,杭州解放了!我们学校师生都欢欣鼓舞。我感到自己年纪轻了,耳目灵了,工作起劲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我从收音机里听到毛主席庄严地宣布“中国人从此站立起来了!”的时候,真是百感交集,激动得流出了泪水。这是中国人民的声音,是强大祖国的志音呵!这是生平第一次听到祖国向全世界发出的庄严声音呵!我第一次感到作为一个中国人民的自豪。……这时我情不自禁地哼了一首诗:
惨雨凄风离故乡,
双亲问我去何方?
扁舟飘荡漫长夜,
直到知非见太阳。(“知非”即五十岁)
是党给了我重新生活的勇气,是党给了我创作的力量!我想:在国民党反动派统治时期没有地方需要我们这样的人,学了东西也只好带到棺材里去。解放了,人民当家作主了,我们就应该有一分热,发一分光,把过去学的一点东西重新拾起来。我便鼓足了勇气,把要搞动物雕塑的打算告诉了学校党的领导。结果,得到了领导上的大力支持,并给我准备了良好的物质条件和创作环境,安排了充裕的时间。这一切,我过去是连想也没有想到过啊!只有在中国共产党和毛主席的领导下,才真正实现了:每个人不分能力大小,不分男女老幼,无论搞什么行业,都有用武之地。像我们搞动物雕塑的,在解放前是被人看不起的,捏小猫小狗被认为是没有出息的,是骗骗小孩子的。现在的看法完全不同了,只要对于人民有好处的工作,都受到党和人民的重视。
党也救活了我的一家。我和我爱人在仙台结婚后只有二十天就离别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交通断绝,中间有八年时间,我们没有通信。1947年我爱人来到杭州。我们离别十八年,她也经历过多少苦楚,颜色憔悴,相见时几乎不相识。1951年我在北京工作,我爱人生孩子进协和医院。当时她年已四十二岁,生第一胎,加上高血压,又是早产,情况相当严重。医院同志们非常负责,院长亲自临诊,几位有名医师会诊。他们说:“无论发生任何情况,都要抢救出来!”经过特种手术,他们终于把母子二人救出来了。这多么使人感动。我的小孩现在已上小学六年级了。每次我去北京时,总得在协和医院门口站站。我从内心发出感谢,感谢党救活了我一家人!
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我时常想到,自己年纪已经这样大了,应该争取时间,好好学习,在后半生中多做点工作。因此,我常常到农村去、到畜牧场里去进行创作。我总想到党和人民给了这样好的条件,我们自己搞不出成绩来,怎么对得起人民呢?平时,总感到自己动作太慢了,有时夜里也想做一点。每年夏天,趁暑假的空,就到石湾、景德镇、龙泉……这些有名的陶瓷基地去把作品烧出来。领导同志劝我:你年纪这样大了,应该休息休息,何必总是在最热的时候去烧窑呢!我想:这算得了什么苦!这比起寄人篱下,擦地板、卖豆腐时的生活,真是天上地下,何况现在是为工农兵服务呢!
在工作上,即使有一点点成绩,党也十分重视。说实在的,比起党和人民给我的荣誉和关怀来,我作的工作是太少了。我深深体会到,知识分子只有在党的领导下,认真地进行思想改造,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才能发挥作用。
(此文原载浙江日报,本刊发表时又请作者作了一些补充和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