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路
1962-08-16曹仲高
曹仲高
下了火车,赶了半天的路,刚走到十八道盘山,太阳就落进山里去了,天上浮游着几朵金边白云。于是乎,山坳里黑沉沉的;山上那葱郁茂盛的树林子黑糊糊的一片;纱缎般的暮霭,白蒙蒙的从山脚一直飘到莎坦牧场上,牧场呢,迷迷茫茫的和天毗连交接了。从十八道盘,到莎坦我的家,还要走十来里路。路又那样不好走,人也乏了,我便在路边的一块大青石上坐下来歇脚。我把我那红十字药皮包抱在怀里,一古脑几地想呀想呀,想那样多的事几。突然,从我来的山腰里,一个异乡口音哼着我家乡的歌:
莎坦的草青青
莎坦的牛羊肥
莎坦的马儿快
莎坦的人儿勤
听着,我探头一望,哼歌的人朝我走来了。是个四十开外的人,黑瘦长方脸,浓黑的两道长眉,刚剃过头,脑袋溜光溜光的;上下藏青布衣服,裤腿用带子系着;脚登一双麻鞋。他忖度地朝我一瞥,便笑呵着脸,点头给我打招呼:
“远道而来?累了么?
问罢,他要替我提药包,我没让。我问他:“你是莎坦人?”
“算半个呗!”他操着我们莎坦口音,不过那个“呗”字说得不够自然,有点儿别扭。他盯着我怀里的红十字药包,接着说:“看来你是大夫了,从省城里来么?”
“嗯,”我点头回应。他的问话触动了我内心的伤处,怪不好受的。我说:“刚从医学院毕业,分配到莎坦来啦!”象要证实我这句话,我拍了拍红十字药包,“呶,这个就是王教授送给我的纪念品。”
“老弟,莎坦人举着双手欢迎你,把你的苦脸收起来吧!”
看来这个人很厉害呐。说真话,我是想留在省城里工作的,原来决定留下我给下教授当助手,后来说下面很需要医务人员,就把我分配回莎组来了。当时,我的思想有点几不通,虽然莎坦是我的家乡,但要在这儿工作一辈子前途不大;这儿是大牧场,我又不是兽医,到这几来顶屁用!想是这公想,我是个共青团员,得服从组织分配呢。哎,我咋会把这些思想告诉这个陌生人呢。于是我岔开话说:
“走吧!天黑了,同道有伴!”
我们一前一后地上路了。平坦的莎坦牧场上,间或忽东忽西地传来老牛的哞哞声,“喔嘶喔嘶”马的鸣声,“格登登”的马蹄声和人的吆喝声,宛如一支生气勃勃的忽起忽伏的乐曲。他知道我是莎坦人后,考我似的问起莎坦的情况来了。
“莎坦有多少户人家?”
“不知道!”我回答。我离开家乡六七年了,同时就在莎坦,也不会统计这个数。我补充说:“同志,我又不是搞统计的,这个我咋知道!?”
“咳,话可不能这么说。”他说着,开朗地一飞眉,接着,他象介绍似的说:“莎坦五千七百户人家,三千户在川地里,二千七百户在山沟里。”他又问我:“莎坦有多少地?”
这我可更不知道哩。我只知道咱莎坦人过去全靠六畜兴旺吃饭,祖祖辈辈没种过地,虽然从家信上知道咱莎坦现在也出粮食了,但要问莎坦有多少地,我可答不上。
他扭过头来,看到我对他摇摇头,就笑了笑说:“一万八千七百二十三亩!今年播种小麦一万亩,其余的种包谷和荞麦。”
“你是外地落户到这里来的?”我瞅了瞅他问。我听他的口音,不是莎坦人,看他的装束,又不像干部,他又说他是半个莎坦人,我就大胆地这样问了。
“落户的!”他用力一点头,显得那样自豪,但是他把嘴一抿,想笑又没笑。“你是哪家的?”
“裴万和是我父亲。”
“啊!”他仰望天空,恍然大悟地愕然一声。“你就是裴大婶家小山子呀?!小山子,小山子。官名裴增福。”
“你——?”这使我吃了一惊,把我给弄糊涂了。这个陌生人我在莎坦压根儿没见过面,可他连我的乳名也知道。
我正要问他个究竟,只见一匹还没驯服的野马,溲嗖地朝我们冲了过来。我隐隐约约地看见九大伯骑在马背上在猛追那匹野马,可是,总追不上。站在我旁边的这个陌生的同路人,不知哪来的那股子劲,只见他一纵身,一下飞扑到那野马的脖子上,紧紧地抱着马脖子。野马翘着前蹄,高昂着头,蹦着跳着,想把他摔掉,可是不顶用,那个陌生人像水蛭一样贴在马脖子上。不一会儿,他双脚朝天一蹬,翻上了马背,揪着
鬃毛趴在马背上,抡着拳头,狠狠地揍着野马,揍得野马“咦咦”地直叫,在牧场里兜了个圈几,驯服地站住了。起初,我替他捏着一把冷汗,后来,我为他的胜利兴奋起来。我想,这个人真是肚里戴眼镜——看不出来!还有这么一手。九大伯骑着马,一纵一纵地跑了过去,帮助套着了野马。九大伯拉着陌生人的手说:“老邓,你来得真是时候!”说着,老人家沮丧地摇了摇头,“哎,人老了,不中用了,贵贱拾掇不住这野东西。
“九哥儿,中用呵,哪有不中用的人。”陌生人抹着脸上的汗水,对九大伯说。“我看这样好了,再调两名青年小伙子来当你的助手。”
从他们的谈话中,我知道这个陌生人叫“老邓”并且我还揣摸出他是个干部,而且还是个负点儿责任的干部。
九大伯听说要给他调年轻小伙子来,探过头来,揉了揉眼定睛一看,认出我来了。走过来,在我的屁股上狠揍一巴掌,埋怨地说:“原来是你呀?回来了?见到大伯还没个招呼迎承的礼儿。”我赶快歉然地对他笑了笑,挽回失礼。没等我吭声,九大伯又对这个老邓说:“怎么呐就给我这个小伙子?
“哼,你想得怪美,这是‘华陀一个,另有重用,不给!”
老邓这么一说,把我弄得怪不好意思的。这时,我才看清他的衣服撕破了,胳膊露在外面,而且还受了伤,正淌着血珠儿。我忙打开我那红十字药包,把他的伤口洗了一番,涂上些药包札起来。老邓满意地瞅着我说:“嗯,小山子,没白学,还行呵!这是你回到家乡第一次执行任务,我很幸运地当了你第一个病人。”
老邓说他要去我的家,我们又同路了。刚走不远,他又对我说:“顺成老汉的老伴病着哩!”他要我去给她瞧瞧病情,治疗治疗,我不好说什么,只好跟着他进了顺成老汉的家。
我诊断治疗后,老邓对顺成老汉的老伴说:“老嫂子,记住,你是这个大夫的第二个病人呵!”我的脸发起烧来,火烫烫的,大概红了吧?我们要走,顺成老汉拉着老邓,贵贱要留我们吃饭和住宿。老邓说,他今晚要赶去风云沟,不能停留。
我们又上路了。我在老邓的后面走着,想着:这个老邓是个干啥的来着?又不好问。他对咱莎坦真是了如指掌,那样熟悉。他如果学医,保管是个不错的大夫,他做事是多么心细呵!不过,我碰到这个老邓,也真是够罗嗦的了,就这样走走停停,要折腾到啥时候才能到家呢?
到了我家门口,我妈就满脸含笑地迎了出来,她一只手抢着帮我拿药包,另一只手又拉着老邓的手说:“哎呀,老邓哩,这一回你到哪去了?”
“老婶子,到地委开会去了!老邓学着我妈的声调,说着,他们咯咯地笑了,把我也惹笑了。
进了屋里,老邓又对我妈说:“老婶子,小山子回来了,不但你高兴,我也乐得合不拢嘴了,因为我们正缺少医生呢!”
“看你,跟小孩一样,是不是打架了,把衣服也撕破了。”谈话间,我妈发现老邓的衣服破了。一边数落他,一边拿出针线筐来,戴上铜腿老花镜,一针一线地给老邓缝补起衣服来。
“你的儿子给我治疗伤口,你替我缝补衣服,真是托你们一家人的福了。”老邓开朗地笑了笑说,“呶,我看今晚就把万和老哥打的这只兔子烧上,就算我们欢迎小山子吧!”
“好,就这样办!”我妈应和着,跟着动起手来,准备“宴席”。我妈一边忙碌着,一边跟老邓拉话,他们谈得可投机啦。我妈从我家一直谈到村儿里的情况,连谁家娶了媳妇都谈到了。我给妈帮着忙,见老邓到屋里去了,便悄悄地问她:“妈,这个老邓是谁呀?”
“老邓就是老邓呗!”我妈笑话地用指头点了点我。
“我是说他干啥工作来着?”我觉着我妈也在捉弄我。
“他就是咱县委邓书记邓子明呀!”
听妈这一说,我诧异地探头进去,重新端详一番这个县委书记“老邓”,嗨,真没想到呵!老邓在里屋趴在煤油灯下写着什么,听我们谈话,他半扭过身来,咧着嘴巴说:“你们母子俩嘀嘀咕咕地说我一些啥?”
我妈一抬头,回答:“说你坏话!”
“说吧,我倒喜欢别人多讲坏话呢,坏话比‘高帽子好。”
我看见老邓眯着笑眼,搔了搔油光的头皮。
我们吃罢饭,月亮已经升起来了,莎坦牧场里一片银白色的世界,有几只不眠的百灵鸟还在牧场上空翩飞;这儿,那儿,点缀着盏盏灯火,好像一只只神秘的眼睛,在这静谧的夜里寻求什么。我似乎才发现我的家乡这样美丽,正发愣的时候,县委书记老邓问我:“你乏了么?”
我抖擞着精神,摇了摇头。
“嗯,年轻人应该有年轻人的火气!”老邓的两道浓眉,严肃地时开时合,“如果不乏,今晚再跟我走一趟吧!到风云沟,那儿正在翻地播种,是第一次播种呵!那儿今年丰收不丰收,关系到莎坦的生活过
得好不好。有几个人受了些伤,还有几个病着,没人及时治疗,你对他们来说,真是天上飞来的神医呵!”他那探询的眼光落在我妈身上,“没意见吧,老婶子?”
我妈忙接过话说:“老邓,从今后我就把小山儿交给你了!”
“我可不会带孩子,他哭了咋办?”老邓打趣道。
“你就用鞭子抽!”我妈怜爱地翻了我一眼。
我一低头,“哧地一声笑了。
我挎着王教授送给我的红十字皮药包,又跟着老邓上路了。我妈送我们出门口,站在那里望着我们。突然,她叫着老邓说:
“老邓,小山儿多年住在城里,山路生疏了,你就引着他走吧!你们小心点儿,刚下过雨,路难哩!”
好久,我还想着我妈的话。是呀,我还是一个不会走路的孩子,老邓要带着我走路,在这生活的道路上,今天就算开步的第一天吧!
1962.8.于永登县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