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剧是不是宣传迷信？

吴晗

有些青年在看过“追鱼”、“梁祝”、“宝莲灯”、“槐荫记”等神话剧以后，感到剧中表现的人与鱼恋爱，人同神仙结婚，坟墓开口，人死后化为蝴蝶等情节都是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发生的事，因而认为这是宣传迷信，是违反科学的。《中国青年》编辑部要我谈谈对这些问题的看法。这倒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我愿意和大家一起来研究。

要弄清楚神话剧是不是宣传迷信的问题，必须了解神话剧产生的原因及其目的。为此，我们不妨先概括地了解一下我国古典戏剧的类别。我国的古典戏剧，大致可以分成三类：一类是历史剧，它是反映某个历史时期的真实情况的戏剧。因之，剧中的主要人物、事件都必须有历史根据，不能凭剧作者主观愿望来想象或臆造。但又因为它是历史剧，是一种艺术，并非历史书或历史资料，为了达到艺术要求，在次要人物和某些次要情节上，是容许虚构和想象的。当然，这些虚构也不能违反历史真实，它必须是这个历史时期可能发生的事情。

第二类是故事剧。这是剧作者把过去社会上发生的各种事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通过故事形式编写的剧。故事剧比起历史剧来要不受拘束一些，更自由一些，只要是以当时社会上可能发生或已经发生的事为基础，作者可以臆造情节、人物，抓住社会生活中的各种矛盾，较普遍的是统治王朝、贪官污吏与人民群众之间的矛盾；封建礼教与青年男女自由恋爱之间的矛盾；丧权辱国者与保家卫国者之间的矛盾等等，来反映广大人民的愿望。

第三类就是神话剧。它与历史剧、故事剧都不同，它所反映的都是在现实生活中从未发生也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既然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为什么要写它呢？这就不得不从当时的社会情况和历史条件中去找解答了。在封建阶级统治的社会里，由于生产力极为落后，科学不发达，人们对于某些自然现象如打雷、闪电、山崩、地震、水灾、旱灾等不能理解；特别是对于社会上贫富不均，劳动人民总是受欺压、剥削，而少数的统治者不劳而食却奢侈放荡、作威作福等不合理的事不能理解和不满。对于这些情况，有些人尝试作解释或者参加到斗争中去，更多的人却感到无能为力，在实际行动中没有力量改变它。但同时又有理解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甚至改变不合理的社会现象的强烈愿望。文学家、戏剧家们，想表达人们这种渴望改变现状的要求，通过历史剧（或小说）和故事剧（或小说）来表达是有困难的，因为它们容易被统治阶级发觉而遭到禁止和迫害，便采取神话这种艺术形式来表达。如“西游记”，讲孙悟空由一个猴子而变成神，上天去大闹天富要推翻玉皇大帝，下海找龙王，到阴间找阎王，进行斗争。表面看来，是猴子和神的斗争，实质上反映了人们对于统治阶级作反抗斗争的愿望。如果作者在当时的社会里，写一个老百姓如何起来造反，要求推翻皇帝，那是根本不允许的，甚至有杀身之祸；但是，把这种反抗寓于神话之中，写一只猴子上天造反，统治阶级要管也就不大容易了。同时，在封建社会里，由于封建扎教的残酷束缚，青年男女在婚姻问题上的痛苦和不幸是十分深重的，因此，神话剧（或小说）中，反映这个主题的比较多。例如：“追鱼”中的鲤鱼精，“槐荫记”中的七仙姑，因为不甘于自己的孤寂生活，愿意到人间与凡人结婚，过人的生活；“梁祝”中梁山伯与祝英台因为在现实社会里不能结合，最后就用双双化蝶来达到他们美好的愿望。不管是人与人，人与神，人与鱼，还有“聊斋”中的人与狐鬼等等恋爱结婚，都是表现了在封建阶级统治的社会里，青年男女在婚姻恋爱上的苦闷和要求，表现了他们宁死不屈的斗争意志和改变自己命运的决心。

所以，神话虽然是写的动物和神鬼，但实际上是把动物和神鬼拟人化了，人格化了，凭借他们来反抗现实社会统治阶级的压迫，反抗封建礼教和社会上一切不合理的现象，表达人民群众推翻现状和改变现状的愿望。它写动物和神鬼，目的都是写人，写人的善良、智慧、勇敢无畏和不断改变自己命运的决心。它表现的是不甘屈服、勇于斗争的精神，它鼓舞人们用自己的力量改变自己的命运，因此，它是具有进步意义的，能够推动社会前进的。

至于迷信，就完全不同了。虽然从形式上看，宜传迷信的作品与神话一样，也是讲的神鬼，但实质相

反。迷信的产生，最初也是由于在过去时代社会生产落后，科学不发达，人们对某些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不能解释，因此都把这一切归于上天意旨造成；人们对天灾、地震和社会上不合理的事没有能力改变，就把希望寄托于上天。而封建统治阶级，就利用人们这种愚昧无知，有意识地进行迷信宣传，借此麻痹人们的斗争意志，使人们服服贴贴地受他们的统治压迫。例如，他们宣传有人、神、鬼三个世界，只有安分守己行“善”，死后可以升天去西方极乐世界；要是造反行“恶”，死后就得入地狱受苦。还说，今生受穷受苦都因前生作了孽，这是命定的，因之，不安分受罪是不行的。而所谓善、恶，当然是封建社会的道德标准。这就是“宿命论”、“因果报应论”，其目的，都是为建立和巩固封建统治的秩序，使老百姓在迷信思想的束缚下，老老实实、服服贴贴地受统治者奴役。一句话，就是要人民乖乖地当奴才，不要反抗。所以，迷信与当时的封建统治的政治是不可分的，宣传迷信不仅是为政治服务，而其本身也就是政治活动。宣传迷信思想的畜和戏在旧社会里是很多的，也有不少人受到影响。现在的青年就很少看到了。我曾看过一出旧戏“清风亭”，感到戏的后半部分，就留有这种迷信的成份。这出戏写一对老夫妇收养了一个孤儿，含辛茄苦地把他扶养大，后来孤儿考中了状元，却忘恩负义，把老夫妇遗弃不认了，老夫妇悲愤之极双双碰死，结果状元郎也遭天谴被天雷劈死。这个结局是遵循着因果报应的范畴：好有好报，恶有恶报，而这个“报”不是决定于人的斗争，而是由上天主宰。一切都有天在作主，人们是无能为力的，这种思想只能麻痹人们的斗志，使人民安于自己的不幸命运，一切等待上天的安排。可见，宣传迷信的剧是叫人们放弃以至反对斗争，甘心当奴才，是阻碍社会发展的，是反动的。

以上就是神话与迷信的本质上的区别，我们不要只看表面现象而忽略了本质上的差别将两者混淆起来。

神话是不是建反科学呢？

神话表现的都是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发生的事，因此，如果简单地把神话与现实生活比附和摹拟，当然会得出反科学的结论。旧时代的人，由于缺乏科学常识，看了“追鱼”后可能相信有一天鲤鱼真会变成人，看了“梁祝”后相信人死后真会变成蝴蝶。但今天我们的青年都具有对于鱼能否变人，人能否化成蝶这种最起码的科学常识。他们一看，就会知道这是不同能的事，是神话，是虚构，是剧作者为了表现坚贞的爱情和宁死不屈地向封建礼教作斗争的精神，并通过这种艺术手法来强调这种精神。问题不在于神话剧是否科学，而在看戏的人有无科学知识。因为神话并不牵涉到科学的范围。如果神话表现的事是 可能发生和巳经发生的事，那就不是神话而是真突故事了。

进一步说，神话虽然不牵涉科学范围，但神话故事也有它自身发展的逻辑，它具有神话的合理性。神话故事所创造的世界，虽然是幻想的世界，但从中我们可以看到现实的影子。譬如神话中所描写的神、鬼世界，也有统治阶级的代表者玉皇大帝、阎罗王及他们的爪牙天将天兵、判官小鬼，实际就是当时社会统治阶级的写照。神话本来就是现实生活中各种矛盾，通过作者的幻想、变化后反映出来的。毛主席在《矛盾论》中，谈到神话中幻想变化时指出：“……神话中的许多变化，例如＜山海经＞中所说的‘夸父追日， ＜淮南子＞中所说的‘异射九日，＜西游记＞中所说的孙悟空七十二变和＜聊斋志异＞中的许多鬼狐变人的故事等等，这种神话中所说的矛盾的互相变化，乃是无数复杂的现实矛盾的互相变化对于人们所引起的一种幼稚的、想象的、主观幻想的变化”。因之，我们如果不是把神话与现实生活作简单机械的比附和摹拟的话，那么，神话是不是合乎科学的问题也就自然不存在了。

最后，我想谈一谈，神话在今天的现实意义。神话既然作为旧社会人民追求理想，反抗压迫的一种思想武器，那么在今天新社会里是否还有存在的价值？旧的神话剧对今天的人民还有没有教育作用？还有无必要创作新的神话？我认为答案是肯定的。

神话既然不是迷信，又不建反科学，那么对今天的人们来说，当然还是有它的积极作用的。而且我认为就是在今后，神话也还是有它的现实教育意义的。我这里所说的神话当然不包括旧社会统治阶极按照自己特权和奢望加以恶毒窜改过的“神话”。

神话剧虽然反映的是旧时代人们的痛苦、希望和要求，如“追鱼”、“宝连灯”等，反映了封建社会中男女婚姻恋爱的不自由，今天的青年当然不会再受到这种压迫和束缚了，但看看这样的戏，可以使我们了解过去，懂得过去的社会现象，从而知道我们祖先是从一条什么样的道路上走过来的。只有懂得了过去，才能更好地认识现在。

另一方面，神话剧既能反映人们的痛苦、希望和要求，鼓励人们敢于斗争，用自己的力量去改变现状，那么，今天也仍有它的现实意义。因为我们今天虽然已经推翻了压在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人民翻身作主了，但也还有人民内部矛盾，某些方面还存在着不尽合理的现象。特别是在我们与自然界作斗争中，由于知识有限，有些问题还不能完全解决，有些困难还不能一下子就克服，仍然免不了要受到某些自然现象的约束，或受到自然灾害的威胁，因此，今天我们

仍需要提倡那种不苟安于现状，不怕困难，勇于斗争的精神。所以，我有这样一个想法：我们不仅要肯定神话的作用，而且还应该进一步做些工作，把过去中外的神话，选一些优秀的，翻译成通俗文字，使人人可读，用来教育群众。同时，我们还可以创作一些新的神话剧。通过神话中的具体形象的活动，来鼓舞人们的斗志，使神话为现实服务。斯大林曾运用了希腊神话安泰与大地的故事，来说明布尔什维克党必须和群众保持着紧密联系的重要性。神话中的安泰是一个著名的英雄，父亲是海神，母亲是地神，没有那一个能与他抗衡。为什么他这样有力呢？原来他同敌人决斗遇到困难时，便往地上一靠，即往生育和抚弄了他的母亲身上一靠，因而就取得一股新的力量。他的弱点就是生怕别人把他跟地面隔开，后来有一个敌人就是设法使安泰跟地面隔开，把他举在空中扼死他的。这个故事教育我们一时一刻也不能离开人民群众。象这样的神话故事，它与当前政治斗争是密切结合的，因而它也很具有现实的教育意义。当然，我们也不一定要求每个神话故事都去直接配合现实斗争，有些神话只要能给予人们一些好的影响，如善良的品质、美好的理想等等，都是对教育群众有益的，有些生动的故事情节和巧妙的艺术表演手法，也会使观众（读者）欣赏，因而得到益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