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队
1960-08-20列·法捷耶夫
列·法捷耶夫
编者按:本刊今年第四期曾发表了记述徐学惠同志在苏联安装假手的动人故事的一组文章。许多读者都深为伟大的中苏人民的友谊所感动,他们渴望进一步了解苏联赤塔整形器材厂厂长、老英雄洛玛诺夫同志的事迹。为了满足读者的要求,我们特在本期发表了这篇特约稿“归队”。
寒暑表上标着:零下五十五度。
阿历克赛·阿历克赛耶维奇怕冷地缩了缩肩膀,打算要出发了。
整夜,地质勘查队住的小木房被暴风雪刮得轧轧作响。到了早晨,情况也没有好转。但是他今天必须赶到区中心斯科伏罗金诺去。这位地质勘查队副队长阿历克赛·阿历克赛耶维奇·洛玛诺夫急着要到银行去,因为马上就得发工资了。
他又一次怕冷地缩了缩肩膀,用脚推开了门。冷气直往他的脖子扑过来。阿历克赛·阿历克赛耶维奇咳嗽着,再一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掀起短皮大衣领子,就向奥丽特车站走去。
积雪在柔软的鹿皮靴子下面嚓嚓作响。透过浓密的乳状的雾幕,很难分辨出村子的轮廓。万籁俱寂。严寒激励着阿历克赛·阿历克赛耶维奇,他一面低声地哼着歌,一面加快了步伐。可是,突然……一只脚扭了一下,摔倒了,后脑勺狠狠地碰在地上。眼睛直冒金星……
……他困难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脑袋无法转动了,只动了眼睛。病床……窗上的白窗帘……碘酒、樟脑的气味。一个陌生的妇女的脸在俯视着他。而且他似乎透过墙壁听到了她的低沉的声音:
“啊,谢天谢地,他终于醒过来了。”
她的脸上浮现出微笑。“嗯,她笑些什么呀?”阿历克赛·阿历克赛耶维奇苦恼地想,“必须问问她,我是怎样到这里来的。”但是没等他说话,护士就对他说:
“好吗?您刚才在说梦话哩。您已昏迷了十一个昼夜了……”
他没有答话,努力回忆着:今天几号了?
“……十一个昼夜……十一个……那末今天是几号呢?……我发生了什么事啦?我为什么躺在医院里?……”
他还没有回答护士,重又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阿历克赛·阿历克赛耶维奇忍住全身的剧痛,又困难地睁开了眼睛。这一次,病床上坐着一位大夫,握着他的一只手,在按脉搏。“为什么手上扎了绷带?”阿历克赛·阿历克赛耶维奇想着,并且挪动了一下,想看看另外一只手怎么样了。另外一只手也扎了绷带。大夫望着他,亲切地微笑着,用男低音的调子说道:
“怎么啦,我的老弟!您这颗心脏啊,不瞒您说,真了不起!简直不是一颗心脏,而是一块钢,里面安着能走几十年的钟表发条。您有一颗这样的心脏,至少能活上一百年……”
“我发生了什么事,大夫?”洛玛诺夫问道。可是他自己也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却感到太阳穴的脉管在噗咚噗咚地跳个不停,象有小锤子在敲似的。“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为什么昏迷了十一昼夜?”
这几句话很使他苦恼。但是他注意到大夫在用责备的眼光望着护士。
“您摔倒了,后脑勺撞在路上的冰块上,昏了过去。您躺了不少时间,然后人们才找到了您。把您送到医院来是在二月十一日,而今天已经是二月二十二日了。冻坏的地方不多。请您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您的心脏很健康,这是很重要的。别心急啊!”
大夫走了。阿历克赛·阿历克赛耶维奇要求喝水。但是,一忽儿又昏迷过去了。不过,现在他已经能睡了。早晨天亮以前,他醒来了两次,想着发生在他身上的奇怪的事。自从听了大夫的话以后,他慢慢记起一些事情来:他那天早晨做了些什么,为什么去做,他是怎样急着要赶到斯科伏罗金诺银行去。“我走是走了的,”他烦恼地想着,“不过不是走到银行去,而是走到医院里来了。”
有一位同房住的病人,通宵哼叫不停。值班护士只好老是弯着腰护理着他,给他垫枕头、盖被子,忙个不停。可是这位邻居一醒来就咬着牙叫痛,还嘟囔着一些听不清的话。
阿历克赛·阿历克赛耶维奇醒来了,因为阳光照着了他的脸。已经是晌午了。脑痛减轻了,他能翻身了。但想不到把手碰着了,差点儿没有痛得大叫起来。躺在右边的是一位年青小伙子。他们相识了。这位邻居叫尼古拉。他在国营林场工作,在一次暴风雪中迷了路,没有带手套,手就被冻坏了。
“总之,我们俩是难兄难弟,都是冻坏了的人。”洛玛诺夫说,“但是,老弟,这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只是你不要泄气。让我们约定每天一块儿做操,讲定了!”
阿历克赛·阿历克赛耶维奇把扎着绷带的手从被子下面抽出来,然后把被子掀去,开始把手和脚一屈一伸地活动着,还自己喊着口令,
“一……二……一……二……一……就这样…再来一次……”
他做了几次练习,手上的绷带就湿透了,脚掌也疼得很。就在这时候,大夫来到了病房。
“做体操。这不坏。请继续做吧、继续做吧。”他说,发现洛玛诺夫能躺着把被子拉过来盖在身上了,“这对您很有用。”
“很有用?”阿历克赛·阿历克突耶维历嘟囔着,“可是绷带下面的血流出来了。”
“我们来换一块,”大夫答道,在病床上坐了下来,开始给他解绷带。天啊!洛玛诺夫吓得眼前一片黑:手发青了,好象是在蓝墨水里泡过似的。
“别怕,”大夫尽量平静地说,“这个,大概,马上就会过去的。”
“大概!”阿历克赛·阿历克赛耶维奇重复着,长久说不出话来。
晚上,他又跟尼古拉闲谈起来:
“你懂得一个人会碰到些什么事吗?整个战争过去了,我只受了两次严重的震伤,活下来了。而现在你看,只差点儿没有冻死。”
洛玛诺夫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这是在西北战线上。肃清了被包围的德寇第十六军。进攻。震伤。再一次进攻。
“而在这儿,在东方,我们也战斗过。”洛玛诺夫说,“我们是第一批越过边界,通过额尔古纳河,直到齐齐哈尔的人。我记得,中国朋友们是多么热情地欢迎了我们啊!我们成了他们的置宾。我参加了逮捕日本中校田仲的工作。他是日本军事代表团代表,老弟,从他那儿我们还搜到了几个将军呢!
“我们也碰到了国民党军队。我还特别记得一位国民党将军。他把齐齐哈尔银行全部值钱的东西都运走了。我们很快就逮捕了他,并把这一切全部归还原主——人民银行。”
直到下半夜,他才平静下来,进入梦乡。第二天一早,洛玛诺夫又做起操来,直到绷带湿透。于是再换绷 带。
过了几天,大夫取下了绷带,考虑了一忽儿,就直视着阿历克赛·阿历克赛耶维奇说:
“老实说吧……病情很严重。完全有根据说,要生坏疽病了。但不能让它发展到这一步。必须进行紧急手术。”
“什么?要切掉?”洛玛诺夫问,声音勉强才能所得见,两眼不由自主地闭上了。
“对,要切掉。”大夫坚定地回答,“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必须切除两只手和全部脚趾。”
第二天早晨,阿历克赛·阿历克赛耶维奇没有做操。他稍稍掀开被头,绝望地望着自己的手。这手快不再是自己的了,短短的手,缠着一层层的绷带,似乎有些生疏了。他躺着一动也不动。“现在谁需要我呢,这样一个残废人?连吃饭自己都不行。什么都不行。残手残脚……”他由于感到无力,咬紧了牙齿。
但是过了三天,他又克制住痛苦,每天做几节操。邻床病人也动过手术:左手切除了三个指头,右字切除了四个指头。可是这只是指头啊!而他呢,情况要糟得多。但是他继续顽强地坚定地做着操。
他的儿子来到医院,把他领回赤塔家里去了。
十一月,洛玛诺夫去到斯科伏罗金诺地质勘查队去转了党的关系。这时他已经能自己走路了。过了一年,手脚切除的地方也长好了。阿历克赛·阿历克赛耶雄奇开始想:怎样才能重新参加劳动呢?他不能活着没事干而眼看别人在汹涌的生活的河流中翻腾、前进。他酷爱钓鱼、打猎和园艺劳动。现在他却没有能力去干这些他心爱的事儿了。但是他并没有屈服。他想重新归队,投入到生活的急流中去。
阿历克赛·阿历克赛耶维奇开始把跌铲柄夹在腋下,到菜园里去掘土要畦。他一直干到手脚切除的地方磨出血茧才肯歇手。而且刚刚好了些,他又重新夹着铁锨干起来。
他迈进了整形器材厂的门坎,心中充满幻想。
“只能安装美容手。”人们对他说。
“这对我可有什么用呢?”
“有用,看起来跟真手一样。”
很快,他得到了这副假手,进城去玩了。在沐浴
着阳光的街道上,他的假手掉下来了。
有位姑娘在柏油路上看到了人手,吓得大叫起来,惊惶失措地跑着,跳着,在来往汽车中间穿行着。从此以后,洛玛诺夫再也不带这副假手了。
有一天晚上,他叫儿子用绷带在他手腕切除的地方缠上一支铅笔,开始学着写字。但是铅笔摇摇摆摆的,什么也写不成,他用牙齿把铅笔从绷带里拔了出来,扔在地上。
第二天早晨,他又去整形器材厂。这次,厂里给他做了一个安在胳膊上的橡皮套袖,这个套袖已经可以紧紧地夹住铅笔了。阿历克赛·阿历克赛耶维奇受到了成功的鼓舞、就坐下来写党史提纲,不久就开始在小组里讲课。讲课进行得很顺利。他的讲课经验在区宣传员中得到了推广,区苏维埃还为此此授予他奖状。而在晚上,他就设计假手。
工厂又给他做了一副硬性套袖,上面带有两个、螺丝钉和园形螺丝帽。儿子帮他做小锒头、小斧头和锯子。他把这些工具推着安到套袖上,就在敞棚里一刻不停地干起细木工活来了。
假手模型做好了。大家对它很感兴趣。洛玛诺夫被邀请到莫斯科去。这时,他已经能够用绞竿钓鱼,能够出去打猎了。从莫斯科回来以后,他开始领导赤塔整形器材厂。就在那儿,他使自己的假手也越来越完善了,
一天,洛玛诺夫翻阅报纸,得知中国姑娘徐学惠完成了一件英雄行为:从匪徒手中抢救出国家钱财,因而失去了双手。他不加思索就给女英雄写了一封信,请她到赤塔来。他答应给她做假手,让她能够回到劳动者的队伍中去。
于是徐学惠到赤塔来了。当这位姑娘能够缝口袋、烙画、剪东西、劈木板、钉钉子和写信的时候,她的眼里流露出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啊!她眼中充满了难以形容的喜悦神情,高兴得流出了眼泪,笑着。她衷心感谢这位朴实的苏维埃人。徐学惠把整形器材厂集体给她做的假手称为友谊之手。……洛玛诺夫微弯着腰看着自己的信稿,推了推眼镜,就用打字机打起字来。他停了一忽儿,说道:
“工作多得很。自众徐学惠离开以后,我收到了来自祖国各个角落的信件八百多封。来信者不仅是要求我在患难中帮助他们,而且为我帮助了中国女英雄而感谢我。我不能不给他们每个人写回信。”
“我现在在干些什么呢?”他反问道,“在使假手进一步完善起来。假手愈是完善,那些由于重新参加创造性的劳动而得到幸福的残废者就会愈是感到快乐。”
(本刊特约稿。黄纯初译吴仁彰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