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难只能欺负意志薄弱的人
1959-08-16詹德钊
詹德钊
看了鲁行同志诉出的“衷曲”,我也想谈一点我个人的体会。我是一个从志愿军部队转业到地方的卫生干部。我不想在这里谈我和我的战友们在战争中克服困难的情形,只是谈一点我转业以后的情况吧。我是1956年转业来到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的。当时这个地区的卫生干部还很少,每个人都要单枪匹马地负责包干一个片。我到这里的第三天就下乡了。卫生院的负责同志在一张纸上给我划了一条路线,写上我要负责的几个小乡的名称,大致地介绍了一下情况:这个片多数群众是苗族和侗族,其次是僮族、水家族、布依族……多民族杂居的地区。这个片从南到北有四十多里;从东到西距离较长,有八、九十里。其实像这八、九十华里,要是在我们河南省大平原地带,就摆开我这两条行军的腿,本来算不了什么。可是这里出门就是高山,走路都是爬坡。路,就不成个路样子,一些羊肠小道,无数条黄线似的断断续续地绕着山腰,多半都是临着悬岩陡壁。这里若要死了牛,你不用问,就不外两个原因:不是老虎咬死的就是滚坡摔死的。人们都住在高坡上,寨子疏散、隐蔽,互相来往很少,因此这个寨子到那个寨子没有明显的道路,所有的一些毛毛小路,多半都是放牛上坡被踩出来的,乱杂杂的,如蜘蛛网一般。熟悉的人,抄着近路走起来也容易,对于外来的不熟悉的人就是一个迷阵了。有一次,我到一个寨于去,据说只一、二十里地,走了两个小时,在一个山顶上就看到了这个寨子,大约还有三里多地了;后来拐个山嘴子走进一股牛道上去了,在里面转来转去,从上午十一点转到下午五点也找不到这个寨子,天渐渐地黑下来,阴森森的真把人急坏了。我又气、又饿、又有点怕老虎,我急得“喂——喂——”地大声喊起来!回声在死一般寂静的深山旷野里,长久地回响着,更显得妻凉可怕。我气得不知如何是好。按我的火性,真想一脚把这山踢平!最后,我边走边用石头把所有的岔道上都按上标志,以免又转回来。我一手打着电筒,一手提着药箱,背上背着一床被子和一把雨伞(这是在巡回医疗中必需的装备),到晚八点钟我才找到这个寨子。像这样走冤枉路的情况还遇到很多次。但这毕竟是有次数的,而且也是由于事先问路马虎所造成的。后来我精细地绘了一张这个片的路线图,很快地就掌握了所有的要道。这些困难还算容易克服。
最大的困难,还是工作不好开展。第一个难关就是不懂话,不管看大病小病,都得找个“翻译”。到有乡政府的寨子,就找乡干部,没有乡政府的寨子,就找能说一些汉话的罗汉头(未结婚的男青年)和村干部。然而,这些能懂得一部分汉话的临时翻译,对我说的话也听不大懂,因为他们只懂带着本地口音的汉话,他说我是北方人,说话“酸”的很。往往为了问清一个病历,我要费九牛二虎之力,他们也嫌麻烦。可是,看病下药又不能马虎从事,假使发生医疗事故,那就会造成不堪设想的恶果。我技术又非常有限,单凭扪、扣、视、听来诊断,我是力不能及的。我给病人诊断的主要根据,就是靠问诊。可是我说话,他们不懂;他们说话,我也不懂。这岂不是一个莫大的困难吗?
我在部队里作卫生员时,仅会使红汞、碘酒,但在这里,我一个人是医生也是护士,内科、外科、五官科等各种病都会碰到,尤其是妇科和儿科,对我简直是外行。再加上当地群众迷信鬼神,不相信医药,他有病也不找你看,你找着他,他往往还躲起。他们怕吃药,更怕打针,小孩见了你,能吓得哭起来。有时为了叫他们吃两片药,得动员两三个钟头。由于不懂话,宣传工作也难进行,因此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取得群众的信任。
由于语言不通,有时连我吃饭、睡觉都成问题。你告诉他说要
吃饭,他讲一声“麻布”(苗话:不知道的意思);再不他回答你一句:“该饿”(侗话:不懂的意思)。真把你弄得啼笑皆非。有一天我一连两顿没吃上饭,心里感到很是委屈。我跑到山头上,面朝北,望着河南省的方向坐着。当时我有点想家了:要是在家乡工作,怎么也不会到这个地步,随便在哪一家看病,都会留我吃饭的。就是他不留,我说一声“大娘、大嫂,多做一个人饭啦”,我想谁也不会拒绝。身上有钱有粮票,怎么也不会饿肚子呀!在家乡就是负责这样大一个片的巡回医疗也不成问题,骑上自行车,药包往车后一放,一天跑它个百儿八十里,痛痛快快的。可是这个地方,动脚就得爬坡,话一句也不懂,跟在外国一样。……现在我记不清在那山头上究竟呆了多久,只记得,后来鼻子里一阵酸痒,眼睛湿润润地模糊起来,一眨眼,两颗泪水顺颊而下,流到嘴角就散开了,嘴里感到微微的一点咸味。这时自己为之一惊,猛地跑到一棵杉树干上靠着,心突突直跳,像作了一件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责备自己:怎么这样软弱,这样没出息呀!在朝鲜面临着流血牺牲,都没有犹豫过,今天为兄弟民族卫生事业服务,两顿没吃饭又算得什么?怎么就想退缩了?一个革命战士,气概哪儿去了?我又想起我那些牺牲的战友。我所在的那个连队,是一个非常有名的英雄连。在一次战斗中,四个卫生员牺牲了三个,只我没死。他们都很年轻,他们为人民的事业贡献出了生命……我在困难中竟有退却的念头,我不但幸负了党对我的信任,也对不起我牺牲的战友。我想到这里,又觉得一阵惭愧。鲁行同志的信上,刻柔和李有松同志的发言中,说到怕困难的原因,都颇有一点怕挨批评。我一点也不说假话,这时我很希望能有人批评我一顿。这时如果能得到一顿很严厉的批评,我就会感到轻松的多。因为,批评里面总是带着指导、指责、分析错误根源,指出努力方向。然而,在我有错误的时候,却没有能得到及时的批评。
我为了和群众打成一片,以便进行工作,我想各种办法,作各方面的努力。我帮助他们干活路,学说他们的话,又教他们学普通话;罗汉头们吹芦笙、闹着玩,我也去参加;我发现他们不敢接近我是怕弄脏了我的白衬衣时,我就特做了一件黑色的土布衣服穿;我用剪刀给他们理发……帮助乡干部和社干部作工作;同小学校的老师们合作,搞文教卫生宣传等,我慢慢地就成为他们的人了。在这期间,我治好了不少疾病,不到三个月的工夫,他们都相信医药了,小病能主动来看,大病能主动找我去看。我到哪个寨子,前前后后总是跟着许多人,他们把我从这一家领到那一家去看病人。在问病历的时候,即使是青年妇女,也都能告诉我实话了,这就大大地有利于我对疾病的诊断。
说出不怕同志们笑话,我长这么大,生小孩的情形,连看我都没看到过,在这里,我居然当了好几回助产士!这也是没有办法,找到头上来虽说很害怕,可是你还一定得去,如果你说不会,拒绝去,那就要造成二十四分不好的影响,他说你摆架子,看不起他们。因为这是对你相信到了一定程度,才找你这个男子汉去接生。每次我都做出很欢喜的样子而去,找个接生有经验的老太婆跟我一路,临产时,我叫她助产,我在旁边帮她作一些消毒工作,说一些安慰话。这里的勤劳善良的妇女们,难产现象毕竟很少,幸亏我还没遇到一次。
三个月以后,我的工作环境,再不是一个困难的境地了。我走到哪里,人们总是亲切地叫我“詹同志”,我要在哪家吃饭,他们总是把咸鱼、咸肉拿出来待我,孩子们也经常送些野果给我吃。
通过这一段亲身体验,我感到:困难,只不过是一种懦怯的东西,它只能在意志薄弱的人面前卖弄它的威力;一旦听到刚健的脚步声,它便像老鼠似的悄悄地向后面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