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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西南联大”的学生生活

1957-08-16汪子嵩

中国青年 1957年6期
关键词:参考书西南联大毕业

汪子嵩

抗日战争初期,我在浙江南部一个小乡镇上读高中。那时,住的是破庙,吃的也从黄糙米饭渐渐改为稀粥,粥里掺许多番薯,吃的时候很容易饱,但吃了不久肚子就会饿得咕哩咕噜叫;菜是每人每餐半小碗盐水煮青菜,后来连青菜也吃不起了,就改吃盐腌菜。1941年下半年我到昆明进“西南联大”念书的时候,真感到好像是进了“天堂”一样。但是怎么样的“天堂”呢?说出来现在的大学生恐怕会觉得可笑的吧。

先从生活谈起

听说昆明西郊原来“西南联大”的校舍现在已经改建成漂亮的楼房了。我倒着实依恋那些像兵营、也像马房的草屋子呢,想起来还为之神往。说它们像兵营,因为它们整整齐齐、一幢接着一幢地排成几列。屋顶是稻草铺的。我们住了四年,记得只加铺过一次草。所谓窗子,只不过是一个太木框钉几根木条,晚上睡觉时拉上一块破布,半夜里如果刮风下雨,我们就只能在床上撑开雨伞来和风雨作斗争了。有时候上面草顶也漏雨,一把雨伞不够,再加上一把。还是挡不住,那就只好把头钻进被窝里,一觉醒来,被子也就可以拧出水来了。记得有一天半夜下了大雨,第二天醒来一看,屋里屋外成了一片湖,搁在床下的箱子浸在水里,鞋子飘在水面,像一只只小船。

一间屋子面积大约有四、五十平方米,里面住四十个人。双人床连着双人床。每两张双人床之间挤上两条狭长的板桌,就是四个人的寝室和目修室。一间屋于里有这样的十个组,分成两列。因此,无论下午或晚土(上午大都上课去了)你要是在寝窒里学习,总会听到有几个组里在高谈阔论或打桥牌,也总有几个人在高声念英文、德文或者法文。半夜里如果失眠了,睡在东头的人可以听清楚西头某一个同学的鼾声。但最搅人睡眠的还不是这些声音,而是由于床挤着床,以及贫穷带来的肮脏等造成的那些小虫虫。

再来谈我们的吃吧。一说到吃就得先提到钱。住可以不要钱,吃总是要钱的。如何缴得上饭费?成为大多数穷学生最头痛的问题。有很多同学不得不在外面兼差:中学和小学的教师,机关和商店里的小职员等等。但是工作也不容易找,再说兼了工作难免不妨碍自己念书。我在联大四年中常常被膳食委员逼缴饭费,被逼得没法时只好到处求人借贷,到告贷无门时就只能跑拍卖行和旧货店,先卖一时用不着的衣服和书籍,慢慢的就连必需的东西也只好出卖。有的同学案掉仅有的棉被,晚上就盖着自已所有的衣服睡觉。穿不起袜子,鞋子缺了后跟,衣服上东一块补锭,西一块补锭,面黄肌瘦,操着南腔北调的年青人,昆明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联大学生。

话扯远了,还是回来谈我们的膳食。印象最深的是当时吃的米。市面止的米价实在太高了,后来总算可以买所谓“公米”。买“公米”要跑到很远的地方,都是同学自已去买,这且不去管它。最苦的是“公米”不但是红色的,吃起来有点像高梁米,而且掺杂了许多砂子、碎石和谷子,每吃一餐饭总得仔细的捡,一个人可以拣出不小的一撮。记得有一次买到的“公米”虽说是“米”,倒掺了一半谷子,人终究不是鸡,吃了几口实在咽不下去,只好搁下饭碗不吃。这个时候除非是身边有零钱或是可以借到钱,不然就只能饿肚子。由于膳团是由学生自理,可以避免当时流行的贪污,所以联大膳团中的菜在昆明是有名的“价廉物美”,连校外人都想来搭伙。其实,所谓“物美”也不过是每桌只有四小碗菜,八个年青的小伙子,只要中间有一个人稍为不“斯文”些,往往吃不到半碗饭菜就吃完了,只有靠菜碗底里的残汤来对付,吃得慢的人往往靠收罗一桌桌的残菜汤下饭,我们叫这是“打游击”。另外,膳团里收的钱都只够吃两餐,除了少数有钱的学生可以到门口小摊子止吃些早点外,一般都没有早餐,饿肚子上一早晨课是常事;有些同学为了怕饿肚子只好躺在床上不起来,宁愿牺牲几堂课。

现在的大学生看了,一定会奇怪:这种生活又如何能学习呢?

我们是如何学习的

先谈上课。上课的教室也和寝室是一样的泥土房

(图片见原版面)

当时“西南联大”学生宿舍的一角

子,也往往漏雨。而且,教室里座位不够,迟到一点的就只好站在后面或爬在窗槛上记笔记。教室又分散得很,从新校舍到昆北食堂得穿过城墙缺口,从城外到城里,跑得最快也得十分钟,往往急着跑去也是迟到,就只好站在教室外面听课。

除了上课就是自学,自学首先需要书,联大图书馆一共才几万册书。特别是那些基本课程的必读参考书,像“经济学概论”,全校选课的有几百人,而图书馆却只有十几本书,每次图书馆开门之前,门外挤满了人,很多人都是为了抢借这本书。图书馆的座位很少,平时还勉强对付,快考试时就紧张极了,一吃完饭大群人都挤在图书馆门口,等它开门去抢书、抢座位。图书馆的大门和借书的柜台有好几次都被大家挤破。有些同学有这些必读参考书的,大家轮流向他借着看,能借到看几个钟头、记下些笔记,就非常满意。书和衣服用品一样是我们活动的财产,有钱时去买进来,等缴不起饭费时只要在墙上贴张出售的布告,书就从这个主人手中转到另一个人那里去了。

现在的学生常常会向行政和教师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或者是书不够了,教师就得给想办法;读书不知如何读法,作论文不知如何做法,教师都得来指导。当然教师有指导学生的责任,这些要求应该尽量满足。但有时候这些要求提得太多,使人有了印象,好像是要别人将一切条件都现成摆好,然后才能请你来学习似的。从前做学生,就根本没有提出这样那样要求的权利和可能。教授是有名的,但他只管上课讲书,下课就见不到了。我在中学时英文没有学好,一进大学,参考书全是英文的,没有办法只好从头啃英文文法,翻破了一本字典,勉强学会了看书。平时发生了问题,或是上课听不懂,就只能自己找人请教,更好的办法还是自己找参考书。图书馆书虽然不多,对一个初学的人总还够用,每一门课都有一张参考书单贴在图书馆里,翻来翻去渐渐自己就摸索到一些学习的门径。

在那种条件下面,人们不但学习着,而且对周国的事情关心着、斗争着。我们虽然穷,但还节省一点钱,几个人偷偷地订份新华日报(当时中国共产党在重庆出版的报纸),组织各种读报和读蕾小组,热烈地争论着。“资本论”这类书从这个寝室傅到那个寝室。有人在半夜点根洋烛,悄悄地在腊纸上抄“新民主主义论”,过几天一小本一小本非常模糊的油印小、册子在许多人手里流傅。在学校墙上挂满了各种壁报,各种意见争论着,而主流是:反对国民党的腐败,要求组织民主的联合政府。学生会举办的时事报告会通常总吸引校内外几千听众。地下党组织通过各种形式,教育和组织群众,逐渐积累起革命的力量,使联大成为国民党后方的“民主堡垒”,掀起了好几次学生民主运动。

毕业以后怎么办?

我们在高中毕业时已经遇到这样的问题:毕业以后怎么办?多数人升不起学,也很难找到职业。记得我毕业那年邮局招考邮务佐,原来规定学历是小学或初中毕业,后来录取的绝大多数是高中毕业生,我也去投考了,因为体格不及格,没有被录取,同班毕业同学考取的有不少。我们那班同学后来进大学的只有十分之一、二。

在大学住了四年之后,要毕业了,心上又沉着一块石头:毕业之后到那里去?要是有个亲戚朋友在社会上有些地位,或者家里有钱,一个大学毕业生自然什么事都可以做。缺了这两条,职业就不大容易找。例如经济系毕业生最好的希望是到银行当职员,但没有人介绍就进不了银行。因此,学经济的人如果能当上一个英文教员,我们学哲学的人也许去当上个历史教员,也就感到满意了;说不定学哲学的人去教数、理、化,那也只好硬着头皮上讲台。即使这样也不容易。有人在外面当家庭教师,教有钱人家七、八岁的小孩子,兼作保姆,每天还得接送孩子上学;也有人到小商店去作会计,兼当柜台上的伙计。我毕业之后就连这一类工作也找不到,当时可惜邮局没有招考邮务员,不然我也会再去投考。我想请求在学校里做一个图书管理员,托一位教授去问,回答是图书馆没有空额。我真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才下决心投考研究生的,后来侥幸录取了。录取的人很少,因为投考的人原来不多;谁愿意在当过四年穷学生之后再来当同样穷的研究生呢?我考上研究生,又在草屋里住下来,倒也感到心满意足,不但是还有饭可吃,有书可读,也因为在我同班毕业的八、九个学哲学的学生中,当时好像只有我一个还再继续学哲学的。

现在每年暑假毕业生分配工作时,常有些同学来向我表示:非将他留在北京不可;或是因为没有将他分在综合大学而是分在专科大学当助教了,他就说这是小看了他,他受了委屈等等。好几次我都想和他们谈谈这些往事,每次我都忍住了,因为我想:他们生活在新社会里,应该让他们幸福。现在我想:我还是应该对他们说这些往事,他们才能真正知道他们今天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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