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山牧人
1957-08-16华山
华山
七月初,河西走廊酷热起来。大卡车在戈壁滩上驰向祁连山。
跑上一百五十公里,就可以看到西北的第一座大型铁矿——镜铁山了。
祁连山中的大铁山!帝国主义笑话我们,说中国没有铜,西北没有铁;说祁连山是个穷山、我们偏偏找出来了。而且,这是怎么找出来的啊!没有地图,没有路,甚至在前一天还没有一点影子。可是鞍山那末大的铁山却奇迹般地发现了。而且十几个矿区的发现,都是从牧人口里得来的线索。这时候汗淋淋地呼吸着大漠吹来的热风,听司机讲雪山下的高山牧场的春色,眼前的祁连山的确是魅人的:
它横断遍地流沙,在云中亮着一头白雪,似乎很清亮,又那末遥远。俨然一道绝壁,在地尽头撑住半边天。可是一进山口,山势反而矮挫了,雪峰也看不到了山间的草场和乱石滩总是这末平缓。只有车头不住地闷声嘶吼着,可以听得出是一直走的上坡路。
汽车猛地停在小溪跟前。
水箱又沸腾了。又得拿雪水给发高烧的机器洗冷水澡了。
我回头一看,——嗬!走廊平原已经沉到大山底下,整个袒露出来,和满天烈日的大戈壁溶化成一片烟海了。已经下午四点。可是这里还是戈壁滩一般酷热。哪里是高山牧场的春天呢?那横断大漠飞沙的七架大山又在哪里呢?
只是转过斜坡,迎面冲下来一团冷雾。好冷!赶紧穿上皮大衣。高处出现了一个山豁口。“糟糕,要下雪。”司机说。大山那边涌起一阵黑云,山色阴沉了。眼看着暴风夹着急雨,扫过岭头,留下漫天大雪。什么远山,近岭,悬崖,峭壁,都从周围消失了。只有陡急的岩石路面引导着汽事前进。
爬上岭头,雪晴了。霞光漏过云缝,把几处雪峰映得红艳艳的。真个是“一峰红日一峰雪,半岭黄昏半岭明”。满以为可以饱看一路的雪山,小公路又把大卡车引到峡谷里的云海深处。
深不可测的云海。汽车亮起灯炬,冲不破云雾的重重包围。冷雨又伴着黑夜来了。迎着灯光,路面又窄,又陡,总是急转直下,没有尽头,好像要一直钻到地里似的。临到上坡,汽车又一劲儿地往上,往上,拐来拐去总是往上。只有灯光面前,一时浓雾迷茫,一时细雨纷纷,一时雪花飞扬,可以看得出是到了山顶还是到了峡谷深处。
真个是白天避暑,晚上过冬;翻一座山能过四个季节。
已经半夜。大卡车忽然欢跑起来。夜雾消散了。灯炬照出一丛丛的毛柳,白桦,荒草,一时山涧飞溅,一时怪石兀立,偶尔野兔在眼前一闪,或者是野羊,旱獭,山雉……就是不见人迹。头顶也难得看见一线天光。只有山涧的轰声震耳欲聋,伴着马达声撞击石壁的回声,可以听得出峡谷是很陡很窄的。
我们是到了深山里了。
天顶忽然跳出两颗灿烂的星光。
“照明弹”司机叫起来。我立刻想到迷失在万山丛中的地质人员。是他们打出的求救的信号呢,还是勘探队给他们指示归队的目标?还是……我看看司机,他笑了:
“这是山顶上的两台钻机,刚安上电灯不久,”
到了。
一觉醒来,蓝天如水,两岸大山兀立。帐篷跟前奔流着一条大河,汹涌而又清澈。
山上已经满坡太阳了,河边还是初冬的早晨。山坡光溜溜的,倒悬的流沙河一般,山风一动,也能剥落好些石头,从山顶掉到河边。山脚却夹着一沟茂盛的丛莽。高大的老树都拦腰折断了,不知什么时候被暴风吹折的,断头上飞着许多新枝,满梢绿叶,活像公园里人工修整的风景树。
大自然多末暴烈,生命又是多末地顽强!
拐过河湾,陡崖直插天顶,在云间突起锋利的狼牙,勘探队叫它“刀山”。绝顶上隐隐可见两座白色的钻塔。有人在那里爆破岩石,开山修路。巨岩崩落下来,顺着陡崖崩跳,冲击,迸裂,炸起滚滚的烟团,顷刻间瀑布似的,冲到汹涌的大河里,在绝壁上留下一条烟龙,冲上蓝天。
这就是镜铁山!镜铁山的主矿就在这里。人们站得多高啊!
成千斤重的钻探机是怎末抬上去的呢?
“你看看山上的铁矿,就知道哪来的这股劲了。”
带路的说。这个小地质员,叫做罗青,外号“小青羊”,半年以前刚进祁连山。乍来的时候,腿一跨上马背,
身子便从马脖子上滚下来。现在野羊能跑的地方他都能跑了。山风一动就能听出哪里要掉石头。分明乱石劈头直滚下来,他把你一把推倒,石头便从头顶横飞过去。跟他上山是很放心的。
从吊桥横过大河,钻进小沟岔,我们从乱石和浮土堆成的悬河上山。一路上的镜铁矿把我吸引上去了。
崩落在沟里的怪岩,是铁矿,陡坡上的滚石,是铁矿,路面铺的也是铁矿,路肩砌的也是跌矿,……走到哪里都是一块块平展展的镜子一般的铁矿。一旦爬到山顶,俯瞰深谷,——矿脉的露头简直是一条铁龙,从山顶蟠到大山脚下,来回拐了五道弯。“一看这矿,还有什么困难呢?”“小青羊”说。“从前一见野羊,我就想吃它;现在一见就悄悄跟着,看它是怎么爬山的。”
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镜铁山”的第一个矿区,是一九五五年八月发现的。从矿脉看,这是“沉积热岩变质矿床”。这就是说:这个矿最初是在海底形成的。祁连山本来是个内陆海。海像筛子那样,多少万年的风雨潮汐,把周围的岩石“筛”到海里。不同轻重的矿物,便被“筛”成一层层的,沉积下来。这铁矿便是其中的一层。以后海干了,成了个大地槽。北面蒙古古陆向南一挤,又把地槽挤成六条山脉。平展展的铁矿床,便被挤得歪歪扭扭的,夹在山脉里。高耸入云的山峰,在高空成了终年飞雪的地带,于是,雄伟的奇观出现了:活动的冰川,奔腾的雪水,把山脉辟成千山万壑。夹在山脉里的铁矿,便从悬崖陡壁露出头来。这种铁矿,一有就是一大片,这一带准是少不了的。可是找了一个多月,硬是找不到。
有一天,驮帐篷的牦牛跑了。他们的响导,是一个叫做扎喜的藏族牧民,扎喜去找牦牛,碰到一个老乡。
“大雪封山了,这几个人来干什么”老乡说。
“找矿呢。找又黑又硬又重的石头”
“什么宝员不找,找石头!”
“那是铁啊。”“是铁?哦,对了,想起来了。”他说:“三十几年以前,有个老爷爷,打鹿的能手,有一次追赶一群青鹿,追啊,跟啊,追了三天,把鹿撵进死沟岔了,没处跑了。可是火枪的子弹,只剩雨颗了。怪可惜的。便找了一块又黑又硬又重的石头,砸碎了,跟子弹里的铁沙掺在一起,把火药倒出来,匀成三分,对付装成三颗子弹。一打,行!跟铁沙一样。”
从那以后,老爷爷便常常到那条死沟岔里,找那石头做铁沙。“能做铁少,不是铁矿是什么!”扎喜说。就把这话给地置队说了。
可是那一带大山,谁也没有去过——一牧羊没有草,打猎没野兽,山上也没路好走。牧人去做什么泥?就是那老爷爷,也是进到死沟岔就回头了。
扎喜是个好猎手。他说:“青鹿逃命,总是挑难走的地方跑。困在沟里,一定是山太陡了,咱们顺着山势找吧。”
好猎手,靠着两只鹰眼,揣摸着几十年前青鹿走过的道路。终于把地质队带到“刀山”。果然,死沟岔里躺着许多镜铁矿,都是从高山崩落下来的。“可是那时候,”“小青羊”说,“山上什么路也没有。雪又厚。叫它‘刀山,一点也不假。怎么上呢?
“忽然,一只青羊,从山上溜着陡崖跑下来,跑到沟里喝水。又疙登登地溜着山边走了。
“这不是老师来了!”扎喜说。原来牧人爬山,也是跟青羊学的。山里的野牲,要算野羊脚最灵了,最爱溜着崖边走。矿床露头的地方,总是比较陡的。‘爬山能赶上野羊,有多好啊!我想。从那天起,我一见野羊就悄悄跟着,捉摸它是怎么走的。”
山中的雨,说来就来了。一来就是半山暴雨半山雪。一阵暴雨过去,天更高了。脚下的铁龙好像刚刚从水里挣出来。这时极目四望,千山万壑坚恍如在雪海之间浮沉着,祁连山有多少悬崖峭壁!“小青羊”说:
“这样好的矿,简直不不找,它就在你眼前摆着——不上‘刀山就是看不到。祁连山就是这样怪的。要不是牧民带路,不说找矿,你打着探照灯也打不出一条路来。你不去看看牧民简直不算到过镜铁山。”
正打听不到扎喜搬到哪里,几个藏族牧民骑马来了,如同一阵鲜亮的云采。“这不是来啦!”“小青羊”把我拉到门口,说不出的得意。“我说别着急,别着急,——咱们镜铁山就是牧民的家,短不了要来人的。瞧,那个骑白马的,就是扎喜。”
这时我才发现,除了扎喜,四个牧民都是女的——白毡帽的尖顶隘着红樱格,帽沿下露出满头又细又密的小辨子,
她们都是做客来的:一个到矿山医务所看病;一个到帐篷商店买红糖和藏袍料子;一个捡了几块“奇怪的石头”,送来看看是什么“好矿”;还有一个,干脆什么事情也没有,就是想再看一看“刀山”实上的电灯。
他们都是勘探队的“近邻”。虽然最近的也有一“马站”,就是马走一天的路程。“扎喜啊,”“小青领”说,“这是谁的马呀?这样漂亮!”“我的呀!”他用汉话说。发现大家喜欢他的马,黑脸膛焕发着久轻风雪的红光。他说,这匹马,叫做“滚雪”,草原上跑起来像追风的雪团,前几天拿一对鹿茸搭上五只白羔买的。他说,勘探队的同志,南方人多,不会骑马。牧人说的“好马”,都是烈马,骑不来;“乖马”倒很
乖,就是没力气,——老了。“同志们找矿,是给牧民找幸福来啦。”他说。“雇不上好马,怎么能呢?好吧,我花个大价钱买一匹吧。买了‘滚雪马,我又想啦:‘骑去给同志们看看吧,叫同志喜欢喜欢吧。我的心,跑到矿山了,睡不着了。就骑上快马来啦。”
听说我要到他家去做客,更高兴了。第二天清早就动身。
祁连山的马,真是祁连山长大的。人不能下的陡坡,它前蹄并拢后蹄,一出溜,——便稳稳当当地滑下去了。上坡下坡都不用下马。翻过几架大山,雪峰近了。悬崖,冰柱,飞瀑,悬河……我们从冰岩钻过瀑布的水帘,看群峰吞吐落日的斜晖,竟然想不起皮大衣是什么时候穿上的了。
突然——
是满天星斗落在人间,还是天上的草原招来了地上的白羊?只是纵马来到领头,一色的葱绿突然展现开来,这样齐崭,鲜嫩,盆地上就和棉田那样:羊群是盛开的棉花,牦牛和帐篷是黑色的棉桃。
我们纵马下坡,在草原上飞驰起来。遍地是一色葱绿、肥嫩、滋润的酥油草,剪草机修过似的平展,盛开着眼花撩乱的星花。盆地周围的山岗也满是一色新绿。映着斜阳,整个大地如同复盖一床绿地毯。可爱极了。要不是天边突起几处雪顶,真想不到这是高出海面三千五百公尺的高山呢。“汽车通到镜铁山,牧场就来到山这边了。”扎喜说。“牲灵吃酥油草,就像人吃酥油,最长膘啦。越是深山,草越肥。野牛沟的草原少说也有二十几个‘马站。草到人胸脯。野牲多极了:野牛,野马,青鹿……都是值钱的野牲。就是进不去人,——吃的用的进不去,人能呆下去吗?去年找了一个镜铁山,这里就成了热闹牧场。要是把祁连山的矿都找出来,牧人多快活啊!”
草原升起了夜雾,羊群消失在淡淡的月色里。牧民聚居的新村远远落在后面了。“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滚雪马”追着山风奔驰,忽然发出高亢的嘶鸣,仰天长啸似的。草原深处飘来了暖人心肺的狗叫声。
牛牦帐篷漏出亮光。女主人掀开门帘,现出一个清瘦高挑的侧影。一个娃娃头从羊毛被里钻出来,楞着眼睛看看,一翻身又睡着了。
扎喜的妻子,是一个久病初愈的中年妇人,宽大的藏袍紧束腰身,采绣镶边在地面重重映卷着,如同系着许多条采色的裙子。满头的小辫子被吉祥发袋坠成一搭珠帘似的。
这两条宝石镶嵌的吉祥发袋,是祖傅的珍贵纪念品,缀成采纹的都是一枚枚的珊瑚,翡翠,玛瑙,琥珀,红玉,蓝玉,水晶,贝壳,和金银花饰。
“祁连山的宝只有的是啊,”扎喜说,捧起妻子的发袋。“除了珊瑚跟贝壳,都是祖祖辈辈在山里捡的。拿给城里的匠人做成好看的样子,石头便成了宝石了。”“咱们孩子玩的,都是宝贝石头。”她的妻子忽然说,露出一口雪白光洁的牙齿。又管自己做面片去了。虽然嘴角藏不住衷心的夸耀。“山里的孩子,不玩石头玩什么呢?”扎喜说,“我做孩子的时候,上山荡羊,最喜欢找奇怪的石头。老人一见可吓坏了:
‘哎呀呀,可不敢玩!叫汉人看见可了不得。招来开矿的,咱们藏民就没得活了。”
“从前找矿的,跟现在不一样啊。我这个人——”他指着妻子说,“差点浚把命丢掉。可也躺了十一年。“那年,我们刚刚结婚。她织帐篷,绣花边,挤奶子,放马荡羊,什么都会;听她唱歌比喝酒还快活。没想官家来开金矿,羊也杀了,牦牛也牵走了,马也顾了马步芳队伍上的了。还抓我去给当兵的放马。
“牲灵,就是牧人的命:吃的是羊肉,喝的是奶子,铺的盖的是羊毛,住的帐篷也是牛毛做的。牲灵叫人拉了,自己也哭,娃娃也哭。为什么要抢旁人的东西,叫人伤心呢?我们有的是手,偷呀抢呀,是自己不把自己当人,学坏了。我在山上哭,马就跑掉啦,——牲灵是活的,它要跑,我有什么法子?官家可不让啦。把我五花大绑,拿细柳条打了半宵。好吧!我半夜逃跑回家,跟我这个人说:
“‘头上有万年雪,脚下有长流水;雪山在,扎喜总要见面的。你快逃吧。”
夜深了。帐篷的天窗忽然飘下来疏落的雪花。熊熊的灶火毕剥响着,伴着羊群的鼻息和远远的山风。草原的夜好静!
暖烘烘地吃了一顿羊肉汤面,慷慨的主人又点上半截洋腊,挪开满锅奶茶,就着灶火烤着一条肥羊腿。“现在劳动,真美啊。”牧人说,“晚上回来,吃了喝,喝了睡。从前敢点灯吗?这早晚还在荒滩上爬着,拿耳朵贴着地皮听。一听马蹄响,就跑。白天掀开门帘去看山头,看看有没有骑马的。我这个人,逃到大雪山上,半路生产了。正赶暴风雪。娃儿死啦,她也躺倒啦。我解放那年回来:哎呀,她就剩下皮包骨啦。我爬到耳边说:“‘雪山开雪连了,扎喜赶上羊群回家了。她一笑,忽然吐了五碗血。我卖了二十只羊,两只牦牛,两峰骆驼,一对鹿茸,打城里请来一个大夫。那位大夫只是把脉,不说话。开了个药方又揉了。这不是没救了吗?我心里一阵凉,大夫说:‘钱我也不要了,药你也别买了。省下钱来过日子吧。“没了这个人,日子不快活啊。死活求了一个药方,大夫只是摇头说:‘就怕她等不及了。光景就是三五天了。
“进城买药,得十天来回呐。我揣上方子,骑上快马
就不离鞍啦。黑里也跑,白天也跑。猛丁儿在山隘口碰上了找矿的人。糟啦!准叫抓去带路啦。人家问我:这叫什么山?这路上哪里去?哪里有牧民?……我不说,也不下马,只是哭。有个工程师说:
“‘出了什么事情,这样伤心啊?“我把事情说了。他想了一会,就说:‘你坐我们的汽车进城不好吗?车在山脚下,马上就走,明天回来。你信得过我,就把马留下来,借我们骑骑。明天晚上还你。好不好啊?
“牧民坐汽车!哎呀呀,耳边风呼呼的,跟做梦一样。我五十二岁了。就二十八岁那年,在青海见过一次班禅活佛,汽车就是那次看到一次,都是活佛坐的小卧车。现在坐汽车进城买药,莫不是幸运来了?
“她吃了几副药,缓过来了,慢慢见好了。第二年就生了这个胖娃。
“躺了十一年的人,现在四十来斤的面袋都能扛动了。帐篷里里外外,进去出来,日子又快活了。我说:‘给娃儿起个名字,叫做‘梭能达基吧。梭能达基,是掌管幸运的神,意思是幸运升起了。我这个人说:“很好,很好!还要起个汉名,叫做‘工程师!……”
只说的两口子都朗朗笑起来。
原来,当时他们还以为,“工程师”就是那个救命恩人的名字呢。“去年八月,”扎喜说,“我半夜买药回来,远远看见帐篷有灯亮,眼泪就滚滚出来了:山中牧民,一黑天就睡觉,浚大事情是不点灯的啊。准是她的病发了,不中用了。赶紧跑到村里,才知道是来了找矿的人,带队的是两个工程师。“工程师,真是好人啊!大黑天,亏他们摸进山来了。我想:把好玩意都说了吧。
“金子,银子,奇奇怪怪的好看石头……我把最心爱的宝贝,都说了。想不起什么来了。人家还问。我说:
“‘再就是不值钱的啦:十二年前,我给一位找矿先生带路,在这讲里见过一种黑石头,又黑又硬又重,山上滚下来的。
“工程师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黑石头来:‘是不是这样的?“‘记不清了。当时我还捡超一块问那位先生:‘这石头,为什么这样重?他接过去看看,说:‘是铁。说罢就扔了。
“从前找矿,都喜欢找金的,银的;他们为什么喜欢铁呢?人家扔掉了的,为什么第二天他们就去找呢?“过了一个多月,工程师回来说:‘扎喜啊,你报的矿,我们找到了。是个大铁矿。汽车火车都要开进祁连山啦!
“‘真的?
“‘那末大的铁山,在盖多大的工厂啊!能炼出多少钢啊!没有火车,能搬动吗?
“什么样的车子!怎能把山搬走呢?
“就算能搬吧。你搬走个山,又往哪里搁呢?
“想呀想的,我就跟上小罗青坐上汽车,跑到戈壁滩去看火车。
“一见火车,我更爱镜铁山了:路是拿跌铺的,桥是拿铁架的,事是拿铁做的……车轮子也是铁,烟囱也是铁,炉子也是跌,房子也是跌——小罗青说:
“‘全国都修上跌路,得开多少架铁山啊!
“他往大处比,我就往小处想,——“扎喜从靴统拔出藏刀,割下一块羊腿肉:
“没有刀子,羊肉吃不到嘴里;马儿蹄上有没铁,走不成路;打猎也要用铁,煮奶茶也要用铁,缝缝补补也要用铁——离了铁,什么也做不成。镜跌山真是个宝山啊!”
突然一阵沉默。扎喜凝望着灶火出神,大拇指在刀刃上试了又试。好像要捉摸出铁有多大价值似的。“一看镜铁山,我就年青了。”扎喜说,忽然抓住我的两手,山鹰般的目光充满严重的神情。“我参加勘探队,行吗?”
“你说呢?”
他看定我的眼睛,简直是屏息着,忽然笑了:“我叫‘扎喜,这是个好名字,很好很好的名字,意思是……意思太好了,我汉话翻不出来。反正是什么都能做到的意思。可是,我苦了半辈子,冤枉了半辈子。我家祖祖辈辈住在祁连山。荡羊,荡马,逃官,逃贼,打野牲……青海甘肃都跑遍了。没到过的,也听说了。上半辈子不能白白宽枉啦。我真想做一辈子响导,把祁连山的矿全找出来。
“出了祁连山,带路就不行了。当翻译还行。从祁连山到昆仑山,从青海到西藏,藏民地方有多少大山!要是能把藏区的好矿全找出来啊!……
“……睡着的狮子醒了……”(李国靖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