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上的姑娘
1957-08-16郑重
郑重
十二次申请书
孙秋月脸贴在列车的窗玻璃上,眼睛直直地瞅着窗外:山,远远的;地,平平的……。她太不习惯这种场景了。在河南家乡种地时,她们哪怕是路边边,地角角,都得用镐头刨起来,撤上几粒种籽。但是这里,那么大片大片的地,却闲着,上面长着荒草,跑着野羊……。这儿的人呢,难道人们就不知道土地可以产生粮食吗?不过想着想着,自己又埋怨道:“秋月呀,你这是怎么啦,领导上不是说过西北人少地多吗?你不就是来开荒地的吗?”想到这里,她满意地笑了。
她心里很愉快,也为自己庆幸。因为能够踏上这趟来西北的列车,是多么不容易呵!
那是一九五五年十月,她在省里开劳模会。不知怎么从省委那里听到了一句要组织青年到西北开荒的息消,不多,只是那么一句。但是她却再也平静不下来了。还没等开完会,她就赶忙写了一份申请书给省委。
转过年来的初春,组织开荒队的消息正式宣布了。于是她又写了第二份申请书。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接着写了第三份,第四份……。过了些日子,和她一起申请的人都批准了,而自己呢,却仍没有消息。她于是又拿着第六份申请书到乡里找乡长。多长看看这个倔强的姑娘,笑着说:“别急嘛,急什么,我们还得研究研究哩!”
“研究研究”,这是说的好听些。事实上,乡里已经决定了,不让她去!为什么?很简单,乡里舍不的放她!因为她是社里的生产大队长,是个既有威信,又能泼身干的干部。是她,用自己做针线活挣来的十七元四角钱办起了村里的民校;是她,克服了许多困难,经受了许多打击,终于把一个原来只有几个人识字的村,变成了“文化村”。还是她,出席了全省(河南)青年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大会,给全乡青年树立了榜样!所以,乡里人民舍不的放她,乡里干部舍不的放她。
又过了几天,乡里的“研究”还没有结果。她实在等不住了,又拿着第八份申请书去找县委,可是县里也很使她失望,因为县里要听乡里的意见。怎么办呢?她急的快要哭了。
夜里,睡不着觉。她率性爬起来,在油灯下继续写着:“……我一定要到西北,一定要把西北的荒地开出来,种上种籽!”这样,就在乡里说研究研究的空当儿,她又连着写出了第十一份申请书!
乡长拿着这个倔姑娘的厚厚的一叠申请书,觉得再这样用“研究研究”的词儿是推不过去了。不得不另找理由,直说道:“秋月同志,我们研究过了,决定不放你去!”
她一听,急了:“为什么?”
“因为你家里母亲年纪大了,弟弟还小,家里需要照顾……”
她一听这话,就象是迎头挨了一拳似的。“不,”她镇静了一下,说:“你们不讲理,我妈根本不要我照顾,开荒她还支持我的。我去叫我妈来。”说完扭头就走。
妈妈来了。
“乡长,你就让她去吧,孩子的心我是知道的。是党把她培养大的,现在党用着她了,你不让她去能成吗?”
但是,乡里仍不放她。
三月底,也就是离垦荒队出发不久了。她看到别人都喜笑颜开地准备着行程,自己就更难受了。深夜里,她坐在油灯下苦思着:服兵役,女的不要;现在有个开荒的机会,难道就这么白白放过了?不能!他们不放我,难道怕我吃不了苦?决心不大?……想着想着,虽然她知道领导上并不让这样做,但由于心里一急,便顺手拿起刀把手刺破了。沾着鲜红的血水,写她的第十二次申请书:“……我一定要到西北,一定要做一个拓荒者!”
写完了,她去找妈妈:“妈妈,你再和我到乡里去趟吧!”
妈妈看看女儿,眼泪哗地流出来了:“走!”
乡长看看这倔强的母女,知道再留是不成了,只好说:
“好吧,秋月同志,乡里批准你去!”“什么,批准我了?”她高兴地抱住妈妈,跳起来了,“妈妈,你听着:哥哥是个解放军军官,您是个军属模范,您的女儿一定要成为一个模范垦荒队员!”
“对的,亲(秋月的乳名),你要对的起党、对的超你妈妈。”
回到家里,妈妈高兴地给女儿赶夜补了九双袜子,二十一件衣服。在油灯下,妈妈戴着老花眼镜,一面一针一针地缝着,一面嘱咐着女儿的话。妈妈又特地缝了几个布袋袋,装上各式各样的菜籽。另外又缝了一个大点的,装上了五十斤红薯(地瓜)。
“亲呀,你们在家里做的改良红薯的实验不是还没有完吗?这些红薯带到新地里去种吧,去再继续你的实验吧!”
…………
现在,她看看这一眼望不到边的土地,看看妈妈给她装上的菜籽和红薯,她太感谢妈妈了。妈望着窗外奔驰着的原野,默默地为妈妈祝福道:“妈妈,你女儿是不会给你丢脸的,菜籽和红薯一定要和我的汗珠种到一起的!”……
不声不响地工作
到了民乐县,她下得车来一看:呀,多么宽阔的地呀!比在车上看到的地大得多了。她吃惊地问队长:
“哪儿是我们的地呀?”
“这就是!”
“那儿呢?”
“再那边呢?”
“还是!”
“到哪儿为止呢?”
“随你便。开到哪里哪里为止!”“呀,真是太多了。”她拍着手。“这么多的荒地为什么不早叫我们来呢,为什么不多来点人呢!”
看到这么多地,她什么都忘了。只是想到应当多多地工作,把所有的地都开出来!
河西走廊里不同她的家乡。这儿雨少,必须开渠引祁连山下来的雪水灌溉。所以他们第一步的工作是挖水渠,修花搭。他们刚来,工具还比较少。土,必须用筐抬;石头,必须用手搬,用手从地里挖。西北高原上的风是大的,气候是严寒的,石头的棱角是锋利的,又加上她工作上是个急性子。所以刚刚搬了两天石头,她的手肿了,破了。她怕别人看到,瞅着人们不注意时,偷偷地掏出手帕把血擦掉。
有一天吃饭,她伸出手去拿馒头。忽然中队长姚更占看到了。
“秋月,你的手冻了是不是?”
“没有!”她急忙把手缩回来。
“没有?把手伸出来我看看。”
她一伸手,中队是吵起来了:
“呀,还没有呢,指头都成了坏红萝卜了,怎么一声不响?去,到卫生所去包包,下午不许你再干活了。”
中队长是个严格的人,他说不让她干活就说什么也干不成!怎么办呢?她看着别人都在紧张地劳动,而自己呢,刚来了不到几天就成病号了。
她正苦恼着,忽然看见几个姑娘也和她同样地被停止工作了。她看看她们,眉毛一皱,有了。
“兰英,我们的手坏了不是?可是脚可不坏,肩可不坏,不能搬石头,不能刨地了,拉犁总该成吧,走,找队长去!”
于是,她们几个姑娘,就背着绳子,拉起犁杖,
拉犁,她也不能平平隐隐地拉。她总觉得犁走的太慢,要这样象老牛破车似的,这么大片大片的地哪年能犁完呵!她使出了所有的力气,恨不得犁杖能走的象汽车那样。
这样,刚刚拉了一天犁,她肩膀肿起来了。夜里睡在床上,肩膀把她疼醒了。她用手一摸,湿湿的。她推了推睡在旁边的女伴说:“兰英,你给我看看,肩上怎么了?”
兰英爬起来点上灯一看,叫起来了。
“秋月姐,了不得了。”
“怎么了!”
“衬衣上的按扣压到皮里去了。你明天可不能再拉犁了.”
“别吵,吵什么呀!呐,给你个针,把它挑出来。可不许你和别人去吵吵。”
第二天,她又加了一件棉袄照样拉犁。
三月底,当新开出的荒地需要灌水播种时,偏偏祁连山的雪水好几天没下来了。大伙都非常着急。秋月呢,更是着急。因为水,在西北荒原上来说就是粮食!
一天夜里,约模三点钟光景了,秋月还是睡不着,她悄悄地爬起来,沿着渠道往上跑去。
夜很静,风很大。忽然听到风声中雪水哗哗地流下来了。她高兴地扭回头去就跑。一边跑,一边喊:
“同志们,快起来,水—来—了!”
喊着喊着,水流到她跟前了。水太大,渠里容不下,冲开渠往外流了。不能让水白白地流掉呀!她急忙把身上的棉衣脱下来,装上土,往缺口堵去。棉衣不中,她又脱下了棉裤,还不中,她又脱下了绒衣,绒裤……。一连脱下六件衣服,才把缺口堵住了。正在这时候,队员们赶到了。看看秋月,谁也没说什么,都紧忙脱下了自己的衣服,终于把缺口堵死了。
荒地上的三月,气候是相当寒冷的。她仅仅穿着衬衣衬裤,冷得直打抖。第二天。她病例了。
但是病,对于她来讲好像是没有什么似的。到了夜里,也就是到了昨天那个时间,她又想起了水。“水是不是下来了呢,渠是不是开了?……”她爬起来,披上一件棉衣又往渠上跑去了。
荒原上刮着大风,还下着雪。她沿着渠道跑着。跑了一会,她觉得头有点晕,腿有点软。又跑了一段,忽然天转起来了,地转起来了,她使勤镇静着站下来,但是两条腿再也不听她使唤了……。
过了三个多钟点,一个放羊的老乡走到这里。他看到一个姑娘躺在地上。他弯下身来推了推她。
“闺女,闺女!”
她清醒过来,睁开了眼睛。
“闺女,你怎么躺在这里?”她看看老多乡,看看飘着雪的黑夜。“是呀,我怎么会躺在这儿呢?”她尽力地回忆着。
“闺女,你是开荒队的吧?你病了。我送你回去。”“不,”她否认着,想起了自己来的目的。“我没病,我还得去看水渠。”她支着身子想爬起来,但却爬不起来。还是那位放羊的老乡扶着她回去了。
回去以后,队长严厉地训斥了她一顿,严格地禁止她再下地。
不下地对她来说是多么难受呀!中午,她起来走出房间,外面的阳光晒得暖煦煦的,村里静悄悄的。她太不满意自己了。“开荒队员不开荒,这叫什么开荒队员!”她顺着村子走出去。村边大道上走着马车,骆驼队。开始她是不经心地看着。但是过了一会,忽然她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急忙跑回村去。背着粪筐赶上大道去了。
直到傍黑了才回来。她很高兴,这不仅是这个养病的日子没白过,而且今天她足足地抬了一筐粪。这不是一个重要的发现吗?从此以后,人们就亲喏地取笑她是个,“粪筐朋友。是呀,下地,她背着粪筐。空闲的时间(大都是早晨起来),她背起了粪筐。就是连到乡里,县里去开会,她还背上粪筐哩!以后不仅是她,那些们,小姑娘伙子,都背起粪筐了。这样不多日子,她们队里就拾到了一千五百多斤的粪!全队都成了“粪筐朋友了。
好像不是为了自己……
孙秋月是三大队、二中队的副中队长,而这个二中队呢,又是全开荒队的一个模范中队。
男队员们当中,都喜欢讲着这样一个故事:
去年夏天,开荒队在忙着拖坯建庄。有两个调皮的小伙子,抬着五个土坯,嬉嬉闹闹,不好好工作。被秋月看到了。她说:
“还闹哩,两个青年抬五个土坯不嫌寒伧”
小伙子听了很不服气。她走过去了,他们背后里说:
“哼,装什么蒜,再积极选模范时也不选你。”
这话刚好又被她的女伴听到了。她们要秋月去找他们。她说:“这有什么好找的,咱工作又不是非要别人来选模范!”不过她心里还是难受的,难受的是自己提意见的方式不对。
十多斤重的土坯,她一个人背七个,怀里还再抱上两个。开始,两个小伙子还不服气,认为她是故意在他们面前逞能。可是一天,两天,三四天过去了,她仍是背七个,抱两个。夏天,天热,一件衬衫磨破了,肩磨肿了,但她穿上了棉澳,仍是照样背着。
到了第五天,两个小伙子看看这个姑娘,不知怎么,他们就从五个加到十多个了。
孙秋月,这个只有十九岁的姑娘。队员们总喜欢用“比姐还亲、比妹还爱”来诵说她。
不是吗,刚来的时候,许多队员情绪上不太好,特别是那些年纪小的男队员。在家里时,妈妈照顾的很好,而来到此地以后呢,他们衣服不能洗,针拿不起来,时常埋怨。她想:“到了新的环境里,应当使大家享受到大家庭的温暖。”于是她就组织了妇女义务劳动组,瞅空闲里给男同志补衣服,缝袜子……。男同志感动了:“人家和咱一样下地,空闲里还帮咱。咱们还能不好好地工作!”
郑秀夏最喜欢和别人讲她自己的事。她是二中队的一个队员,刚来时闹情绪很利害,不好好地工作。别人劝她也不听。队员们都认为她是一个落后的人,所以她病了,别人不太喜欢照顾她。但是秋月呢,她说:“可不能那样看。她目前不好,是她思想上还没转过弯来!”
雪夜里,她给她跑出几里地去找医生。白天黑夜地坐在她的床头上,口不住她安慰,手不住地拍抚。她把自己的被子拿来给她盖上,把自己纳鞋底挣来的钱给她买药,买水果。她感动地流着服泪说:“秋月姐,你对我太好了。我再要不好好地工作,不但对不起党,对不起毛主席,连你都对不起!”
是呀,她好了以后,便一头扎到工作里去了。现在她不是工作的很出色吗?而且已经当选为分队队长了。
孙秋月,这个不声不响的姑娘!她生活着,好像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工作,为了别人!
当女队员们的衣服破了时,她把妈妈精心细制的衣服拿出来。妈妈来信时还问她:衣服破了没有,够不够?其实妈妈那里知道,她给她赶制的二十一件衣服,已经给了别人十六件了。剩下的五件呢,破了补,补了破,破了再补,已经是补钉上叠着补钉了。到省里(甘肃)开先进生产者会议时,省里奖了她一身绒衣、四十元钱。王县长(尼东县县长,现住在她们开荒队)一再告诉她,拿了钱在兰州买点衣服。但回来以后呢,衣服没买,钱却没有了。
别人问她钱哪儿去了,她没讲,只是笑。原来她把三十八元交给了副业股,剩下两元呢,给病人买了水果。
孙秋月,她的名子和模范事迹在全开荒队来讲是人所周知的。但是究竟认识她的,还不算太多。有一个队员,很早就想认识一下这位模范了。但始终没见到。在一次会议上,他又吵着要找孙秋月。
“哪位是孙秋月?”
旁边的人只是冲着他笑。“哪位是孙秋月?”他这一大声吵,坐在不远一位姑娘站起来了。
“你找我吗?”
天哪,他几乎不相信自已的眼睛,难道这会是孙秋月吗?矮矮的个子,红红的脸庞,补钉加补钉的衣服……,这太使他失望了。不知怎么,他反正觉得孙秋月不应当是这样!
通过这件事,女伴们都埋怨她:
“秋月姐,再有了钱应当置点好衣服穿上了。”
“为什么?”
“为什么,你是个模范,穿的这样破,人家瞧不起你。”
“丫头,”她笑着说:“我也没叫人家瞧得起呀!”
调皮的姑娘又饶舌了:“你再穿的这样破,对象都找不到。”
她笑了:“别着这份急吧,早有了。”
“什么,有了?姓啥?”
“姓刘。”
过了几天姑娘们又取笑她:“秋月姐,对象姓啥来着?”
“姓王。”“哈!上次姓刘,这次姓王,你到底有多少个对象呵?”
她也笑了。“才十九岁,工作还没搞好哩,找对象忙啥?”
………………
孙秋月,她在平凡的生活里,在艰苦的劳动中,她用自己的行动,获得了人民的信任,获得了荣誉。她已被推选为青年团的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的代表。
(李国靖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