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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路”杂谈

1957-08-16赵树理

中国青年 1957年9期
关键词:种地体力农业

赵树理

我本来出生于一个农民家庭,从小虽然上过几天私垫,我的父亲可并未打算叫我长大了离开农业,突然在我十四周岁那一年,我的父亲被一个邻居劝得转了念头,才让我上了高级小学。这位邻居对我父亲自然费了很久唇舌,不过谈话的中心只有一个——“出路”。他无非说:“在家种地没出路”,“念书人腿长,说上去就上去了”,“为了孩子的出路,应该花点本钱”……至于“出”到哪里去,“上”到哪里去,他们好像心照不宣,一句也没有解释。我虽是小孩子,对他们所说的“出”和“上”好像也有点懂得——因为听他们说的向上爬的故事太多了——只是不大具体罢了。

等到我上了师范学校,接受了一点革命道理,才理解到他们要我“出”:是要我从受苦受难的劳动人民中走出来;要我“上”,是要我向造苦造难的压迫者那方面去入伙。既然理解了这个,就不想继续完成他们所赋予我的任务,后来革命组织反动势力破获,我便逃出了那个学校。这时候,我的故乡对我的舆能是这样:“念了一阵书做了个什么?”“命中没有莫强求?”“那孩子落魄了!”……我当时听到这些讽言冷语有点恨他们不懂事。我想:我本来是个学种地的孩子,中间念了几年书又回来种地,一点也没有降低了身分,怎么叫“落魄”了呢?难道真要我入了压迫者之伙回来压迫你们这些同难的父老,才是我的“出路”吗?然而“出路”的传统错误的解释,在当时正是他们所说的那样。

除了他们那种错误的“出路”解释而外,在当时真有所谓“出路”问题,因为摆在人们眼前有两条路:一条是维护原有的阶级社会制度,自已在那制度的支配下或者躺下来受压迫,或者爬上去压迫人;另一条则是摧毁那种不合理的制度,然后建立一种人和人平等的无阶级的社会制度。在事实上,中国的革命领导者和绝大多数的人民大众,都先后采取了后一条出路,才推翻了旧的阶级制度,建立起今天的社会主义性质的社会制度。在今天这个制度下的人们,尽管有些人还受着旧制度遗留下来的不良影响,但在这过渡时期的继续改造中会把它们逐渐改掉,而社会主义制度则是肯定了的,因此今天已经不存在“出路”的问题了。

在社会主义改造中,旧思想要算很难改造的一种对象。不幸三十年前农村中对于“出路”那种传统的错误解释,今天仍旧在农村起着一定的作用,最可恨的是它还影响着农村中一部分青年。一个农民家庭出身的中学生,在毕业以后要是仍然回家种地,他的家长和亲戚、邻居,往往又和在三十年前责备我一样地说:“念了一阵书做了个什么?”“什么也干不了!种地吧!”说这一类旧话的人自然仍受着他们旧思想的支配。他们对当前的农村内部是有新认识的——他们当然意识到农村没有了地主的统治和剥削,意识到农业合作社高级化了以后生产资料成为集体所有,因而再不会有人把社会财富集中到个人手里重新变成剥削者——只是他们对农村以外的变化了解得不具体,仍然以为进了城就可以高人一头就可以取轻巧钱;以为“万般皆上品、惟有种地低”。

老人们这样想,情有可原,中学毕了业还这样想就不太应当了。中学生对农村以外的事虽然也不会了解得太具体,但书报杂志总看过一些,政策、时事讲话总听过一些,因此就不应该像老人们一样连社会分工也不知道,连城市人们是不是“取轻巧钱”“高人一头”也不知道。

我们承认农村和城市有差别,面且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事业中就有个任务是消灭城市与农村的基本差别,不过这种差别的主要标志是在生产规模的大小上,在生产机械化、电气化的程度上,其次才在生活方式和生活程度上。有些青年只愿到城里找“出路”,只愿当干部不愿回农村,也有些老人们希望青年到农村以外去找出路,戳穿了底子,这都不过是要去找“职位”,找“享受”,而对于能为建设社会主义服多少务,则算不到帐上。有个别青年接受老人们的这种意图,可能在理由方面发展了一些——可以说是“为了有更多锻炼自己的机会,使自己能成为更有用的人”,然而这些理由也不过是一种说词,至于哪个行业最合乎“锻炼”自己,锻炼过之后比现在更有点什么“用”处,那就不容易说得具体了。职位越高,对社会负的责任越大,越不是只有一点书本知识而毫无社会阅历的人所能胜任的。我自己除了当过四十天区长之外,再没有当过什么“长”;自己也不敢再要求当什么“长”,因为所有带着“长”字的职位我都不在行,在过去干部缺少的开辟时期还可以勉强担任一点外行工作,现在社会分工比过去严了,自然就不需要那样做了。今后的干部是要从各个行业中选拔的,否则不能胜任。不要把“寻找机会锻炼自己”的理由说得振振有词!难道在自己生身的农村中还不好“锻炼”偏要去找一个连自己也没有见过的职业去“锻炼”吗?

也许有人会说:“既然农村与城市在生活方式、生活程度上还有差别,那末农村人到城市去就了业过一过城市生活的要求也是合法的。”合法固然合法,只是想用这种办法来消灭生活方面的差别是不会有效的。我们的国家是个大国家,进入社会主义的经济基础各方面极不平衡,在生活方面从利用现代化的科学利器到逐水草而

居的游牧生活都有,要说“差别”可以说是“千差万别”——大小城市有别,工业城市和非工业城市有别,四季长青的南方城市和水天雪地的西北边疆有别;在同一个城市中,各个行业的生活也不尽同;在同一行业中,各种劳动的价值也不尽同;即在农村,也有山区、平地、产精区、经济作物区、南方、北方等等差别,假如每个人都不愿意在当时当地的社会事业中尽自己的一份责任,而为了向最高的生活看齐每天在那里搬家、转业、离开岗位去找事,一切社会事业就都会在这搬来转去中停顿了。认识差别为的是消灭差别。不安心就地工作的人,不是为了消灭差别而是利用差别来找空子钻,和每天流着汗从事生产建设的人比起来,难道不是不太光荣了吗?只有在国家工业化和农业集体化的基础上逐步使农业生产科学化、机械化,才是消灭农村与城市差别的基本办法。农村的同志们努力增产支援国家工业化,国家为农业培养人材制造机器,正是消灭城乡基本差别的有效措施,等到村村有公路、社社有汽车,差别就小得多了。就以目前说来,每个劳动日分红在一元五角以上的农业社的社员,就不会羡慕城市里每月四五十元报酬的职业。这还不足以说明农村和城市的差别会因农业本身的进步而消灭了吗?不安心农业生产而跑到外边去找空子钻,不但对消灭差别没有帮助,恰恰成为消灭差别的消极因素。愿我们头脑清醒的青年同志们不要甘心当这种消极因素。

也许还有人说:“农业社的劳动都是体力劳动,而上过学的人应该成为脑力劳动者,因而就不应该再去种地。”这种想法和普及教育有直接冲突。过去的体力劳动者得不到受教育的机会是不合理的,我们不应该说以后的体力劳动者就不要文化。苏联人民的普遍受教育机会是十年或七年,也就是每一个小孩,除了白痴或神经病者,都要成为高中或初中毕业生。我们现在虽然因为经费和教师的不足还不能作到那样,可是要逐步作到的,假如每一个人一上中学就不准备再参加体力劳动,教育普及了生产不就停顿了吗?或者有人以为到了那时候,一切生产都自动化了,用不着体力劳动者了。不,机械化只能减轻体力劳动而不能不用体力。到任何时候,机械也还得由人使用。教育越普及,生产越机械化,越没有不用脑力或少用服力的体力劳动。现在的农业生产,就常使农民同志们感到自己的脑力不够用。例如我们有一些效力很大的农药,因为分量不容易掌握(用得过了量坏事太大),就不敢推广,难道不是因为知识分子太少吗?有好多新的农业技术传授不到农村,难道不是因为知识分子太少吗?有好多农业社的计划不精、帐理不清,难道不是因为知识分子太少吗?每个有社会主义热情的农村的中学生,在毕业之后想着手管这些事,不但不会感觉到屈了自己的才华,反而会感觉到凭自己在学校取得的那些知识,要管这些还马上管不了,还得先向社于们学习以往的经验。况且一个体力健全的人,有发挥体力的机会也是一大快乐。我自已从小就没有缎炼成很好的体力,不过从小参加过农业劳动,还落下了个劳动者的身手和习惯,至今仍以为是乐事。我自从一九四九年进入北京,算是过了七年城市生活,但是下了乡和农民吃起一锅饭来,既不觉着养料不足,又不会引起消化不良病,完全保持了当年的胃口;三、五十里山路,走起来虽不像当年那样轻便,但大体上还保持着两条可以走路的腿,可惜把挑行李的本领失掉了,是个很大的损失;在一个地方住下来,烧炉子、扫地、洗衣服、拆被子……一些生活琐事,大体上还能作到事事不求人。我觉着保持了这种身手和习惯有很大的趣味,不到衰老得不能动的时候我是不愿意随便失去这些的。在现阶段我承认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仍有较大范围的分工,但我以为一个脑力劳动者要是体力还好的话,也应该找一些发挥体力作用的地方,而且要把两种劳动平等地看待,不应当以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来分社会地位的高低。

也许又有人说:“城市人路道宽,发展头大;农村的体力劳动者,只能种一辈子地,没有什么发展头。”假如他所谓“发展”仍指的是个人名利,即使在城市也是可耻的思想;假如指的是事业方面的发展——是成大事,那在任何岗位上也一样可以发展。曲耀篱创造千斤棉花丰产,石玉殿创造新的接果树法,都正是农村体力劳动者的创造。每一个体力劳动者也同时都有脑子,只要他在自己工作岗位上有那样高的社会主义热情,就都会有所创造。“创造”没有什么神秘,不过是了解了某种事物的全面情况,掌握了它发展的规律,找出了它还可能再发展的关键,然后推动得它又向前发展了一步。社会主义热情高的人,必然忠于自己的业务,尽量使自己在业务中的工作效率提高,因而对业务情况最熟悉,并且经常用脑子研究它的规律和发展关键,就常常有所创造。城市人不是“路道宽”而是“行业多”,但他们也是每个人只干一种业务——老教授、老医生、老司机、老乘务员……他们都一辈子忠于自己的行业,肯用脑子的人在业务中也都有许多发明创造,正和农村的人种地一样,并不像旧社会少数投机分子那样今天跑行商、明天当卫兵,抱粗腿、拜干爹,钻来钻去,无非找一点个人便宜。

我们的农业合作化还仅仅是个开始,即使是成绩最大的社,在组织领导、经营管理各方面,也都还不是那么很理想地顺理成章,正需要你们这些既有文化又有体力的新力量、新血液在热烈参加体力劳动的过程中多用一用脑子来熟悉它、研究它,和老人们一道把它改造得健全起来。我以为这是知识青年同志们的种圣任务。现在的社会出路和个人出路是统一的,只要你能在职业中全心全意为集体利益打算,逐步做出了特殊的成绩,人民大众就会逐步把更重要的责任委托给你来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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