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江行

孙谦等

五月的湛江

五月的湛江，从天空中看是一片红色的海，这不是节日的彩坊，也不是游行的红旗，是遍植在街路上的一种以艳红色花朵作为缨帽的树。有个外行的北方人给这种树起了个名字叫软叶红花，可是它的真正名字更美，它叫凤凰树。

我们穿过凤凰树丛，到了西营的筑港工程局。

西营这个名字，在历史上是个耻辱的记号。在一百多年以前中国人民将法国侵略者在谅山打得狼狈溃败时，腐败的清廷却拱手将这儿租让给法帝国主义者。于是，法帝在湛江湾的两岸设下东营和西营。直到今天还可以看到一些即将倾颓的法式建筑和一线短浅的港岸。比起法国人喜欢眩耀的巴黎的文明，侵略者在这儿所干的却是人类最下流的勾当。多年的统治所留下来的不是任何建设，而是鸦片烟，吗啡、赌窟和妓院。从此，广州湾的这块土地上，和它的风浪同时著称的是作为冒险家的乐园，军火贩卖者的窝巢。

可是引诱我们到这儿旅行的真正原因，却是因为这里从1956年的5月1日起，已经成为了一个可以接纳进行和平贸易的万吨船只的南方大港了。只要打开地图就可以知道：湛江，背靠着物资富厚的两广、川、康和云、贵高原；西接越南和整个印度支那半岛；南与榆林互应，控制着远处在一千里海面上的西沙、中沙和南沙群岛。然而它的港湾却深蔽在腹地，水深、不冻。门前有汹洲、东海岛为屏障；背后没有河流可免泥沙淤塞。加上黎湛铁路接通了南方的铁路干线直达内地，使这个地方成了南中国的天然良港。

初到湛江，为了得到个概括印象，先请工程局的同志引我们去参观了在五一节刚布置起来的展览会。展览会就是一本压缩了的建港历史，陈列在这里的创造发明不是以百计而是以千计算。这所房子本来是作为仓库建造的，可是目前它成了智慧与天才的宝库。人们用这些对照着现场上高大的门式超重机、雄伟的港岸和庞大的运输系统，人们回忆着过去那荒凉的沙岸和帝国主义者们的劣迹，人们也看见了那即将到来的远景。在五月的湛江，这些灿烂的创造是和凤凰树上的红花一样美丽与令人感到明天的幸福。

总工程师

翻遍了蒋介石政府留下的档案，还找不出一段中国自力建港的历史，可是，无可辩驳的事实继塘沽新港之后，又在湛江出现了。湛江——中国自建的现代化的海港已经提前使用了。通常像这样大规模的工程仅仅准备起码也要半年，但这里开工尚不足一年，建港工程却已初具规模了。

为了对这样的奇迹求得答案，我们曾访问了谭真总工程师。谭真总工程师是个清癯而健谈的老人，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他是中国最老一辈的专家之一。他的学生时代是以聪颖著名的。他十六岁大学毕业，同年考取了美国麻省理工学院，二十岁就学成归国。但是这样一个有抱负的人才回国后却无所作为。他自己回忆说：“出国时正是张勋挂上了龙旗的时候，回国时龙旗已经撤下。可是这一切并没改变中国半殖民地的地位，像他这样的人才也不得不放弃自己的专长，和几个同学经营起实业公司来了。他的实业公司专门营造房舍，这事业也曾一度发展得很大，直到自己拥有七个小火车头、卡车、洋灰搅拌机，还自设有五金工厂。可是最后的结果却牺牲在军阀混战之下。后来他又改任大学教授，又重搞企业，重新破产，他半生学业就这样地被混乱时代的波浪冲走了。

解放初，请他出任塘沽新港总工程师时，由于过去的经历，他的兴趣还很寡淡，但慢慢的，他感到共产党确有气派，是干大事业的人，因而他虽然体弱多病，却像青年人一样积极起来了。他全副精力投入了工作。尤其是湛江港的修建，使他生平的学业第一次得到了可以充分发挥的疆场。

他曾举出打椿作为例子来说明自己的心情：这儿工程中有一项是要在二十多公尺的地层里打进数千条十三吨重、二十多公尺长的钢筋混凝土桩。可是这儿的数百打椿工人中，只有八个人打过小本桩。其他，不仅工人，就连工程师既没打也没见过这样的大桩。

开始试打时，采用普通方法，每部打椿机平均要三十多小时才能打进一根，然而要打的椿却是数千根，计算了一下时间，按照这样的速度，起码得两三年才能完成任务。同时，设计上又规定，以水冲为主，以打为副。这儿的情况是水泵压力不够、设备不全、土质太硬、技术缺乏。

换句话说就是即使将椿打进土中，也是不合设计要求的。

但正当老工程师面临困难时，来自群众中的各种合理化建议却像雪片一样地飞来了，有人建议用钻探机来钻，有人主强用凿井机来挖，有人主张用锯齿形的工具向下捣……这些建议丰富了老总工程师的思路，他立刻从这些建议中找到一种鼓舞力量，在这力量支持下，他作了各种试验，虽然他已近高龄、体弱多病，有时他也坚持两宵不睡，最后，终于被他从工人的建议中综合出一种世界上从未使用过的方法──冲捣孔沉椿法，这样，一下子就提高了工作效率十多倍，最多每部打桩机每天已可以打七根椿了。这件事深深感动了老工程师，他第一次体会到为祖国建设而真正发挥了自己力量的愉快。他说：“现在我的唯一的愿望就是争取在衰老的残年再多作几件对祖国有利的事情。”为了实现这个理想，他采用了很多办法搞好自己的身体。他严格地控制自己的起居，每天要用静坐法养神。对于这些，他戏言道：“我是为国保重。”是的，这虽然是一句戏言，但对于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来说，是多么语重心长呵！

汉口号挖泥船

在打椿问题解决之后众目所瞩的关键工程就是外航道的疏浚工程了。

说到这里，我们应暂时把时间推到1952年以前。

那时，在海南岛榆林港的海面上，每当潮落的时候，人们就可以看见斜插在海湾中的一支铁桅和半截腐锈的船头。这就是今天汉口号挖泥船的前身。那时和它作伴的只有热带鱼、珊瑚与蚌蛤。当打捞人员将这只日本人丢弃在水中泡了近十年的挖泥船打捞起来时，没有人相信它还能工作，也许那时可以叫它作“龙”船，因为它混身都是窟窿。他的船体上成了蛤蜊的安家窝，驾驶室中成了海藻繁殖场，再大胆的人也不敢从船头走到船尾，因为甲板像水泡过的草纸一样承担不起任何压力。

汉口号被送到广州修船厂时，还引起过人们的争论：“值不值得修！”当第一批从天津调来的船员分配到这条船上时，大家都泄了气。的确，直到1956年的一月以前它一直扮演着一个落后的角色──成本贵，从未完成过任务。

可是工程局长已向国家庄严宣布过：要在今年五一节提前使用湛江港。外航道不通，轮船就不能进港，工程局决定让汉口号来担当外航道的疏浚工程。

当然，要让这样一艘破旧的船只，在短短的三个月后能执行这样重要的任务，困难是很大的，但是提前使用湛江港已经成为所有修理汉口号的人们的光荣和骄傲，他们在工程局长周纶的亲自领导下，经过两个多月的努力，终于把汉口号改装成功了。

当三月六日，汉口号勇气百倍地出发到外航道工作地试验时，船员们在一米半的巨浪中放下吸耙。人们提心吊胆地等待着，很多人忍着晕船的痛苦一直在泥舱边上等待着。哎，吸上泥沙来了！很浓很浓的泥沙顺着吸管流进了泥舱。这些又黑又腥的泥沙在船员们看来，却简直就像黄牛油──他们已经等待了好几个月了，他们是多么心急呀──不把这些“黄牛油”从海庭挖出来，万吨的远洋轮船就没有办法走进新建的最现代化的湛江港！

在大浪中，从上午十点钟一直坚持到下午六点钟，汉口号挖泥船整整挖了两船泥。

这是胜利──巨大的胜利！

试验证明：破旧的汉口号可以在大浪中工作，新装的浮筒桥耙可以在大浪中挖泥——只要继续改进操作技术，挖泥效率还可以大大地提高。当天夜里，船员们给工程局周纶局长拍出了一封报告胜利的电报；也是在当天夜里，汉口号船员收到了周纶局长的贺电。

好了，试验成功了。但是严重的任务仍然摆在汉口号面前：时间紧迫，任务很重，必须和大风、大浪、大雾搏斗！

没有到过广州湾海面的人，是不可能想做出那里的风浪情况。在船上，我们看了一下宋敬之同志的日记：“三月三日：彻夜下锚，浪二米，船左右摇，晕极。……三月八日：白浪，三米；风，六级；……四月十日：涌浪极大，桌上碗自动落地，粉碎……三月十二日：风浪太大，浪花溅及驾驶台；……四月六日：风仍为六极，桅杆忽忽作响；…四月七日，涌浪极大（波长三十米），海水逞白色，船身摇摆甚巨，同志们中午多未吃饭；下午，浪稍减，但降浓雾……”

汉口号就是在这样险恶的海面上紧张地工作的。

汉口号的船员大部分从天津新港调来，可以说，都没有在深海大浪中工作过。我们知道，没有航海经验的人都免不了要晕船，汉口号的船员也是这样——他们刚出海工作时，差不多都晕船了。

白浪翻滚，船身摇摆。船员们的验色都白了，有的人一小时能吐六、七次。但是，全体船员都知道他们负担着什么重大的任务，他们有信心战胜风浪。

工会主席、挖泥驾驶员、水手长刘世昌同志告诉我们说：“在海浪中工作，确实是很苦的，可是同志们没有一个害怕的，有工作总是抢着干。我们的工区主任从来没有出过海，又有胃病，经常吃不下饭去；但是不管那里发生了问题，他都跑去检查。

“我们的船长吴有山的水性并不十分好，可是当泥门掉炼时，他一把抓住钢绳就扎到海里去了。挖泥驾驶吴有山是有名的好水手，他

跟着船长跳进海里。水深、浪大，压力很高，谁也受不了。可是他们两个在海底潜了两分多钟，直到把泥门挽好，才爬上船来。那时候，天气还有点冷。他们一上船来就冻的打哆嗦，我们赶忙给他们喝了两口白面地酒，扶他们到火舱里取暖。”

我们的文化教员、武汉大学河运学院的实习生蔡绍镇同志晕船很厉害，不吃饭，尽呕吐，但他不下驾驶台，而且坚持教学。风浪大时，当然不能上课；风浪小时，蔡绍镇同志就赶紧召集我们补课----正上课时候，蔡绍镇说：“等等，我有点事。”原来他是到舱外呕吐去了。”

“风浪没有吓倒我们，我们完成任务啦！”

是的，汉口号的船员们都是不怕同浪、不怕困难的人。他们在大风大浪、大雾中坚持了六十天，终于把海底下的一座300公尺长100公尺宽的小山岗铲平了！

四月三十日中午十二点，汉口号驶回了湛江港。第二天——五一节的上午九点钟，汉口号的船员们迎接了第一艘驶进湛江港来的轮船。不久以前，第二艘大型远洋轮又驶进了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