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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苦的年月

1956-08-16马戎

中国青年 1956年24期
关键词:陈医生日本鬼子八路军

马戎

我这四段回忆,都是写的抗日战争相持阶段时期在晋绥边区一带八路军的日常生活。这里虽然看不到巨大的战斗场面,但我希望从这些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或多或少地使读者看到一些我国一个历史时期的侧影。

一副褪了色的腿带

我十五岁参加抗日游击队的时候,指导员送了我一副褪了色的旧腿带。

那时,我们身上的农民衣服还没有更换,看到一点军用品,比什么都心爱。我把那副褪了色的腿带,“武装”在自己腿杆上,由于身上增加了一点军人的装备,走起路来就格外显得神气。

不久,我们的游击队改编为正式八路军之后,上级给我们发下新腿带来了,可是,我把那副褪了色的旧腿带,仍然保留下来。在那些艰苦的年月里,即使是一尺废布,或者一张纸,一根绳子,只要落在我们手里,都会变成很有用的贵重物品,我那副褪了色的腿带,便帮我作了许多工作。

行军时,我用它捆行李、护枪膛、扎防空帽;住军时,戮用它晒衣服、搭手巾……。当时,国民党反动派正在叫嚣“不给八路军发粮饷武器,困死八路军,饿死八路军!”日本鬼子也在实行“杀光、烧光、抢光”的三光政策,上级号召我们要自力更生,坚持抗战。打仗、生产、运输,一切都要自己亲自干。有时候,我要把我那副褪了色的腿带两头一折缝成一条口袋,到数十里以外的边缘区(即敌我交界区)去运粮;有时候,我又把它结成一个网套,到深山黑窑里去背煤。一年、两年、三年过去了,我那副褪了色的腿带,破了又补好,脏了再洗净,记不清洗过多少次,也记不清补过好多回,那副褪了色的腿带啊,它成了我打日本鬼子的亲密战友了。

1940年,我们一二○师三五八旅在一次出击畏城北线日寇的战斗中,有一位姓任的战友腿部负了重伤。当时,部队上救急包不够供应,我看到老任腿上那条簿薄的绷带,巳经被鲜血沁透了,血,不断地往地上淌,如不设法把血止塞,再壮实的小伙子也受不了呀!想到这里,我立即解下我那副褪了色的腿带来,给老任把伤口裹好,那副随我战斗了三年的腿带,从此,便另外换了主人了。

两个月之后,老任从医院给我来了信,他说,他的伤势巳大体痊愈了。他特别在信中提到我送他的那副褪了色的腿带,他写道:“……谢谢你!多亏你那副腿带救活了我的命。现在,我又将那副血染过的腿带洗干净,缠在我的拐杖上当垫布使用了。”他还说:“这副腿带很有用处,无论任何时候,我绝对舍不得丢弃它。”

一眨眼,十多年过去了,我和老任也失掉了联系,不知他是在战争中牺牲了呢?还是在哪一个岗位上为建设社会主义而继续战斗呢?

还有,那副历尽千辛万苦,用战士的血和汗浸渍过的腿带呢?

褪了色的腿带呀,我怀念你!

战争进入相持阶段时,坚持在敌后抗日根据地的军民,经历了许多不平常的困难。

记得,那时坚持在晋绥解放区的八路军里,有一个时期发生了纸慌。当时,上级曾下过命令,禁止用白纸当“手纸”用;一般的公文信件及个人学习,要尽量利用已写过的废纸,正面写了再翻过来在背面写,一个信封,最少要用三次——正面、背面、翻面。

我那时,在八路军军一个剧社里当演员,我们抄剧词找不到纸,只得找出旧笔记本子来,利用其中原有行与行之间一点空白的地方,再挤上一行字;或者,把已经用红墨水写过的旧本子上,又盖上一层蓝墨水写的字迹,一个本子,翻来复去写好几次,写得密密麻麻,除自己以外,谁也认不清到庭上边写的是什么内容。啊,纸啊纸!那时候要看到一块可以写字的纸,就像是一个饿汉看到一盘盛餐似的口饿。

(毓继明插图)

有一次,我偶然在一个地方发现了纸。

那天,我和戏剧组的七、八个同志,在一个小县城内的外国基督教会附近排剧,休息的时候,我顺便溜进教会去,想利用这一点时间,看看“洋人”的生活。刚走进院子,迎面出来一位四十多岁肥头大耳的外国牧师,他扬起长满黄毛的白手臂,皮笑肉不笑地将我迎进他的会客室。他的中国话说得相当流利,没等我发问,他便首先开腔了:

“我是德国籍,来贵国办教十一年了。嗯,中国百姓很是善良,我爱你们中国人……。”

接着,他向我宣传开他的教义了:

“主爱全人类,因此派耶酥到人间来……。”

当时,德苏战争刚刚爆发。于是我就说:“主既爱全人类,你们德国元首希特勒发动战争侵略别的民族,主为什么不去惩罚他?”

“他们应该忏悔,卷入战争的人都有罪过,都应该问主忏悔。”

“你这话不对。发动战争的人才有罪过,被迫拿起武器抵抗侵略者的人,没有罪过。我忍不住冲了他一句。

那家伙,两颊一皱,装出陪笑的样子,但他那对深深陷下去的眼窝中,丝毫没有真诚的笑意。他侧转身喃喃地说:

“阿门!上帝创造了万物,上帝会主宰一切。”

我本来还想问一问他:“上帝创造万物,上帝又是谁创造的?”又恐怕说得过火,违犯了党的宗教政策,他虽然是德国人,但毕竟不同于武装起来的侵略者。想到这里,我站起身来准备告辞,不料,他忽然拿出了一叠宣传教义的小册子来送我,我一看,都是用白报纸印的小书,封皮上印着“马太福音”、“马可福音”等字样,我不禁暗暗喊道:“纸”!转念一想,便毫不客气地将那些小册子收下来。

一跨出教会门,我便悄然失笑道:“你问我这个无神论者傅教,算你真畏了眼睛。这一叠小册子,又可供我们抄台词几个月用了。”

回到排剧场,我煞有介事地大声喊道:“同志们,发笔记本儿啦!”大家都朝我一怔,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把藏在背后的小册子拿出来,给大家每人分配了一本,同志们笑着说:“日本鬼子给咱们送武器①;德国牧师给咱们送纸。真不错呀!”

大约两个月之后,那几本“马可福音”等小册子的空白行间,都被我们填满了牛毛小宇。

“会餐”

1940年初夏,我因重病住了军医院。

我所在的休养第四所,设在陕北紧靠黄河西岸的一个村子——贺家川。这个所,是当时八路军一二零师设备最好的后方医院;白求恩大夫,曾在这个所亲自指导过工作,所内医务人员和行政干部的工作态度都比较好。我们从黄河东岸——“晋绥”前线来的伤病员,都把这个地方称为“老后方”。

这一年,“陕甘宁”和“晋绥”两个解放区都遭了旱灾;再加上日本鬼子残酷的“三光政策”,使军队的粮食供应,发生了严重恐慌。部队当时的主要食品是黑豆。黑豆,是当地农民平时喂牲口的一种豆类饲料,人的肠胃,很不容易消化,说句难听的话——吃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大便下来还是什么样子。可是,遇到荒年有什么办法呢?就是吃这种黑豆,都得派武装工作队到敌占区去筹运,碰上敌人,还要饿着肚子打仗。

我们驻在河西这个“老后方”,粮食的运输更感困难。有一天,全所的工作人员和伤病员,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一直饿到第二天太阳出山了,我和四、五个伤病员同志强打精神爬在窑洞顶上,眼巴巴地凝望着黄河东岸,期待东岸的般夫快把粮食给我们运过来。

啊,河东——那块生长我的土地!在那起伏的营涔山和吕梁山的沟壑里,在那红玛瑙似的青纱帐里,在古长城的废墟上,在同蒲线侧和敌人碉堡的周围,几乎到处都踏遍了我和我的战友们的足迹,我多么想早日恢复健康返回河东去,去拯救那里千百万受难的同胞们啊!

突然,一阵黄土风,从塞外的荒原上漫卷过来,河东的一切影子都模糊了,在呼哨的风声中,夹杂着隆隆地枪炮声。

对岸的粮船,一只也没有过来,只有黄河的怒涛,在狂风中咆哮着!

原来,同蒲铁路沿线的日本鬼子对“晋绥”解放区发动了“夏季扫荡”。我们望到的河对岸,已经被日本鬼子占领了,贺龙顺长,正率领着全军健儿和敌人转山头“捉迷藏”②,有谁能给我们送粮食来呢?

炸掉一条腿的残废伤员高排长,不时用洪亮的河南腔发牢骚,谁也搞不清他到庭骂的是哪一个?一会儿,他骂“供给部门都是吃干饭的”;一会儿,他又骂“河东的船老板一定是汉奸,为啥不把粮食给我们运过来?”一会儿,他又用拐杖把窑顶上的石板打得乒乓乱响,骂“陕北和晋西北是世界上最‘操且的地方。”我们陕北和山西的同志们听了,很不服气,都想顶他几句,幸好刘干事说了两句话,才制止了他的骂声。

刘干事,是某团的组织干事,他的伤口在胸部,说起话来很吃力,但他说出来的话有条有理,句句都能打动别人的思想,我们一起休养的伤病员,都很尊敬他。他见高排长骂得太不像瑟了,便把披在前额上的长头发向后一甩,慢慢腾腾地对高排长说:“你这样骂有什么用?日本鬼子打不走,我们的好日子永

远不会到来,一切困难都是日本帝国主义给我们造成的!”这句话,把高排长说得手托着下巴,再也不出声了。接着刘干事给我们摆谈起他在江西闹土地革命时,有一次过节吃了八个荣,什么红烧鱼呀,清炖鸡呀,……说得我们直咽口水。被他这么一引导,我们大家都谈开自己家乡的菜饭来了:什么山东烙饼呀,河北水饺呀,山西拉面呀……大家说得津津有味,说着说着,竟然忘了肚子饿了。

快到中午时,看护员跑来告诉我们:当地老乡给我们全所募集了二十斤黑豆,五斤小米,炊事班正在给我们煮稀饭。大家一听说真要吃稀饭了,这才突然感到肚子里饿得发慌,原来刚才所谈的红烧鱼、清炖鸡……全是空谈。

事后,我们把这场有趣的空谈,称为“精神会餐”。

陈医生的药

由于营养不良,我的病由副伤寒转为顽固性痢疾了,本来吃不饱饭,每天还得泻二十几次肚子。我将自己的胳膊伸出来一看,天哪!胳膊上那有一点肉呢?简直是一张皮包着一根骨头,皮上的青筋,像蜘蛛网似的布得满满的。大约又过了一个多礼拜之后,我连炕也下不来了,我的身体不能由我自己支配了,只是脑子里还是明明白白。

我那时,很想念前方与我同连队的战友们那些熟习的面孔——行军时帮我背行李的连长、半夜帮我盖被子的指导员、油灯下帮我钉鞋子的班长、和我一同掏过鸟蛋的小通讯员……他们要能来看看我多好哇……不!他们不能来。他们现在正在向敌人展开“反扫荡”的战斗呢!我的病如果好了,我和他们一块去战斗那才好呢!

其实,用不着思念远方的战友,革命部队到处都是温暖的大家庭,当时所内有位和善的陈医生便对我非常关心,他每天都要亲自来看找几次——检查我的体温,摸我的脉膊,给我开药方……使我精神上受到很大的安慰。有一天,他来对找说:“小鬼,你的病有希望了,今天从前方缴获来日本鬼子的一批药品,你看,这是医治痢疾的特效药,吃下去一定会医好你的病。”又一次,他又送来一包药,他说是从西安买来的德国磺胺粉,比上次服的日本药效力还高。果然,不多几天,我的病况好转了,这以后,陈医生还是不断来看我,直到我的病体全愈为止。

当我病愈出院回前方的那天,陈医生又跑来为我送别,他笑着对我说:“小鬼,你知道你的病是怎样医好的吗?”我说:“是服了日本和德国制的特效药才医好的。”他更加大声地笑道:“哪里有什么日本药和德国药?咱们司药室医治痢疾的药品,只有用中药“黄连”制成的锭剂了,你所服的,一直就是这味药,有时,我用锭剂,有时,我把它研成粉剂,形式上加些变化罢了。”我说:“那我不是受了你的骗了吗?”陈医生收敛起笑容,庄严地答道:“也可以这样说。但是,这种欺骗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医好你们的病。在这抗战困难的年月,咱们八路军的医生把这种克服困难的方法,称为‘精神疗法。”

后来,我回到前方部队时,陈医生还不断给我写信,询问我的健康情况,陈医生,他真不愧是白求恩大夫亲自教育过的好学生。

①抗日战争期间,八路军用的武器大部份是从日本鬼子手里缴获过来的。

②“捉迷藏”是形容我军避开敌人主力,专袭击敌人弱点的游击战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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