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棵圣诞树
1956-08-16徐迟
徐迟
“看!柴达木盆地。”
孙德和猛然煞了事,手指一指下面,这样说。
我们是从敦煌出发,经过戈壁,而后从大鄂博图的新壁公路,面上祁连山,盘旋在山中,终于到了当金山口的最高点的。
我们想望已久的盆地出现在眼前了。至今还是一个没有解答的谜一样的盆地啊!
顾教授,一个苏联的地球物理专家,下车就拿起他的照相机,凑到他绣花小园帽下面的,一双闪耀的眼睛前,这顶维吾尔族的绣花小园帽是他刚从新疆克拉玛依油田来的标志。他的翻译小陆,一个眉清目秀的南方人,接着又给教授本人照了一张相,孙德和把“六九嘎斯车”车头上的盖子打开,让水箱吹吹风。老章,我们的保卫员和我走到山口去了望。
在群山环抱的中间,一片绝平绝平的盆地一直伸展到远方。我们大约是在四千公尺的高度,盆地的在三千公尺左右。高原的特点是百里见秋毫的,因此这巨大的盆地和点缀在它中间的小山都色彩鲜明地呈现在阳光中。
一眼看去,柴达木真像一只淡黄色的盆子。一座又一座山峰,像盆景,微呈红色。使我们惊喜的是看见了两个蓝色的湖泊,蓝得像一对眼睛。一种奇异的光彩在照耀盆地上的这一切:那是高原的光彩。
景色是这样的安静,并且秀丽得甚至可以说是妩媚的,可是,这只有第一眼才是如此。观看得稍久一些,那景色的安静中就渐渐显示出来了:这是死一般的安静。如同看见一个已经逝世的少女,那秀丽与妩媚也是虚幻的,没有生命、没有呼吸的,令人心悸,令人痛苦的。
在盆地中生活过的人前一天曾给我讲过:在柴达木是寸草不生的。不仅没有植物,并且没有生物。它没有任何生命。看见乌鸦从盆地边沿飞向盆地中心去的时候,地质队员就笑指着它们说:“你们,倒霉的乌鸦啊!你们将要饿死在里面了!”而他们说话是有根据的。他们事实上找到过这些饥渴而死的乌鸦。
在当金山口,祁连山从东蜿蜒而来,阿尔金山向西蜿蜒而去。山口自成两山的分界线,在那儿休息过后,我们又登车,飞奔下山,直趋盆地中心。
我们的心情是又惊又喜的。这个乌鸦的故事弄得我们有点不安。因为,现在我们是落入这绝顶荒凉,真正荒凉的世界中间了。什么叫荒原?什么叫死谷?可以说,这儿就是。
当我们经过河西走廊的戈壁时,景色也是荒凉,不见人烟的。可是,那里至少还有骆驼草生长在沙土砾石上。这里却速骆驼草也长不上。
“在那两个湖泊里面”,我们的司机唠叨起来,我们正向那一对蓝眼睛飞奔:“含有一种化学成分,叫做什么硝酸镁,还不知是氯什么镁,反正我也弄不清楚。他们说这就是泻盐的成份。盆地里的许多湖泊,都是泻盐。我们初来时,迫不得已,只好喝它啊!天天喝泻盐,”于是做了个鬼脸,“可不得了。”
是的,在河西走廊上,只要有水,便是绿洲一片,生长很茂盛的庄稼,森森的树林。而这里,有水也是盐水,比海水还咸,有的成了苦水,不能喝,不能灌溉,里面没有鱼暇。
“简直是什么生命也看不到”,一忽儿,顾教授感叹起来,连连摇头。“没有飞鸟,没有走兽,你们又说,没有鱼暇。多少年前,我曾在北冰洋上工作过。可是,北冰洋上还有企鹅、海豹,充满飞鸟,走兽和水族动物,有村落又有居民,那里充满了生命……”
“这里啊,我看,可太像月球了,”我肯定地说,
虽则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
“可不是?你看那些沙丘,你看!你看!就是像月球,”他同意了,虽则他也没有去过那里。“可是,不要这样说,”教授忽然又宣称。“在这个没有生命的地方已经出现了人的踪迹。生命正向盆地进军!我们,石油工作者,是在大进军!”说到这里,教授举起一根手指,向我们庄重地指出:“这里有石油!石油!这是最重要的。”
是的,我们不能不发现这个:生命正向盆地大规模地进军。在我们面前,出现了这一条半个月前建成通车的公路。它平坦地,笔直地穿过盆地去。我们能看到逆着天空,地平线上的一队队的骆驼,在行进。它们是给远离公路的工作人员运水送粮食和骑行的。而公路上一辆又一辆的载重卡车,扬起灰尘,隆隆经过,满载乘客、满载勘探器材。在有的卡车顶上,两排钢管挨着排列,好像“喀秋莎大炮”一样。这里,那里,在荒凉的风景中,突然出现筑路队、修路队、测量队、地质队,各种野外队的人员和他们的帐篷。这不禁使我们心中叫唤起来:敬礼!敬礼!三倍的敬礼!开发柴达木的人们啊!
后来,我们看见三个银色的闪亮的大油罐,矗立在盆地的空旷的中心。它们旁边站着个小小的红色的加油箱。你立刻能联想到,将来这里要矗立几十、几百个大油罐的。一忽儿公路上闪过“202队”,“运输处”,“区队部”等等木牌和信号旗帜,那里都有成行成排的汽车,一大片一大片的帐篷。
孙德和忽然指着几排砖木房屋说,“我们的基地。”自从我们进了盆地,他就自动地充当起我们的响导来了。但我们没有听懂,因此问他:“什么?”这时房屋已一闪而过。
“在这个地区要建设石油基地了,”他解释,“将来的冷湖市就建在这里。听说这里要有一个火力发电厂,还有什么炼油厂,总油库……”
啊!这真叫人惦异!这样看来,盆地里面的人已经在萝想,不,不是萝想,而是在计划,在筹建未来的城市和工厂了,一一可是,这里出了石油没有呢?要是出了,那日后这陌生的地名:冷湖,将成为我们的石油基地之一!
没有在基地停车,我们一直去了冷湖的第四号构造——那儿一个产油区,听说那里已经见了油。
到了那里,就再感觉不到什么荒凉和死寂了。这不但是一个帐篷城市,而且是整个文明社会。一个个帐篷里,有的在开会;有的在办公;一个姑娘在摇计算机,一个很长很长的帐篷里,出售罐头和酒,月饼和哈密瓜。冷湖钻探大队的杜队长跑出来迎接我们。他安置了我们。他们给我们睡的不是帆布床,而是钢丝床,被褥俱全。用晚餐时,开了两瓶开胃的葡萄酒。而且,这恰是星期六晚上,广播室的帐篷内很忙碌。两个年轻的姑娘在挑选唱片,准备一忽儿举行同末舞会。
生命在冷湖地区简直是沸腾的。使它这样的,正是教授庄严宣告的石油。将近两年前,普查队到了这里。当时,这湖泊连名字都还没有呢。他们来到时,气候正冷,就命名它为冷湖;普查队在盆地到处取名字。那时,他们发现了八个储油构造,可是他们还并没有看见那些油苗。一直到一年半以后,今年的春天,地质部派了一个队来详查时,这次才在山坡上发现了沥青,就打了一口地质井。这口井打到深三百多公尺时,喷了石油。
“油喷射时,高过二十多公尺,比哪一个大喷泉还大。地质队员没有准备,慌了。他们处理不了,就打电报找我们。”
杜队长说,一边说,一边伴我们上山。“那时是五月底。六月初,我们来了。跟着,我们的钻井队也一个个地来了,这地区就变了样子,现在快有两千多人了。”
我们翻过一座矮矮的山,山下又出现了一片帐篷,从中一条公路引我们进一个红色的山峰。我们看到了山坡上的黑色的沥青,跟着到了四号构造的顶部,那里树立着铁塔似的一座石油井架。不远处,还有两座大井架。杜队长先让我看井架附近一个石碑似的用水泥封住的井口说:
“就是这并。它最初喷油的。井喷射时,有间歇,喷了一回停一回。我们赶到时,井已喷了几天。后来就研究了它,趁它间歇的时候,用了四吨重金石将它压住。这口井就封死了。我们开始打这口探井,”说着他把我们带到了高耸三十公尺的井架底下。
“这口井打完啦?”我们问,看见它静静地站在那里。“完了,正在试油。”
“试出了油来吗?”我们赶紧问。到柴达木之后,这是最主要的问题了。
“试了两层,都没有出油,”队长回答,“现在要试第三层。”
你看得出来的,在这里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出油。所有的人都眼睁睁地看着这座井。新华社有三个记者在那儿等。所有的活动自然也都绕着这口井旋转,甚至在夜深,帐篷群之间的一块空地上,舞会已进行到了最高潮的时候,突然!唱片中途停下,喇叭里“汪”的一响,“咚咚咚”有人敲了敲话筒,于是出现了一个广播员的女声:
“同志们注意!马上,队上要试验射孔枪,准备明
天正式射孔试油。请大家在听到枪声的时候,不要惊慌。不要惊慌。”
声音重复了一次之后,舞曲的声音才又重新流出来,它抑扬顿挫地迥旋在夜空中。在舞场上空悬挂着五彩的电灯泡,在它们照耀之下,盆地的生活是出奇地美丽的。人们在这样的夜晚里,组织了舞会;居然还有自己的几件打乐器,大鼓和铙钹,帮助唱片敲出舞曲的节奏来。当然这舞会并不是在细嵌木地板上举行的。这是在柴达木的广场上,舞兴一浓,就要尘土飞扬。突然!
“砰!”
一声巨响爆炸了。过了不一会儿,又传来了第二声巨响。预先有了警告的,舞会上的人听到就满不在乎。可是人人的心都飞到一号井去:不知道明天射孔以后,会不会有石油喷射?
可是,第二天,没有等它射孔,我们就离开了冷湖,向青海石油勘探局的驻地芒崖而去。我们的工作很紧张,因为,教授是来检查和帮助盆地中的地震勘探工作的;他要赶回北京去上课。
不待说从冷湖到芒崖三百公里的路上,又是一片荒凉的景色。不过,在路上,我们已以很不寂寞了。
“我们要纠正昨天的说法,”我说,“我听杜队长说这里不是完全没有生命的。在盆地的南部,有水草可以放牧,而且有很多很大的蚊子,多得这样,你一巴掌可以打死几百个。有一次,一个同志打死了五百个,他只这么抹了一下……”
这时,忽然在前面的路上,有亮光在晶耀和闪动。仔细看去,盆地上处处都出现闪光,一直闪亮到天边。车飞着,更多更多的闪光从远处随着地平线出现。车一直在光海中飞去,看得我们把蚊子的事情也都忘记了。“啧,这是金刚钻铺起来的路,”我说,“渍!啧!”
“是盐的结晶吧,”小陆说。
“不,这是石膏的结晶,孙德和很有学问地回答。
啊,柴达木是多末神奇的地方!那闪闪发亮的是石膏的结晶,可是我们经过的又确实是一片产盐的土地。有一大段路,车在盐巴上飞驶。现在,高原的光在沙土上强烈地反射,大家取出了黑眼镜来带上。据说,最初有人曾因此而得了夜盲症。
而车飞驰着,一忽儿我们又进入了一片流沙地带。这却是很可怕的经历,初次看见这四面的沙丘。在流沙上面,形成的波浪竟然像水波一样粼粼,可是这水波是僵死不动的。忽然,风一吹来,沙子却叉乱舞超
最后,翻过一座小山之后,我们望见了一座这样大规模的帐篷城市:芒崖。
在芒崖,成千座帐篷扎在昆仑山前。
这是最雄壮的景色:昆仑山,这是最美丽的城市,拓荒者的城市:昆仑山下的芒崖,高耸天际的昆仑山,一排几十个峰,峰上叠峰。全部晶耀着积雪,一片大闪光。
我们都是在小学时代就从教科收上读到这我国最伟大的山脉的,在神话传说中我们也听到过它,可是我们都没有见过,谁也没有想到过跑到这里来看看昆仑山的:它处在这样遥远的一个地方。然而,现在,它在我们面前,而它的面前是芒崖一堆一堆雪白的帐篷,和雪山交相辉映。
芒崖是这样一座大城,当我们在这帐篷城内散步时,我们发现它不见得比青海省会的西宁旧城小了什么。惊人的事,是它已经不是帐篷城,因为它有不少新建房屋。电厂的烟囱高耸,机械厂的厂房雄峙。到了芒崖,我们没有睡帐篷,简直令人感觉到很遗憾呢。而且,我们在芒崖还在很漂亮的浴室内,洗了一个热水淋浴,这简直是极大的奢侈!
可是,柴达木是亚洲内部最大盆地之一:而盆地里巳发现了上百个储油构造。几个探区都见了油。见了油,自然芒崖要建设起来了;不仅有浴室,而且盖起了高大的文化宫。一旦它出了油,更要大规模地建设。
在芒崖作了一些时间的停留之后,我们又有机会回到了冷湖第四号构造。
可以想像,我们一到冷湖,首先就要打听,一号井究竟出了石油没有?
在下面的地震队里,传说它已经出油,我们需要证实一下。可是我们不能不失望了。我们走的那天射孔之后,这口井的确喷出了一些石油,而且化验结果,
(图片见原版面)
芒崖的一角(新华社记者赵淮青摄)
质量还是好极了的。可是后来它喷出了大量的水和天然气,又没有油了。“不知是怎末回事?”杜队长说,望着教授的脸。
在绣花小圆帽下的教授的脸思索起来。他表示,井下的情况总是很复杂的,像这样的第一口井,自然不容易掌握它的规律。
当我们走到井前看看时,前几天还耸立的井架已看不员了。一台十五吨吊车正把它最后的部分拆除。
在井口,已出现了一套采油设备。顶上一只油压计,下面是各种闸门。几个巨大的圆盘和密封钢管组成的一套设备在闪闪发亮。它的形状非常精美,像一个个葫芦叠起来似的,下面的较大,上面的渐小;也可以说它们像一座小宝塔。不过,它早巳有一个全世界通用的名字:对诞树。中国石油工人也叫它圣诞树。
而在柴达木,这可是第一棵圣诞树——第一口生产井!
当时,这棵圣诞树上,闸门关着。我们看到试油工程师申德斌正在换油嘴子。后来,我们问他:怎末啦?究竟怎末回事?
他已换好了油嘴子,让工人打开生产闸门,于是我们听到地下潺潺的奔流之声。这潺潺之声从钢管中奔流通过,到附近两个大油罐上面,深棕色的原油喷射了。
“这不正是油吗!”我们一看就叫。
“看它能喷多久?”工程师冷静地回答,睁着他的眼睛。
我们又一次失望了。石油喷了两三分钟之后忽然又没有了,只见大量的水哗哗地流,天然气一团团地奔腾。
申德斌解释:根据电测资料来看,这一次他们射孔时,可能把离石油层只一两公尺的高压水层打开了,因此油给水压住了,出不出来。他的计划是用堵塞器来把高压水层堵死。不过,这样一来,得化上半个月的时间。
那一天,我们徘徊在井旁,绕着那第一棵圣诞树转,很没精打采。
第二天清早,我们很早起床,准备出发到另一个地震队去。
孙德和早已烤暖了,发动了他的车。天色微明了。帐篷之外,却还冷清清的。我们把行李放上车,打算出发。
忽然,我们发现杜队长的帐篷中灯光很亮,人声不少,非常吵闹,非常紧强,好像出了什么事。这时,有人从那里面奔跑出来,我们抓住这人就问:
“什么事?”
“昨夜两点钟以后,一号井就不再喷水,一直在喷石油。几个小时下来,油罐都快满了。”
“到底出了油!”我们兴奋地叫起来。
一号井出油的消息,一忽儿已在整个冷湖传遍,并且,新华社记者已经在拟电讯稿了。
“柴达木出现了第一棵圣诞树!”我们跳上车,关上车门。“六九嘎断车”发出一阵欢呼的震响,离开了队部,向前驰去。车正对着积雪的阿尔金山。一道阳光投射到山顶,山顶显出金光。接着,车拐弯向东,出现了画中似的秀美的一条小山脉,中间挺立着几座白色的奇峰。它们下面的平原上,将来会出现崭新的城市。而整个画面上,在高原的光彩中,像涂了一阵粉似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