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妻子
1956-08-16卡尔波芙斯卡娅
卡尔波芙斯卡娅
如果您经常按着一定的时刻往返于城郊避暑地与市区之间,在火车上您会老是遇见同一些人,而且他们总是在那一节车厢里。这是几年以前的事情。一对青年男女走进了车厢……。不,说得更恰当些,就像那明朗、清新、迷人的五月的月亮飞进了车厢。她差不多是被他用手抱进来的。这样做显然毫无必要:她是一个健康,结实的姑娘,大约十九岁光景,拿保姆们的话来说:已经能用脚板走路了。但他仍然几乎是把她抱进车厢去的。他护着她,不让她受到任何碰撞。他手里拿着她的小皮箱、大衣和一个不平整的纸包,一只高跟鞋的鞋跟,穿透了纸包,翘了出来。
她用惶惑而温柔的目光望着他说:
“谢尼亚,你真够累的:箱子里装的是爸爸的四本大百科全书。”
他只用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来回答她:
“丹娘,我一点也不累,这个根本就不重。”
大家全明白了,他生活中最主要和最重要的便是丹娘,另外的一切就都无足轻重了,大百科全书只不过是轻如毫毛的小东西。
他用敏锐的目光到处探索,企图为她找一个座位。偏偏怎样也找不着,于是他将手臂弯成弓形,让她靠着。显而易见,只要她愿意,他不仅乐意变成弓形靠背,甚至能够像俗话说的那样:当场为她粉身碎骨,以表明他爱情的伟大以及他能怎样为她自我牺牲。
可是丹娘是一个单纯、可爱的姑娘,扎着一根淡黄色的辫子,她并不需要他作任何的自我牺牲。她有时用尖嗓音轻轻地问他:
“谢尼亚,你不累吗?”
他自豪地笑了一笑,以此向她表示,只要有她的爱情的支持,他情愿把整个世界都担到自已的肩上。
第二年夏天他们没有到倒数第二节车厢里来。是一个夏天过去了,我们差不多巳经把他们俩忘了。对我们来说,他们只不过是偶遇的乘客,不管他们多么令人羡慕地幸福、漂亮和年青,但毕竟只是偶然的火车上的旅伴而已。
可是就在不久以前我们又遇见了他们俩。那是一个罕见的酷热的秋天里。郊区火车再过三分钟就要开了。我们忽然又瞧见了他们俩,虽然这时她已把自已浅黄色的辫子在后脑勺上盘成了一个髻儿,而他却几乎胖了一倍,我们仍然马上就认出了他们。她(我们当时就记起了,她叫丹娘)顺着月台跑来;她一只手提着塞得满满的格子提包,另一只手提着我们熟悉的那只旧皮箱,肩上搭着一件雨衣,腋下夹着一把雨伞……
他(我们也想起了,他叫谢尼亚)一面不慌不忙地在后头走着,一面吃着一支快吃完的冰淇淋。白色的点液顺着他的手指流着;他把手放得远些,免得滴肮了灰色的西装裤。当他们俩走到我们的车厢旁,打车窗外经过的时候,我们听见她说:
“谢尼亚,你也许能拿一拿自己的雨衣吧?”
他仿佛理由十足地回答说:
“我还没有吃完冰洪淋呢。就是等到吃完了,手也会是点糊糊的。”
他就这样认为自己满有道理:没有吃完嘛。
他们俩跨进了车厢。在我们对面刚刚有一个空位。他的脸孔忽然装出了一副痛苦的神情。
“我的鬼皮鞋老是那么夹脚!把脚磨破了该怎么办罗!如果长了鸡眼,那都是你干的好事!”
她温存地说:
“坐下吧,这里还有一个空位置。”
我们等待着下文。我们这些互不相识的人们彼此交换着眼色。难道真会有那样的事吗?……一点也不假,他居然坐了下来!他在空座位上坐下,脸上仍然带着那副痛苦的神情。
我们那位穿着绸上衣,头发斑白的旅伴本来动
了一下,打算站起身来,把座位让给丹娘,可是他又改变了主意。他,一位上了年纪的人,应该站着,而年纪轻轻的谢尼亚却该坐着!这是为什么?但他仍然坐不安稳。他提议说:
“来,我们稍微挤一挤。”
我们尽可能地挤紧了一些,在长凳的末端腾出了一点地方让丹娘坐下
谢尼亚连忙赞同地说:
“这就好了,你也有地方坐了。”
他已经吃完了那支冰淇淋。
她问:
“要手绢擦手吗?”
他说:
“拿来吧。”
她只得把格子提包褂到壁上,把皮箱和雨伞放在车厢搁架上,然后才开始伸手到他的雨衣口袋里摸手绢。而他伸开粘着甜汁的手指,一动不动地坐着,带着一副恼火、不耐烦的神情,仿佛是谁拿了他的血汗钱,却服务得不周到一样。
“呐,谢尼亚,请拿去吧。”她从雨衣口袋里掏出了手绢说。
他看了手绢一眼,马上皱起了眉头:
“啊唷,又是这一条带天蓝色镶边的!”
这就是说,他情愿要带红色镶边的,或者根本不带镶边的也行,只是不知怎的不喜欢带天蓝色镶边的。
我们从他们关于带镶边的手绢的谈话中听出,她感到有点惭愧。因为这个她微笑着说:
“是的,这天蓝色的镶边完全褪色了。”
“这都怪把它们送进洗衣房去洗,而不是拿到家里来洗。他以教训的口吻说。“好些别的主妇一方面要参加工作,一方面得照料孩子,还能从容不迫地在家里洗衣服,她们就抽得出时间把什么都料理得妥妥贴贴的,而你却一点计划性也没有。”
我们那位头发斑白的旅伴眯缝起眼睛,望着会捕老鼠的那位权威的女乘客说:
“要是天底下有那样的男人,他们又有时间干工作,又有时间教育孩子,甚至还有时间洗衣服,那就太好了!这种人真配把经验向自己的妻子介绍介绍,并且也教教别人。”
“嗨,有哇,就有这样的男人!”多话的女乘客根本还没弄清楚我们那位头发斑白的旅伴的话是指谁说的,就很自信地喊叫起来。“举个例说,我的丈夫就是!”整整三站路中她叙述着,她怎样成功地把女人们理家务的技能教给了丈夫。“要是我死了呢。”她说说又笑起来,仿佛她的假设很可笑而且是不可能实现的。“假如我死了,他遇到掉了钮扣一类的事就不会束手无策了……”
青年夫妇默不作声。后来他们准备下车了。谢尼亚伸手到搁架上去取箱子。饶舌的女乘客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神情看看我们。她的目光仿佛在说:“随便那一个我都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把他教育过来。”
“小心,谢涅奇卡,”丹娘警告他说。“箱子里装有一小罐酸奶油。”
“哦一哦,呶,我不晓得小罐儿那头朝上,那头朝下……那么还是你自己把箱子取下来提着吧。”他拿起自己的雨衣,往肩上一搭。
“或者,你再带着这把雨伞吧?”丹娘问。
他耸耸肩膀说:
“又拿雨衣又带雨伞,真好笑,只差上一套潜水服了。”说着就向车门定去。
我们仍然坐在车厢里。当火车又向前开动的时候,我们不再胡乱猜测他们是什么关系了。明明白白的:一对夫妇。就是萍水相逢的人们也不会像有些夫妇那样互相毫不体贴,漠不关心。说老实话,对这样的夫妇真是连看看都讨厌。你想想就会作呕:他们朝夕相处,共同生活,却没有欢乐,没有爱情,只是为了一点——同居的需要。要晓得常常会有这样的事:有些人像呆子一样,经过长久的岁月,把友谊和爱情慢慢地丧失得一干二净。可是这一对夫妇还年轻得很呐,他们不仅不该让自己原有的美德,尤其是优美的情操逐渐丧失,恰恰相反,应当不断地日积月累,愈益增进。为什么他对她的态度改变得那么厉害?她还是那样单纯,那样美丽和那样可爱。而且还是那样体贴。最主要的是:那样的多情,这一点一看就明白。而他呢,从前人们都很喜欢他,他的举止是那么崇高:护卫着自已心爱的姑娘,准备为了她把整个世界都担到自己的肩上。可是在最近他看来是多么愚蠢,可笑,使人讨厌……
(奔流摘译自“星火”一九五五年四十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