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虻”作者伏尼契在纽约
1956-08-16阿·阿塞拜依
阿·阿塞拜依
我们已经准备好从纽约动身,开始长途的旅程了,忽然有人告诉我们:小说“牛虻”的作者艾捷尔·丽莲·伏尼契希望与苏联记者代表团会见。数十年来“牛虻”一直以不朽的青春活力激发着每一个人的心灵,我们多么殷切地渴望立刻就能和伏尼契女士见面啊。但要做到这一点看来又不能,因为“铁一般固定”的旅行日程是没有给我们预定多余的时间的。我们出发到克利夫兰去,并毅然决定在归途中去拜见这位女作家。
我以后会再谈到游览美国的情形,但现在还是让我先来谈谈我们的这次拜访吧。
当我们向曼哈登区西二十四街进发的时候,由于即将会见到伏尼契,每个人的心情都显得非常激动:当我们还在莫斯科家里的时候,这种会见几乎像是一个神话,因为近年来关于伏尼契,简直没有一点准确的消息,唯一知道的(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在二十年以前,当她七十岁高龄的时候,伏尼契迁居到美国去了。但在美国她住在哪里?甚至她是否还活着?——这些我们都无从知道。说实在话,就在我们启程来美国之前,还有一位对伏尼契作品有深刻研究的叶甫盖尼·阿历克山大洛夫娜·塔拉都塔供给了我们很多宝贵的意见,但是要在纽约找到伏尼契那就太困难了——因为城市太大,要我们自己在短时间里去找她,确是不大可能。一个偶然的机会帮助我们找到了伏尼契女士的住址。
有一位驻在联合国工作的苏联工作人员波立索夫同志在向联合国的一位英籍女职员学习英文,而这位女职员又向他学习俄文。上课时,波立索夫同志要他的女学生阅读载在四月份的“星火”杂志上的一篇文章。这是一篇关于小说“牛虻”及其作者的文章。这位女学生就去做教员所给的作业,待阅读完了以后,说道:“我知道这位妇人,她就住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波立索夫同志曾到过伏尼契那里,这样也就通过波立索夫同志转达了她对我们的邀请。
一回到纽约,我们就去拜访她。但是在谈到会见伏尼契女士之前,我想提一下这末一次电话通话。有一位克鲁泡特金女士——俄国著名的无政府主义者勃·阿·克鲁泡特金的女儿——打了一个电话到我们住的旅馆的房间里来。就在这不久以前,她曾经和波列伏依(苏联记者代表团团长——记者注)交谈过,波列伏依告诉她,我们准备到伏尼契女士那里去。因为波列伏依不在,这次电话是我去接的。
——怎么啦,亲爱的朋友——克鲁泡特金娜慢吞吞地说,几乎是在用鼻子发音——波列伏依说伏尼契的这本小说,就是她的那本“GADFLY”(即英文牛虻——译者注),在俄文是,呶,咬人的苍蝇,你们还在印吗?
我告诉她,“牛虻”在我们国家里是几十万本、几十万本地在出版,并且就在不久以前还根据这本小说拍摄了五彩电影。
克鲁泡特金娜默不作声了。显然这个回答吓住了她。等了好久一会,她才又继续地说:
——这……太难以令人置信了:几十万本书!电影!……这简直出乎意外。难道不是人们老早就忘记了这本书?!——在克鲁泡特金娜的声音中,可以听出她仍然是很怀疑的。
我没有同意克鲁泡特金娜女士。我回答说,伏尼契的这本小说并没有被遗忘。于是我们就至此告别了。我想,在某些国家里,所以会把“牛虻”年复一年地隐藏在图书馆里的偏僻的书架上,从百科全书和文学参考书中把它的作者的名字勾销掉,是因为有这样一些人,他们由于害怕这本书的精神力量,竟不敢去和这种力量作公开的争论。亚瑟的那些愤怒讥嘲的言词所斥责的,岂不就正是这群可鄙的人物么:“真理——是条狗,应该把他缚在锁链上……”
十一月十七日的清早,我们就出发往伏尼契女士那里去。这一天纽约非常冷,看起来行人好像不习惯于这么低的温度,裹在斗蓬里,在颈项上再图上厚厚的花围巾。我们雇了辆汽车向曼哈登区中心驶去。在曼哈登的这一部份,没有高大漂亮的建筑,也没有巍峨矗立的摩天大楼。二十四号街也不像其他街道那样繁华:一幢幢熏黑了的房子紧挤在一起,就好像在街上连一点空地都没有似的。从一层楼到另一层,楼的正面爬满了一条条黑色的粗糙的和生满了锈的火梯。凛烈的秋风扬起一片片的碎纸和垃圾,
迫得行人不得不扭转头去躲避。我们下了汽车去找那所我们要找的房子。终于看到了它。一所大的红色的房子,它的一边突出到一个不大的场子上。看起来很奇怪:起初我们甚至以为这不是一幢住房,但走进门去觉得还算好。我们升到第十七层楼。按了电铃。一位花白头发的上了年纪的妇人开了门。这就是和艾·丽·伏尼契同住的一位女伴,名叫尼耳女士。
我们穿过一间幽黯的小穿堂。尼耳女士预先声明,说伏尼契还在休息,请我们略等几分钟。
为了不致于打扰她,我们悄悄地脱了大衣,走到另外一间不大的、有光亮的房间。在这间房里放着一张方桌子,沙发和餐橱。在靠窗的角落里有张陈旧的软椅子。据说,多少年来就在这张椅子里,她总是以习惯的安祥的姿态,一个人孤单单地坐着。在墙上还挂着几张石印画——这几乎就是这间房里的全部陈设了。我们坐了下来。在这一瞬间,我们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激动,激动得就好像你突然遇到一位从来没有见过的,而你对他却又有肯定的认识和了解的人。
就在等候伏尼契出现的时刻里,我的脑海中呈现着一幅幅小说里的情景。现在,似乎在这间房间里你将看到的不是一位女作家,而是亚瑟的同志和朋友——琼玛,一位曾经和亚瑟他们交谈过,熟悉他们的事业,并且和他们同欢乐,共患难的人……
总还记得吧,牛虻是怎样死去的——他被围在敌人当中,含着微笑和傲慢,而且是自己命令敌人来开枪的。还记得吗,第一次排射以后,接着是在第二次排射时,他才流着血,倒下去了,于是敌人又惊慌又轻松地说:感谢上帝,他死了……。我们坐着,等待着牛虻的朋友,一个用自己的天才和战士的热情,把她的思想和心灵呈献给千百万人民的人。
我不知道其他的人感觉怎么样,而我自己总一直感觉伏尼契是生活在“牛虻”所为的那个年代里。虽然她的这本小说是在1897年出版的,而其中所叙述的事情却是发生远离这个时期的六十多年以前。自然,只有女作者的生活境遇愈接近于书中所描述的事件,才有可能使她正确地把秘密团体“青年意大利”在暴风雨般年代里的事业栩栩如生地描绘出来。
艾·丽·伏尼契现在已是九十一岁了。她渡过了多么漫长的一生啊,在她的青年时代,信念支持着她。伏尼契曾经到过俄国。她结识了当时俄国许多进步人物,认识了很多民意党人,并且和他们在一起工作过,他曾经和一位“土地和意志”社的著名活动家斯杰普尼亚克一克拉夫琴斯基有着友谊的关系。
尼耳女士告诉我们伏尼契和她们在一起是怎样生活的,而且谈到她的亲爱而善良的朋友听到苏联记者代表团来到纽豹是多末兴奋和狂喜。
——你们知道,当波立索夫同志告诉伏尼契女士说,在你们的国家里到现在还是那么熟悉和热爱她,那一天,她好久不能入睡,一再重复地和我讲:
——我不是和你谈到过俄国吗。他们是不会停止读我的书的。
伏尼契终于走进了房间。我们就好似受了一种什么内部的刺激,全体站立起来,默默地注视着站在我们面前的这位身材不大,瘦小的妇人。好像凝冻了的融雪般的、银灰色的、发亮的头发,整齐地盘铺在头上。面孔很慈祥,那双闪闪发光的灰色眼睛和蔼地注视着我们。她穿着一条质朴的普通裙子和一件浅蓝的短衫。肩上披着一条黑色的织巾。她拄着一根黄色木手杖在房间里行走。看来,这根手杖并不需要;伏尼契举止很爽健。
她靠桌子坐了下来。我们问她转达了所有爱好和珍贵她这本优美著作的人们的殷切敬意。我们逐渐地谈开了。是啊,我们所有的人都谈起来了。那些懂英文的和一点也不懂英文的都可以自由自在地和她交谈,因为在房间里响亮着一种轻微而平静的俄语。伏尼契用俄文讲话,虽然她在六十多年前就离开了俄国!当然,偶尔伏尼契女士会忘记个别的俄文字,但不一会儿她就能想起来的。
伏尼契指给我们看她的照片,这些都是她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住在俄国时照的。根本用不着费什么力,她就能回想起而且很轻松地谈到她对那些她在俄国结识的杰出人物的敬爱。
我们问起,亚瑟是谁的化身?
伏尼契思索了一会儿。
——现在,在这样简短的谈话中,我不能立即肯定地谈出来。对一个作家来说,很难讲出形象是怎样产生的,以及他是怎样写成这本书的。假如我想用几句话去解释这些,那我说的就不会是真实的了——伏尼契沉默了一会儿。
——我年青时在巴黎住过。有一次到来佛博物馆看到一幅十六世纪意大利青年的画像。我在它面前倚立了许久,我走开了又回转来。就在那一天,在家里我开始了写作。当然,事情不仅是在画像,——伏尼契女士撤开手,一面用那瘦长的手指扯弄肩巾上的胡子。这时我们不由自主地望到墙上的一幅这位青年的画像。瘦削的面孔,带着沉痛而又显得刚毅的眉梢,紧闭着的嘴唇,高高的前额,一对聪敏伶俐的大眼睛,简直就像亚瑟。
——我还得告诉你们——伏尼契——是
谁帮助我成为作家的。你们一定会知道C·克拉夫琴斯基吧,——她微笑了一下。然后慢慢地亲切地说:
——当时,我们青年人都叫他做“监护人”。
这时伏尼契女士请她的女伴拿来一封信。她戴上了眼镜,略看了一遍,然后指我们看一张已经因日久变黄了的,但仍有清晰字迹的纸片。
“啊哈,丽莲,假如你知道你描写的自然景致多好,——斯·克拉夫琴斯基为道——你就应该毫无疑义地试将全部力量用到为作里去。谁能用两三行话,甚至一个字来表达自然的特征,那他也一定能够杰出地、明了地表达出人和生活现象的性格来。”
在信中还谈到,必需是努力和勤劳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亲爱的朋友丽莲,一定能在自己的身上找到力量。”
谈话又从小说转到另外的题目上去。伏尼契女士谈到关于她和民意党人的关系。她和卡拉乌诺夫的家庭很熟——卡拉乌诺夫是一位很有名的民意党人,她和卡拉乌诺夫的妻子住在同一间屋子里。
——当卡拉乌诺夫——伏尼契叙述着说——从斯里塞耳布耳格斯基碉堡渡了四年的囚禁生活,被转送到了斯巴莱诺城时,是我给他送饭。可是替政治犯送饭只准隔一天一次,而卡拉乌诺夫又病得很厉害,于是我们决定每天从家里送去饭篮。这个时候我是在教一位将军夫人的英文。这位将军夫人也许有点同情我们,她就诵过她的丈夫获得了准许,于是我就有可能每天去斯巴莱诺牢狱。
伏尼契女士马上取出了一张纸:
——瞧,斯巴莱诺监狱就像这个样儿。这里是关政治犯的,在这里关的是刑事犯——她画着说一一假如是在探望刑事犯的日子到这个监狱里去,那我就非常害怕,因为每次等监守人有时就要等上五一七个小时,而刑事犯——在那个时候被放出来散步,就会前来纠缠。
监守人是一个很和气的老头儿。他经常保护着我防避刑事犯的袭击。该怎么说呢,那时所有的人——我和其他的人——都为同志们的共同事业忍受过不少……
当我们告诉伏尼契女士人们对她的杰作怀着经久不绝的浓烈兴趣时,这位老妇人的眼睛闪烁着柔和和感谢的光芒。很想和她相处得更久,更久,谈个详尽,但是伏尼契女士的高龄使我们不能那样做。觉察到她已有些倦意,我于是请求她给我们苏联的青年人篇几句话。由于手边没有纸,我就把自己的小本子给了她。伏尼契女士在里边找了一张空白纸。我们等候着。在这页小纸上她用稳健的手写下了如下的话:“祝所有苏联的孩子们在和平的世界里有着美好的未来。”下面签着:“伏尼契,十一月十七日于纽约。”
我们告辞了,走到大街上,虽然外面仍在刮着大风,我们一点也不感到寒风的凄厉。我们在这寂静空旷的大街上默默地步行了好几分钟。每个人的心都为一种深刻难忘的感受所温暖。
(锦石译自十二月十一日共青真理报。徐本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