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走合作化的路

马烽

一

一九五三年春节前几天，从郑州开出的一列客车向南急驶，在一节硬席车厢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旅客，他们大都是赶着回家过春节去的。旅客们有的在看书，有的在聊天，不时有人发出爽朗的笑声，车厢里的空气十分愉快。

在车厢中间的一排椅子上，坐落一个十九岁的女青年。却显得很严肃。她身材瘦小，黑红的脸上长着一双明亮果敢的眼睛，一时焦急地望望窗外，一时又低下头来沉思。她叫文香兰，是个青年团员，河南省鲁山县贺塘乡老庄村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社长，刚从省里互助合作训练班学习完毕。也是赶着回家去的。

文香兰一路上心事重重，她想着自己身上负的责任，考虑着今后的工作；也想起了自己以往工作中所犯的错误。当她想到由于自己的错误，给党造成的不良影晌的时候，心里感到万分难过。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去年春天，区里指示她们社里搞几亩丰产小麦，她们便临时选了三亩小麦做丰产田。因为事先没有准备，底肥不足，产量达不到高额丰产标准。当时大家都很着急，错误地认为达不到高额丰产就对不起区和县的领导，于是后来在收割小麦的时候，他们偷偷地把另外地里的一部分麦捆加到了这三亩丰产地里，使每亩的产量由四百斤一下提高到了六八百多斤。当时专署和省农业厅曾经提出过怀疑，但县区领导上不但没有进行调查，帮助纠正这一错误，反而采取了包庇手段，共同瞒哄上级，骗取了奖励。

这次她刚到训练班的第二天，正好“河南日报”上揭露了她们社假报丰产的这一错误。紧接着训练班连续开了三天批判会，同时在“河南日报”上也展开了公开的讨论。文香兰为这事不只哭近一次。她当时有过一种不正确的想法，觉得没脸见人了。后来在党和同志们的帮助下，逐渐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她知道自己是党一手培养起来的，以往在工作中也做出过一些成绩：一九五0年她在党、团组织的帮助下组织起了互助组，不但生产搞得好，同时在村里各方面的工作中，也起了带头作用，第二年她就被选为了县劳动模范，受到了党的奖励和表扬。但由于自己思想水平不高，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产生了一种骄傲自满、出人头地的情绪，以致犯了欺骗党的严重错误。她想到了这些事情心里很痛苦。她觉得对不起党，辜负了党对她的信任和期望，虽然这一错误县区领导上有一定的责任，而且做假的主意也不是她出的，但做为一个农业社的领导人，做为一个党的助手的青年团员，这种欺骗党的行为是不能原谅的。她勇敢地接受了党对她的教育，在报上公开做了诚恳的检讨。她永远记着领导上对她讲的那些话：“犯错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正视白己的错误，以后不能改正自己的错误。”她决心在实际工作中去改正自己的错误，用加倍的努力挽回给党造成的损失。

一路上，文香兰就是这样不断地想着心事，猜想着社里现在的情况，盘算着今后的工作……。

火车到了许昌站，她随一部分旅客下了车，便背起行李，步行着往家走。这是一段艰难的旅程。许昌至鲁山有二百八十里路，这时又正是农历腊月数九天，前几日刚落过一场大雪，道路泥滑，天气异常寒冷。朔风卷着雪粒向她脸上手上摔打，有时简直喘不过气来。她为了早点回到村里。每天要走一百二十里地，虽然走得精疲力尽，但她仍然坚持着，在风雪中挣扎着。她不断鼓舞着自己，一步步向前迈进。她知道，村里等待着她的是更大的困难，但她恨不得能插翅飞去迎接那些困难。

二

在文香兰没有回来以前，假报丰产的事件，已经在村里传开了。坏分子们乘机到处造谣，甚至说：

“文香兰已经被省里扣起来了。”

文香兰回到家的当天下午，党支部书记李瑞堂就来找她。李瑞堂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农民，对工作热情，在群众中威信很高。李瑞堂在报纸上看到这个消息以后，心里也感到很难过，他虽然不是农业社员，也不是这个乡的人。但他知道自己是党派到这里来工作的，这里任何一件工作上的错误，自己都有一定的责任。李瑞堂很替文香兰耽心，他怕她经不住这样的批评，耽心她灰心泄气。所以一听到文香兰回来的消息，就急急忙忙跑来看她。文香兰很诚恳地向支部书记讲出了自己对错误的认识，并且表示了自己改正错误的决心。她说：“俺犯了错误，对不起党，如果以后工作上泄了劲，就更对不起党了。”李瑞堂听了很高兴，他喜欢这种勇于改正自己错误的同志。他给文香兰介绍了一下目前村里的情况，并帮助她制订了工作计划。最后鼓励她说：“社一定要办下去，困难很多，但任何困难也吓不倒共产党员和青年团员。”

困难的确很多。文香兰这次回来在村里到处受到冷淡，一些落后群众人前背后，冷言冷语讲风凉话。说她是假模范，说她把村子的名声也弄臭了。当时社里思想也很混乱，原来一些思想不坚决的社员们，纷纷要求退社。没有公开提出退社的社员情绪也很低落。这种情况，在没有回到村里以前她就预料到了。她知道，主要原因是因为自己的错误造成的。文香兰没有在群众面前掩盖自己的错误。她在党、团会议上，在全体社员大会上都做了检讨。并且三番五次向社员们宣传互助合作政策。这时以往和文香兰相好的一些婶子大娘们，听说她还要办社，都劝她：“算了，何必替众人操这分闲心？”文香兰知道她们并没有恶意，只是因为思想不觉悟。她就耐心地给她们解释。

社里连她共有四个团员，他们在党支部和团区委的帮助下，又连续开了好几次团小组会，文香兰用自己的热情鼓舞了大家，经过几天的学习，团员们思想觉悟也提高了，一致表示要坚持把农业社办好。随后他们具体分了工，分头负责对社员们进行说服教育工作。

文香兰自从回来以后，就没有休息过，她白天忙碌一天，晚上睡下还要细细盘算这许多事情，她知道在目前的情况下。任何一点疏忽大意，都会给工作增加新的困难。但是，文香兰虽然做过检讨，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并且和团员们进行了艰苦的努力，却仍然有一部分社员坚决要求退社。最后本着自愿的原则，有六户退了出去。新要求入社的只有杨富清一家。杨富清是党员，他没有因为别人退社，动摇了自己入社的决心。这给了文香兰很大的鼓舞。可是农业社比以前缩小了，新旧社员合在一起也总共只有七户人家。文香兰并没有因此灰心。她知道只要把这七户人家的小社办好，达到真正的丰产，用事实去教育群众，就能吸引更多的农民参加。也只有这样，才能挽回给党造成的损失。

然而，自新的社准备重新制订社章的前一天，文香兰家里却出了问题了，她公公张元明忽然不干了，坚决提出要退社。

这老头是村里有名的僵脾气人，平素不和别人答话，他的话比金杯豆子还贵。对啥事不满他也是放在肚里，一声也不出。有时和他儿子在地里一块做活。儿子做得不合他的心意，他也从不指点指点，总是忽然站开去，一个人蹲在一旁生闷气。这一回，可把文香兰急坏了。她劝了半天，老头子也不开腔。问他为啥要退？啥地方不合心意？他也不说。她知道老牢子主意牢，一个人很难说动他，晚上，她又叫她丈夫来做帮手，两个人一块劝说。谁知这下老头子反而更生气了，把脖子一梗，冲着他儿说：“你不退俺退，把俺的亩半地抽出来，俺自己劳动自己吃，不指望你们！”他儿的脾气其实和他也差不多，一听这话就火了，转身就跑回自己屋里睡觉去了，文香兰左叫右叫，他也不起来。

文香兰心里很着急，眼看明天就要订新社章了，偏偏自己家里出了问题。而且弄得“顶了牛”。她想了想，便只好硬着头皮又去耐心劝说公公，给老头子讲合作社的好处，讲社公主义的幸福前途，把嘴也说乾了。好半晌，这才换出了老头子的几颗金豆子：“还办社哩！歇歇吧！”文香兰立刻接上去，说：“这又不是走路，歇就歇歇，这是向社公主义走，哪能歇歇？”老头子不耐烦地说：“去吧，睡去吧！”

虽然这时已有半夜了，可是文香兰怎么能去安心睡觉呢？自己家里要退了社，这还怎么领导别人？她转身出来，就奔出门去找支部书记李瑞堂商量。李瑞堂住在另一个庄上，来回有三里路，她去的时候，他和团区委书记等人正在开会。大家听完她的话，就帮助她分析了一下她公公的思想情况，鼓励她继续回去劝说。

文香兰一路往回走，一路苦苦思索着对策。她咬了咬牙，心里说：“不能退社，一定要说服老头子！”她回来的时候，公公婆婆都已经睡了，不过都没有睡着，正躺在床上想心事。文香版就索性站在床前，又开始了她的劝说。这回她换了另一种方式，和他谈过去的生活；谈去年社里的情形。她从老头子的一言半语里，明白了老头子的心事：去年社里的饲养员没有尽到责任，老头子那条心爱的大黄牛给喂瘦了，他很不满意。于是，她连忙抓紧机会，说：“今年咱那条牛你自己来喂，这样可以吧？”这回算把药下对了。老头子听了，立刻反问道：“草料咋办？”文香兰说：“照规定社里给想办法解决呀。”老头子又半天没言语，停了好久，才说：“光你说，不中！”

文香兰听了，立刻转身又奔出去找支部书记。这时，月亮已经落了，鸡也叫了。李瑞堂连忙和她一起走了来。这时老头子已经起来了，正蹲在灶前焰火。他叭完支部书记的话，这才算点了头，说：“中！”这可真是颗金豆子，文香兰觉得这一夜总算没有白白过去。

以后，文香兰在工作中还遇到不知有多少困难呢。真的，任何一件简单的事，都要花出多大的精力呀。

三

刚过元宵节，文香兰就组织社员们进行春耕准备工作：换土墙（把旧土墙拆了做肥料、另打新墙）、修渠堰……初开始，社员们的生产情绪很高，大家有一个共同的愿望：一定要把农业社办好！

可是要把农业社办好，不是说句话那么简单。摆在面前的是一连串的困难。一些家底厚的户都出社了，牲畜农具也带走了，留下的净是缺这没那的困难户。那时候，全社只有一头牛和一张破犁，不要说车了，连盘耙也没有。种棉花的时候，没有耙就只好让撒下去的棉花籽瞎在地里。当时，社员们谁也不愿意去向别人借，大家都怕碰钉子，因为有些退社户早就说过了：“哼，看看离了我们他们怎办？”还有些落后群众也说：“报上都批评了，还要办社，看他们闹个啥下场。”在这种消况下，文香兰自己去借，显然是不合适的，后来大家推张成忠老汉去试一试。张成忠老汉是办社的积极份子，在村里人缘也挺好。张成忠老汉从大老庄跑到小老庄，又从小老庄跑到西庄，一连跑了三个庄，谁知最后还是空着两手回来了。想帮他们忙的人家没有耙，有耙的人家不是说自己还要用，就是说已经借给别人了，推三推四不愿借，退社户张志功怕社里向他借耙，甚至把耙齿都卸了。还有的人不但不借给，反而说风凉话：“这么大的社，连一耙也没

有？”

当时社员们又急又气，眼看着棉籽就要被风吹乾了，可是干瞪眼没法子。后来支部书记李瑞堂知道了这事，忙去告诉了乡长郝维江，要他帮助解决，郝维江从另一个村把他家的耙扛来借给他们，这才算救了急，但因为耙的迟，大部份棉籽已经瞎了。

借耙故事，给了社员们很大的刺激，大伙都怒了一口气。可是光憋气仍然不能解决问题，社里农具缺短很多，社员们家庭又都很困难，没钱投资置买，“巧媳妇难做没米粥”啊！当时文香兰一面鼓舞大家坚持办社；一面又发动大家自力更生，设法解决农具问题。他们共同订了个增产节约买农具的计划，发动妇女小孩采野菜节约红薯，又组织男劳动力搞副业培红薯秧。大家咬着牙，加倍努力地劳动。由于他们下得辛苦大，红薯秧长得特别好，除社里栽种外，还卖了八十多万元，同时乡里的三个干部（党支部书记、乡长、财经委员）也把自己的津贴凑了三十多万元（以上都是旧币），借给社里。他们用这些钱买了牛，钉了耙，又买了一些急用的小农具。本来还打算买辆车，可是钱不够了。只是买了一付车下盘，后来支书李瑞堂又帮他们在党员陈宝山的互助组里借了一付车上盘，这才算初步解决了缺少牲畜农具的困难。

牲畜有了，农具有了，社员们更增加了办社的信心。地里麦苗长得也很好，眼看丰收在望了，大将都喜眉笑眼，等待着收获季节。

可是就在这时候，天气一变、突然下了一场大霜，这真像迎头浇了一盆冷水，社员们的情绪又波动了。人们愁眉不展，有的搭拉着脑袋，整天唉声叹气。文香兰和村干部们到地里清查了灾情，她看到那一片片受了霜灾袭击的麦苗，心里也很难过。这是她们经手种植起来的，是她们用汗珠灌溉起来的，怎么能不难过呢？但她知道光难过是没有用的，作为一个领导人，越是在大家情绪不安的时候，越要冷静。她决不在困难面前低头。在党支部的领导下，她立刻积极发动社员们和天灾作斗争，鼓舞起大家的情绪，领导社员们浇水、施追肥力抢救受灾的麦苗。

经过一场艰苦的斗争，终放把麦苗救过来了。到夏收的时候，每亩平均收了将近一百八十斤，超出了单干农民约三十多斤。这件事给了社员们很大教育，他们更进一步认识到：只要大家团结一致，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夏收刚结束，人们刚刚喘了一口气，正要开始种玉米的时候，却又发生了严重的旱灾。接连好多天不落雨，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太阳像个大火盆、烤得地里冒烟。这时全社又投入了紧张的抗旱点种运动，全社男女老少都动员起来了。男人们挑水，女人们刨坑，小孩们下籽。所有的力量都使上了，人们像上了战场一样，各人守在各人的岗位上，坚持着，战斗着。

文香兰比别人更加忙碌，她一面要参加社里的生产，一面还要发动村里群众抗旱点种，她知道：不管村里的哪一个农民生产上的失败，都是国家的损失。在农业社的带动下，互助组和很多单干户也卷入了抗旱热潮。那时，文香兰从早忙到晚，有时饭都顾不上吃；身体虽很累，精神却很愉快。她看到大家那种奋不顾身的劳动热情，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人力终于把天灾战胜了，当秋天到来的时候，地里变成了一片绿色的海洋。农业社的玉米长得更加茂盛，像一片片小树林。在全区秋季参观评比当中，他们村被评为了全区的模范村。农业社获得了丰收，玉米每亩的平均产量，又超出了单干农民。

四

这个七户人家的小社，在和各种困难各种灾害的斗争中，终于胜利了，他们用生动的事实教育了全村农民，原先一些退了社的农户很后悔，后悔自己走错了路子。别的一些农民也想入社，但谁也不愿意公开提出来，他们怕碰钉子，怕社员们说：“我们困难的时候你们躲在一边说风凉话，如今看到有利都来了？不中！”社员们中间，的确有这种情绪，甚至有的人公开说过：“让他们在社外受几年困难吧！”文香兰知道党给她的任务不是单单领导这七户人家，更不能满足于这么一点点小成绩。她向社员们进行了说服教育工作，她说：“咱们受了一年辛苦，把社办好了，大家都有功劳。可是为啥要办社？就是要做个样子，教育全村人，吸引大家来参加。大家都得走这条路。光靠咱们七户人家，永远也走不到社会主义呀！”后来，又经过了学习总路线，社员们社会主义的觉悟都提高了，大家都把发展社的工作，做为了自己的中心任务，主动去劝说农民们入社，经过串连酝酿，到第二年春天，有九户人家报名入了社。到年底就发展成为九十二户的大社了。

农业社扩大了，新的困难又跟着来了。文香兰自己没有领导大社的经验，初开始时，劳动力调配不开，牲口缺乏草料……各种各样的麻烦摆在她面前。但这些困难都没有把文香兰吓倒，她虚心向先进的社学习，整天脑子里想着如何把社办好，在她怀孕和生产期间，反覆学习了苏殿选办社的经验，并且紧紧地依靠党、依靠群众，改进了社的工作、发挥了大家的智慧和生产积极性。

目前，这个社正生气勃勃地向前迈进。

一九五四年七月一日，文香兰光荣地参加了中国共产党。

文香兰犯过错误，但她勇敢地改正了自己的错误。在和各种困难的斗争中，使她锻炼的更坚强，更勇敢了。她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中，深深地体会到：只有勇敢地改正自己的错误，才有进步；只有坚决地战败困难，才有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