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子树下婆婆心
1954-08-29李源
李源
这是一个夏天的早晨,我们踏着文昌县东海岸的沙原,走向一座熟悉的又是久别了的村庄。几十株高大的椰子树,在村庄的周围矗立着,迎着海风摆动着。
进村后,一座座红砖白粉墙的新房子,把我弄得迷糊了。这里,在抗日战争时期也是鬼子“三光”过的,在我的记忆里,早已没有一座完整的房子;现在,隔了五、六年,面貌完全变了。不但屋子变了,路也变了。怎样去找人呢?我又兴奋又为难地站着。
在田里找来的一位小向导——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把我们引到一座新房子的门前,在我的记忆中,我们要找的人并不住在这一角地方,我想,也许是小姑娘弄错了。
“进去吧,这就是四婆的新房子。”小姑娘推开虚掩着的门扇,招呼我们进去。
踏进门,横廊上堆满了新鲜的稻草,那甜香的气息,使人很舒服。院子里晒满了新打下的谷粒,十多只鸡叫着啄着。小姑娘一面赶鸡一面大喊:
“四婆,有两位同志来看你。”
“谁哟?”从院子旁边一间小房子,发出老人的爽朗的声音。随着声音。一个瘦小的满脸皱纹的老妈妈牵着一个不穿裤子的小孙孙走出来。这就是我们要找的有了七十四岁高龄的革命老母亲——云四婆。老人家样子没有大变,只是显得更苍老和衰弱一些。她穿着一套整洁的黑布杉,满脸堆笑地迎上来。
“谁?哎!是老李。孩子,你是路过还是特地到婆的家里来的?”
听说我们是专诚来拜访她的,老人家一张嘴笑得合不拢来,一把拉住我们坐在横廊上的长凳上,立刻忙着去拿开水、扇子,又忙着吩咐小姑娘找人摘椰子。我实在过意不去,只好硬拖住她坐下来。
“孩子,想不到你调这么远,还会返回来看婆婆。”她坐下,把我从头发抚摸到脊背,抓住我的一双手。看了又看。
“是,我们想来看看婆婆怎样过日子。”
“唷!婆的日子!比过方可大不相同啦,你瞧瞧看。”老人家兴奋地领我们走进她的新房子。走进去,最触目的,是挂在厅正中的毛主席大幅彩色画像。像下面横悬着一个大玻璃框,里面嵌着中央南方老根据地访问团送给她的毛主席照片、毛主席的题字,还有她到广州、海口开会的照片,她的很多“孩子”们送给她的照片。这一些,已经足够说明这屋子主人的身份了。
厅上摆一张八仙台和几张靠背木椅,一大堆刚晒干的谷子堆在一角,厅右边是她的卧房,蚊帐、草席、毡子、枕头都很齐全,木柜上整齐的摺叠着几套衣服,墙上还挂着一顶蓝布军帽、一把新的黑布伞。这完全是海南岛中等人家的样子。地方是挤一点,可是有股温暖的兴旺的气息。
“孩子,看见了吧?这都是毛主席给的。房子是土地改革时分的,还分了十多亩地,勤做俭用,日子是过得去啦。你记得不?在那边山林的地洞里,你讲的道理,现在都做到了,咳,可惜许多人见不到了……”老人家与奋地说个不停,紧紧地抓住我,生怕我走了似的。
我看着她的笑容和皱纹上的红晕,心里也实在激动。
(图片见原版面)常四婆看着躺在担架上的重伤员,就像母亲见到儿子一样抱住哭了。
我认识四婆已经是十一年前的事。在两段最艰苦最残酷的斗争日子里,我是和她一起度过的。一九四二年秋天,是海南岛抗日游击战争最严重的时期,那时我病了,领导上要我到这个号称“堪察加”的地方休养。和我一同出发到这里来的,还有一批重伤员。在走了一晚夜路,快要到的时候,却下起倾盆大雨,在风雨交加中。重伤员是受不了的。我和医务同志商量后,决定到附近的村庄躲避一下,但又不知到那里好。跟随我的通讯员小波,对这一带地方比较熟悉,他带我们到四婆的村子来。当我随着小波叫开一间破败的房子时,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妈妈出来招呼我们。当她看着躺在担架上的重伤员,就像母亲见到儿子一样抱住哭了。“孩子,你们都是婆婆一手捏大的呀,怎能叫你们受这样的苦。”老人家就连忙叫醒媳妇、儿子,赶快烧茶烧水,又逐门逐户地叫开门,分配安置那批重伤员,一直忙到天亮,也没有歇息一下。
那天地上,我睡在四婆的家里。虽然跑了这样长的途程,我的内心却给她感动得睡不着。
我们就在这一带村庄住下,虽然距离敌人的据点比较近——不到十华里,但地形好,哨线严密,没有出过事。在这里住的机关渐渐多起来。四婆整天跑来跑去,为部队、机关筹粮筹米,布置人到敌据点购买各种日用必需品,检查哨线等等。他的两个儿子也经常为我们送信送情报,家里就只是大媳妇去管,饥一顿饱一顿。不久,敌人也开始扫荡这带地区了,增加了据点。鬼子伪军天天出动。这时候,四婆是更忙了。这位老人家有一个特点,凡是革命干部她总看作是自己的儿子。每次鬼子伪军出动后,不论是白天或晚上,她总跑遍所有附近的村庄,查看住在这一带的工作人员是否个个安全,如果没事,她才放心回去吃饭和睡眠;如果有人失踪或牺牲了,她就吃不下睡不着。住在这里的同志们也是有着这样的心情,每天总想见见四婆,讲几句笑话,心里才舒服,一二天不见,就会担心老人家会不会出意外。事实上,四婆虽是六十几岁的老人,鬼子汉奸也是不放松她。每次鬼子到村里,第一间要到的房子就是四婆的破屋,一点点破家具也被鬼子们砸掉。她的大儿子是被打伤致死的,小儿子几次被围在屋里,死里逃生地跑出来,她本人也几次给鬼子捉去。有一次,鬼子的军官审问她:
“老鬼婆听着。你是不是共产党?”
“你们看我这样老,还会做共产党吗”她始终很镇定地望着鬼子说。
“你不做共产党,但是你藏共产党,快说,不说就杀头。”鬼子咆哮着。
“我一间破屋几片瓦,拿什么来藏共产党?”她不管鬼子怎样暴跳,总是慢慢地说着。
鬼子奈何不了她,有时打了几巴掌,就只好放了她,她一回到家,就兴冲冲地去看她的孩子们了。
一九四六年,国民党匪帮发动了残酷的内战,我带着机关一部分同志转移到这带地方工作。那时的情况是很严重的。就是这样狭小的海岸地带,敌人也经常用一两个团的兵力来“围剿”,如果就地图上看,我们就连站足的地方也没有。我们摸着黑路,走到四婆的村子里。四婆一见到我们,和上次一样亲热地安置我们。
这一带的环境并不比别的地方好一些,当时惟一的办法:白天躲在地洞里:晚上出来吃饭、工作。四婆为了我们,和媳妇儿子挖了两个极隐蔽的地洞,这地洞就只有她们三个人知道。天未亮,我们就入地洞,她们来盖好出口;晚上没有情况,就由她们来揭开;日间敌军在村里,她们还向地洞发警报。最使我们感动的,是为了修筑这些地洞,四婆就连睡的门板也拆出来用,让媳妇和孙子睡在地下。
敌人加紧追踪四婆和她的小儿子,所以,四婆也经常和我们隐蔽在一起。我们的地洞是很小的。除了睡眠就没有别的事情好做,有时睡足了,就和四婆天南地北谈起来。她老人家也是十分健谈。就在这个地洞中,我更详细地了解了她的过去。
原来四婆在一九二七年就参加了地方的革命斗争了。当村里的群众在党的领导下展开武装斗争时,四婆已是四十多岁了。那时她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家里只有一间破屋,几亩瘦田,生活上还得靠她摆小摊子和替人干点零活维持。生活磨练了她那顽强不屈的性格,革命运动一开始,地方党的负责同志对她说:“四妗,你要同情革命才对啊!”她很不痛快地回答:“干么我只是同情,我要干革命呢!”自此以后,她随着红军攻打反动派的炮楼,做运输、抬伤员,还参加了地方赤卫队的训练,在党的教育下,她知道了什么是共产主义和共产党,知道了穷人的出路,干的更有劲。以后,她的家里,就成了红军和党的交通联络站。照她的说法,那时她家里从没有空过,那口锅一天煮到晚。也在这个时候,她参加了党。后来革命受了挫折,地方组织被破坏了,反动派把村子烧光,她也被捉了两次,连几亩瘦田都卖了,才赎出一条命来。但她对革命是永远不会失去信心的,不久,党的组织恢复了,她和几个党员,又把地方工作恢复起来,和反动派进行了各种明的暗的曲折斗争,一直到抗日战争开始,这片村庄始终都是我们的。
吃晚饭的时候,四婆全家都回齐了。小儿子、两个媳妇、四个孙子,连她自己就足足坐满一大桌。儿子现在是乡长,媳妇是农会副主席和妇女会主任,大媳妇还是过去那个样子。很少说笑,不声不响地操持着全部家务,大孙女已经结婚了,为了我想见一见每个人,他们是从四面八方赶回来的。
瞧着这样的家庭,不要说四婆自己,我已经够乐了。四婆为了我们,特地杀了一只鸡,简直弄得我们应付不了啦,她坐在你身旁,一块一块地给你放在碗里,你非吃下去不可,否则她会认真生气的。
在我们来后第三天,太阳刚从海岸升起的时候,她就穿起蓝制服,撑着布伞,来带我们去看过去斗争的遗迹。我不肯让她去,她就生气地说:
“别瞧我不起,我走路比你们还轻快,现在的青年人,渐渐把这些都忘了,不要我去是不行的。”
我们随着她,看了沙岗上的哨位——这里直到解放为止总是有人站岗的,看了村里村外巧妙地挖筑的地洞,看了红军和反动派战斗了一个多月的阵地,看了给反动派毁灭了的村庄——只剩下荒废的山林,看了革命先烈云鹤畴等人的故居,四婆对每栋烧毁的房子,什么时候烧的,敌人是谁,全记得很清楚。使四婆心里不大舒服的,是土地革命战争时期红军和赤卫队发明的武器,已经无法找到给我们看,其中一件是用荔枝树杆挖成的大炮,叫做荔枝炮,四婆只能用手比划那个样子,“你们别以为是木做的不中用,反动派可吃尽苦头,一炮打过去,反动派倒下一大片,就是不能打多了,多了就会炸的。”她津津有味地叙说着。
我们走上一座高岗,远望着四婆的村子在椰林中透出来,这时四婆非常激动,拉着我的手指给我们看,低声说:
“就是这个地方。一九二八年红军主力调去南边,反动派带兵来打我们,赤卫队顶不住,退到这里,村子给反动派烧得一片通红,我带着孩子,望着火光,又气又恨,我想终有一天,我们会报仇雪恨的,你看,现在不是报了仇吗?”
四婆还想带我们去看渡海大军登陆的赤水港,实在是怕她太累,我们坚决辞谢了。大家坐在树下歇息,四婆仍然兴致勃勃地讲着当时的情景。
接连几天,我们总是找别人谈话,和四婆单独相处的时间比较少,但每天晚上,当我们洗澡完了的时候,她总是邀我到椰子树下的凉凳上坐,说说一些体己话,在离开的前一夜,她拉着我谈了很多。
我和她坐在一起时,问题是无穷尽的。
“你真看见过毛主席了吗?毛主席精神好不好?天安门是用什么做的?”
“北京的天气冷不冷,人家说:‘替北京人忧寒,究竟冷到什么样子?”
“听说北边使用拖拉机种地,是吗?我们的水田用得着拖抱拉机吗?”
“听说北边一亩地出千零斤粮食,真的吗?他们用什么法子?”
“你见过集体农庄吗?我们海南岛什么时候才有?”
“生产合作社是怎样搞的?你看我们这里能够搞吗?”
“听说鞍山的工厂有几十里路那样大,你看过吗?”
……
她每天和我说话,总是表示她有一件最遗憾的事,就是没有能参加一九五一年的国庆观礼,那是因为她正在广州开会,领导上考虑她的年纪,照顾她的健康,所以,没有让她去。
“你是知道的,我是多么想见见毛主席,多么想看看北京,看看那些大工厂……。”
临走的晚上,我握着她那双瘦削的手,用儿子的心情对她说:
“婆,好好照顾身子,有困难就告诉我们,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孩子,说心底话,婆是想看到那样的日子。今年初,婆病了一场,睡在床上,自己想,活了这样年纪,从满清到现在,什么苦都吃过,什么事都见过,穷人翻身这样的事,像我这样年纪的人,很少有看到的,还不算有福气么?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就让儿孙们看去吧。后来,病好了,婆想想,还要看,自己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婆的心事还未了呢!”老人家讲着。那双手——经过多少劳动和苦难的手,不住地颤动着,我知道老人家是多么激动!
我们终於离开这座不能忘怀的村庄,离开这位与革命事业分不开的老母亲。踏着白粉般的细沙道路,望着海岸线上白色的沙丘,再回过头来望着椰树环抱的村庄,听着布谷、鹧鸪的歌唱,我深深的为我们挚爱的老母亲祝福,为守卫着海南的同志们祝福,为祖国边疆的人们祝福。向新社会主义前进的祖国,将会带给她们更伟大更绚丽的春天。
一九五三年九月,在广州
(图片见原版面)四婆非常关心毛主席和祖国的建设。在椰子树下乘凉时,她问了许多这方面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