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沟村
1954-08-29
一
爬上山头,顺路往下一栽,就是白沟村了。尽管这条过去只有人走的小路如今踩满了骡马蹄印子,我总相信我走的道儿是对的。白沟村,抗日时期和土地改革时期我都到过;就是变化再大,我还能迷了路么?山头上那棵独立的槐树不是还在?这棵树在战争时候给村里的民兵当过了望棚,监视过敌人和坏人的活动。现在虽没岗哨,但这棵树也还跟过去一样,给过往的行人当作一个好路标。我认出了这棵多年不见的老槐树,下坡的时候就脚步如飞。
下到半坡,从侧面的山梁上拦腰冲过来几只膘肥肉满的白羊;头羊凶虎虎地擦过我的腿杆,往前一窜,紧跟着就闯下来了一大群,把我挤的步子也迈不开。我看见西山背后一片红,知道这是回村的羊群了。我马上找放羊的。
侧面坡坡上“喝——”了一声,飞来一块石头,扔在我前面不远的羊群边上;羊儿们马上给我闪开了道儿。我往坡上望去,只见放羊的快步朝我跑来,并对我大声招呼着:
“是老康吧?哈,你可稀罕呀!”
这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大个儿,胖脸上满是红光喜气。肩头披一件没挂面子的白羊皮袄,袄里面穿着乾净的制服罩衫,领子后边插着根横笛。一支手抱着只羊羔,另一只手举着赶羊的鞭子在我的头上晃来晃去。
我认不的这个人,只好信口问道:
“你是,是白沟的?姓白?”
他也在同时问我:“你打哪儿来?就到咱们村?好哇……”一边又扁着嘴,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回答我说:“是呀!我叫白成茂:成功的‘成,茂盛的‘茂。”
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的名字。我一边热热火火地回他的话,一边打算着怎么开口问他这个人的情形。
“喝喝!”成茂又赶了赶羊,接着就使鞭子指着羊群,慢慢地给我说:“别看这道儿比你在的时候宽啦,可羊群走起来还是太挤。又是冬天,半后晌,冷,羊也乐意挤着暖和。你要赶的手松点子,这家伙们挤的厉害了,日久天长的胸就窄啦,好咳嗽。我这非手紧些不行!”
我正听着,他可又朝着羊群扔了块石头。石头回回都扔的准,落到了正需要赶开的羊堆里,可没打到羊身上。他把羊赶的四外散开,宽宽松松,布成了一个大扇面。
“这一湾子满地是石头,”成茂颠着怀里的羊羔,又对我说,“你非让羊群松散落走不行。要不,后边的羊踢着块石头子儿,石头顺坡坡往下一滚,保准要碰坏前边的羊。如今又是腊月半,有了喜怀了羔的,多着呢!——老康,这都是咱们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羊呀,你说我能不操心?”
他的话很有道理。我正用心听着,他却又缅腆地笑道:
“我不陪你啦!你慢些走吧,嘻嘻,我可不敢分心!”
原来他并不是给我摆甚么学问,而是要讲清楚原因,好撇开我一心赶他的羊去。我忙叫他快走,并说有工夫再去找他。他道:
“那是噢!你可一定得上我家里坐坐噢!”
说完,就再不回头,威风凛凛地一会儿跳上左面的坡坡,一会儿又迈到右边一块大石头上,又喊又吼,指挥着羊群很有次序地跑下去,我给拉在了老后边。
我实在想不起这是个谁。村里放羊的人,不论老小,我都记得;可就没有个白成茂。看来这还是个满负责任、满有把式的好羊倌呀!怎么就偏偏忘了他……莫非他……
我猛想起来一个人。也是个放羊的,叫白丑毛。这人从小就是个孤儿,七八岁上给本村地主当小放羊的,十二三岁以后就一直在外村放羊。他在白沟村甚么也没有,也从不回来,我跟他也不熟。土改时候他回来了一次——跟地主算账;但在诉苦会上,这个小夥子走上台去,对着地主站了半天,嘴张了好几回,可始终没说出来一句话;眼里慢慢冒出了泪水,最后突然踢了地主一脚,自己就放声大哭。终于还是村干部把他拉下了台。散会以后村干部跟我解释说:“丑毛长到十八岁,个儿是不小,可除了羊跟山,啥也没见过;他是个好青年,可也是个傻大个儿,是个笨人。”我问他放羊放的怎么样,村干部答道:“那倒还不错。别看他嘴头子不言不语的,可坡上坡下侍弄起羊来,好赖也顶个把式。——村里想让他回来放羊,人家那村还不乐意放他呢!”
我不相信他有甚么傻和笨。我特地找他谈了谈。可是,谈了一黑夜,他闷着个脑袋,看都没看我两眼;从他嘴里统共没说了十句话,那几句话可也没说出个三长两短来。那工夫,我想着旧社会把一个好人闹的有嘴都不会说话,肚里有东西也掏不出来;我的确有些难过。不过,我不由的也感觉到:丑毛这人怕就是生来比别人笨一些。
眼前这个白成茂,莫非就是那个白丑毛?丑毛虽说没这么胖,模样儿倒差不多。可是,丑毛能有那么个喜气洋洋的派头?能说出那么些话?——那还是很漂亮的话呢!
我想着想着就下了坡。坡下过去原是一片乱石河
滩,走几步,总要碰住个石头尖儿,扎的你脚底生痛。现在石头也有人调理了:都退到了左右两边,中间空出来一条平整的大道。后退了的石头并且垒成了地坎,地坎里边新栽了好些果木……我正忙着东张西望,忽听得前边又有人朝我走来,并且叫着我的名字。我满心高兴地望了望不远的村庄,招呼着,走近了迎着我的那个人。
“哈哈,从北京来的人啦!”迎着我的人举起拐杖敲了我一下,一动不动地站住了,仰着脑袋,拿眼睛在我的脸上乱瞅。
这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早年间村里都管他叫白家的“圣人”,因为他念过书,会讲传奇故事,也有他自己一套天南海北的知识;他也就自认是个“人才”。老早蓄了胡子,拄起了一根栗木拐杖。共产党来了以后,他的旧知识不顶用了,天下的事情一点也不按着他的谱儿安排;他可不服气,老要坚持他的道理,跟人们“抬杠”;于是,他这个“圣人”的外号给人家换成了“老杠”。天长日久,他不觉也默认下来,“老杠”就成了他通行的名字,或是叫他“杠老汉”;有时人们偶尔称呼他一声“圣人”,他反会认为是故意讥讽他,又要跟人家“抬”几句。如今我碰见的头一个熟人就是他,我不免在言谈上加了点注意。
“在北京也没享福?”老杠把胡子翘到我的下巴跟前,问我。“怎么还是两条腿当交通?就不能开个汽车来?”
“你们这里又不通汽车,我不靠腿靠甚微!”我笑着说。
“这里没汽车,可也是你们北京不给呀!”
“你们不提高生产,国家不富裕,可从哪里给呀?”
老杠哈哈一笑,赶紧换了个话题,拉着我进了村。
我在村口上跟碰见的人刚招呼了两句,老杠就把我一拽,催我走。他大概是很想单独跟我说说话,就把我领进一条靠着场院的僻静夹道,抄小路去村公所。
他在夹道里告诉我:
“前几年啦,——老康,你听我说说。你们刚上北京的工夫,我总不信你们会不进皇宫去享享福的。我捉摸,共产党好不容易熬出了头,打开了金銮宝殿,还能不坐坐?共产党又不傻!多少人破命流血的,可为了甚么呀!咳咳……”他使拐杖往地下顿了顿,说:“谁想到你们可真没有坐!我虽没去北京嘛,这二年倒也有我信得过的人去看过……哈,这我可真是服了你们啦!”
我知道这是个别老年农民难免会有的错误想法,就忙给他讲了讲共产党是为了人民彻底翻身和享福,一点也不为了自己得到甚么。紧跟着,我就插了一嘴,问那个放羊的白成茂是谁。
“你不认识他?过去你也见过他的吧?”老杠说。又把拐杖一举,凑近我,笑道:“嘿嘿,他如今可是咱们村里的文化人啦!哈哈哈!驴粪蛋蛋变成了金子啦!”
“你说甚么?”我奇怪地问着他。
他怕也觉出了自己的比喻不恰当,赶忙笑着遮掩过去;领着我走到村公所门口,又悄悄地拉了我一把,让我有工夫再找找他,说是他还有两个关于总路线的问题要问问我。说完,“嘿嘿”一笑,把我往门里一推,他就走了。
二
村公所里的一夥干部热热火火地欢迎着我。我们闹闹嚷嚷地谈起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我告诉大家。我是在别的地方作完了粮食统购工作,正要回去,绕道来这村看看的。于是大家也跟我谈了一阵他们的购粮和宣传总路线的事。后来我就问起了成茂的情况。大家抢着给我介绍,好像都生怕别人插了话,——那样子,简直是把这个羊官当成了大家的宝贝。我听着听着,也制不住地叫唤了起来……那的确就是白丑毛呀!不过这已经是一个人人敬重的好把式,而且有了文化,能够看书看报;现在又找了个好对象,不久就要结婚:这完全不是过去的白丑毛了。
吃过黑夜饭,干部们要开会,我就一个人去找成茂。——听了他们那些话,我实在想马上就跟这小夥子谈谈呢。
刚走到街上,我看见他正跟一个青年妇女在不远的地方说话。我正要叫他,他已经跑了过来,告我说,他要去羊圈里工作。我就和他相跟着去了。
他们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羊圈设在村头上。我和成茂绕着村外场边,踏着月光往前走。成茂回答着我的问话,缅腆地笑着告诉我,说他是土改后的第二年——一九四八年回村的。他当时想:本村到底是自己的生身之地,再说,受苦人的本份也就是养种几亩土;他已经有了地,那当然得养种起来,也好扑闹个安静的日子。过去成年困死在山坡野地的放羊的营生,他是决心洗手不干了。
后来村里发展了“门羊”——翻身户一家一两只,凑成了一群,还打算叫他放。他没答应。党支书来动员他,他也没承当。不过,党支书叫他也去开开会、上上民校,这他例应承了。他慢慢有了几个朋友,党支书也常来看看他。开个会聊个天的,他觉着比过去放羊的日子还就是有些意思。
“嘻嘻,这样的日子我可也没过了几天。”
成茂眯着眼睛对我笑笑,又一边走一边说:日子不多,他看着村里那群门羊实在侍弄的不好:长疥的,咳嗽的,有一半瘦的像枯树疙瘩一样,——他忽然难过了。他原来并不怎么注意那群羊,不知怎么可变的天天想去羊圈看看;而且听见羊叫唤他就心跳,半夜醒来,头一眼就看见那群瘦羊眨巴着黄塌塌没光彩的眼睛,对着他“咩咩咩”嚎得那么可怜……党支书又来找了他一回,那一回他还是甚么也没说。但在当天晚上,那群羊一下就死了五只。他恨的一个人在屋子里跺着脚、抓着脑袋,还使拳头捶着自己的胸脯。于是在黑夜里,他一声儿也没出,就把铺盖搬去了羊圈。
正是伏天,热的厉害。他治好了几只咳嗽的羊,剪了绒毛,就找了些柏油,一只一只地给洗疥。又挑了几只长得好一些的公羊单另喂着,九月霜降才让他们bing群交配。母羊长疥没断根的,不管羊主怎
么不同意,也没让交配;——那疥疮最容易传,一传上就难断根。这么侍弄了一年多,门羊群才像点样子,一只只都有了肉,长了膘。
“我就是多操了点子心,别没甚么。”成茂说。“可是,那工夫,羊主们轮流管我的饭,谁家都给我做好吃的——我天天过年;过去我给地主放羊,在地主家过年也没吃的那么强。老康,你看看咱们这老百姓啊……”
我们走到了羊圈门口。成茂回过头来,一脸庄重的神色,对我望着。停了停,又说,那以后他参加会就更多,并且参加了青年团。不知怎么一来,会上发言、平日讲话,也不觉着那么害臊了,碰上了还敢跟人吵嚷几句呢。
“原来那个放门羊的把式,我去了,还一块儿放。可他比我年岁大,不服我。我嘛,能让的就让让。不能让的,早先我是一声不吭,硬挺着不叫照他的干;往后,我弊不住啦,就跟他干仗!咳……我也有一股子傻脾气呢!”
我问道:“后来呢?后来他……”
“嘻嘻,他这会儿还跟我一道在社里放羊嘛!后来党支书团支书劝了我好几回,我也就慢慢能讲些道理了。这会儿咱俩可好呢!”成茂说。“他如今的技术也不错啦!”
他眯着眼一笑,脸颊上的肉就高出来那么一堆。接着就推开圈门,把我拉进了满地肥羊的圈里。
羊圈是新盖的,门窗敞亮,屋子暖和。成茂告我说,羊又怕冷又怕热,他是每隔两三天总得生火烤烤这屋子。说着话,又端着灯照了照、放下灯,又掏出手电棒四处仔细看了看,随后就从屋角落里抱出一只羊羔,又抓住一只壮得奶头快挨着地的母羊,搬出那胀的挺满的奶头喂羊羔吃;一边说:
“你这个妈妈!回来的工夫把你闺女送给了你的,你怎么还没好好喂喂?”他显然是在跟母羊说话。回头又跟羊羔说:“小家伙!你逮住了奶头就使劲吃嘛!不要怕别人挤你嘛!怎么挤你也别松嘴嘛!”看见旁边有一只长着树枝桠粗犄角的样子挺凶的羊,就推了推那只羊,说:“刚才准又是你欺负这小闺女,挤她,不让她吃扔,是不?啊?”看着那只羊瞪着眼对他直“咩咩”,就笑骂道:“你还不承认?个狗日的!”一边抓住一只犄角往后一搡。
我看着也有些好笑。成茂站了起来,对我说:
“这奶羊羔就是得操心。母羊都挺壮,出去吃了一天,酒醉饭饱的,一回来奶就会弊胀;你若不侍弄着叫羔子赶紧吃,那母羊准得弊出病,羔子也得饿的直咩咩!”
说完,他又走到墙根,推开一个小棚的门。我跟了进去,看见这里支了一个铺,煮了一锅料,地下还有乾料和羊盐。成茂跟我说了说给各种羊喂料喂盐的情况,接着就出去喂,一边又告诉我:
“养羊可是下点本儿呢!一只白母羊一冬天就得二斗多料。” 后又提起一只白羊摸了摸,说:“冬天正是长膘的季节,你非多喂点不行。膘长的壮,材料也就长的厚。——材料就是羊绒羊毛。再嘛,膘肥啦,油水也大,也耐冷,攒粪也多。过去一只羊一年大都只能攒一亩地上下的粪,如今我这一群差不多都能攒亩半地还多。”
白成茂又说又作,我像个学生一样地又听又看。最后,事情都完了,他又抱起一只羊羔,轻轻笑着,对我说:
“你看,那一只,那一只,”一边悄悄密密地给我指点着,像是有甚么事怕那几只羊知道了似的;又说;“满共是九只,社里头计划在过春节的时候杀了给社员分。”
他眯着眼笑了一阵,忽然可又欢着气,说他总有些不乐意杀他的羊:那都是他亲手喂养大的活东西呢……
我没回答他什么话。我看到纸窗上月光明亮,照着圈里的羊慢慢都卧了下来;就问成茂是不是要在这儿小棚里睡。他说不,这几黑夜不该他值班。因为值班的那个把式还没来,成茂就又把我领进小棚里,并从暖壶里给我倒了碗水,拉着我往铺上一坐。
成茂问我:“你见过杠老汉么?”我说:“见啦!他怎么?”成茂道:“他跟我说,他要找找你。”我问道:“他入社了么?他光景还能过不?”“入社?他互助组都不参加哩!”成茂把披在肩上的皮袄拉了拉,又告诉我说:
“他有甚么光景!他做活都不多。他一个侄儿有时帮他做两下,有时他就去人家锅里吃两天。他反正抱住个‘有吃有穿,安乐神仙,互助合作是不沾边儿,还让他侄儿也别参加互助组;卖余粮,也怕他侄儿卖多了。——他叔侄俩都是咱们的一个包袱;可难教育呢!”
“他也关心总路线嘞!他还说要问我什么问题的。”
“那还不是些稀奇八怪的问题!他呀,他不相信咱们这里能建设社会主义。”成茂说。
我望着成茂,想起了这个老汉原也只是个中农。识了几个字,就死抱住甚么包公、施公这些破小说;到了新社会,见了上级干部就好考考人家,问问一个“门”字拆两半是俩甚么字啦,“乌盆记”里的乌盆原来叫什么名字啦,或是把“希特拉”三个字编成谜语让人破。可要说到正经事,他怕连记个账、开个条都没作过的……。我问成茂道:
“老汉还跟过去一样么?还好抬杠么?”
“嗯,好也好点子;那也是没甚么人搭理他啦,他找不着人抬啦!”成茂说。“可是,保不定有时候他的话也有人听。你好比咱们学文化那会儿……”
一听见他说学文化,我想起了村干部们的话,连忙让他给我说说他学习的情形。他想了想,笑道:
“学文化其实也没甚么,主要就在个决心上头。”
摸了摸脑袋,就给我总结开了什么经验。我叫他谈具体事,他可抿着个嘴,忸忸怩怩地笑着,不开口。但他也没等我逼问,喝了两口水,就又慢悠悠地说开了。
那是在前年——一九五二年。新从县里来的那位小学教师,也就是村子里的民校教员,挺热心,跟村子里的党支部书记商量,说要利用冬闲,找些年轻人开个速成班,进行速成识字法的试验。党支部书记考虑在不妨碍生产情形下可以试一试,答应了。当时人们都不大相信速成识字法,杠老汉更是整日里笑话这个事,说:哼!神仙都怕办不到呢!
看你们怎么个学吧!
村里本也有些人在民校里学了几年,并没认下多少字。成茂更觉着自己过去在民校里就不如别人机灵,他就想都没想上速成班的事。不过也搁不住一帮子较积极的青年要求学习的热火劲儿,又加上党、团和村干部的鼓励,后来就有些人报了名,他也有些心动。
但是,党团支书来找他,问他参加不参加时,他忽然退缩了。他说:
“我不是不想学文化!可我太笨!学不会!”
“怎么学不会?”团支书忙说。“你笨?那是那些不动脑筋的人说的。究其实,党支书说得对:你比谁也不笨!——看看你这放羊的把式吧,你还是个机灵人呢!”
成茂就说:过去上民校,他的确是笨;脑袋瓜子跟石头一样,使斧子都锛不进几个字去。团支书就说:石头脑子能锛进去放羊的把式,就没有锛不进文化的;只要你专心,准行。成茂没话说了,但还是犹疑不决。后来不知怎么一扯,团支书跟他扯开了过去的事了,两个人谈起了过去在地主脚底下那些日子,又谈到了现在、将来,……。忽然团支书又说:“你看,过去地主说咱们不行,咱们莫非就真的不行?成茂。你还年轻……,你还是下决心学学文化吧!”
成茂没搭腔。那天黑夜他瞪着眼躺着,脑袋瓜子乱翻腾,翻起了他见过的和听说过的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于是第二天,上坡以后,他跟他的夥计商量好分工合作,来照管羊群;后晌回来,他就参加了学习……
成茂一口气说到这里,我也一口气听到这里。我了解了他在一开头为甚么就说到学习的决心。有了这个决心,他当然会学得不错的。我没再问他学习开始以后的事,就拉着他走出小棚,到了羊圈。
天气已经不早了。圆月照在纸窗上,透进来一点快到半夜的寒意。恰好这时候那个值夜班的把式走了进来,我跟他说了几句话,又和成茂约了明天黑夜上他家去坐坐;就出了羊圈,踏着凉浸浸的月色,走了。
三
第二天,我忙着访问和谈工作。最后只剩下老杠还没有谈,而我又打算明天走;于是,我黑夜就去找他。
我哪里也没找见老杠。后来碰见成茂,就先上他家去了。
成茂的住处是他从一个破院里打整出来的。如今炕上地下全放着光彩,就跟个新人的洞房一样。我问他道:
“听说你快结婚嘞,是吧?——这房子可现成啦!”
“嘻嘻,还,还没准定。”成茂带点羞臊地回答。
我要他说说他恋爱的事。他笑着把我往炕上一推。自己通了通煤火,坐在炕沿边,抓过一根横笛吹了两句。
我没再追问他。跟他谈了谈他的光景,只见窗外边有个人影一晃,一个二十上下的女青年挑开门帘走进了屋子。
这就是昨天黑夜在街里跟成茂说话的那个妇女。不用成茂忸忸怩怩的介绍,我知道这就是他的对象,叫凤姑。我跟她不怎么热。她在火边上烤着手,那滚圆脸上一对跳来跳去的眼睛可直望住我。后来又坐到炕上来。大大方方地跟我说开了话,并且很快就让我帮她买几本农业技术方面的书,——她是农业生产合作社里技术组的组员。接着,成茂也让我帮他找找关于养羊的书。我马上答应了他门。
因为凤姑也是跟成茂一道在速成班学习的,我们不觉又扯到了学文化的事。忽然听得外边有人叫我;是杠老汉听说我明天要走,自己找来了。
我问杠老汉刚才去了哪里,怎么我没找着他。他翘着胡子,咂咂嘴,笑了笑,正要开口,凤姑可说了话:
“享嘴福去啦!他侄儿的亲家来了,有酒有肉的!”
“凤姑,你还是个闺女!你那嘴也该有点忌讳!”白老杠胡子一抖一抖,好像有点不高兴。“要不呀……往后你生儿养女遭灾历劫的,不积点德,路还长哩!”说着,使拐杖对凤姑一指。成茂俩眼儿瞪着老汉,可什么也没说出来;凤姑却立刻啐了老汉一口:“呸!去你的!没人听!”老头看了我一眼,忙哈哈一笑,随后又干咳了两声,赶紧找话问我道:
“你们正说甚么哩?”
我说我们正谈学文化的事。老杠可马上就接过嘴去,夸说开了那个民校教员有本事。但又看着成茂和凤姑,笑着说:他原来对速成班并没认识,而且还为了成茂的学习,跟人打了赌———成茂要学会了,他认输一斤酒一斤肉的……
我对他说:“那你当然输了啰!”
凤姑说:“输是输啦,可就是赖了账,没请人家!”
老杠忙笑着遮掩,说那打赌原本就是个耍笑事。又厚着脸皮给我描画着成茂学识字的情形,说成茂记那拼音符号,是挑了几十只羊,照着那羊身子和犄角的长相,每一只用一个符号取了个名字,上了坡就抓着羊练习,学的倒挺快。又说成茂突击生字,是黑夜学了,躺被子里就使手在肚皮上写,白天就找个石灰片片在坡坡的石头上土块上乱划,给这附近的坡坡都写满了字的……
他说的当然都是事实。凤姑在旁边紧抿着嘴,好像不大乐意让他说。成茂也插开了话,慢慢地说起了自己学习的情形。
“像那些‘羊、绒、坡天天见面的东西,字也好记。”成茂说。“还有‘赶集、合作社这些字,能抓捞住个实在东西,也不难记。唯有甚么‘于是呀‘关系呀,你说不准那意思,咳,可真把人闹的晕头转向的……”
风姑也接了嘴。她说当时他们还组织了互助小组,她跟成茂原是一个团小组,学习就也在一组;团里还分配她帮助成茂。她过去念过小学,学的倒
还不慢;可帮助成茂是真麻烦!有些字,别人了解个大意就行啦,成茂可非得完全懂下了才记的住!偏偏有些字的意思又很难说得那么明白的!
“你不闹明白就行?”成茂瞪了凤姑一眼。“谁像你那样,老是马马虎虎的,不实在!”凤姑撇着嘴笑了笑,成茂又眯着眼对我说:“可要论突击生字,也还是亏了凤姑的帮助。嘻嘻,我如今这名字,也是她帮我改的呢!”说完,又好像觉着不好意思,红着脸,连忙掩饰着说:“哎呀呀,老康!那些天,我可真是能使的劲头都使上啦……白天放羊,碰见认不准的字,我就急的抓住个羊犄角,说:羊呀!我要认对了,你就叫三声;认不对,你就叫四声!你可叫呀……咳咳,你看我……哈哈哈!”
我笑着问:“那羊到底叫了几声?”
“叫了他娘的七八十来声!”
满屋子都哈哈大笑。成茂又劲头十足地对我嚷道:
“你别笑,老康!我一毕了业,就拿起了一张‘表年报。过去我拿着那东西呀,就像端了一簸箕喂羊的黑豆,一颗一颗都是个黑。可那会儿呀,嘿,报上很多的字都笑眯眯地直跟我点脑袋,——成了我的熟人啦!”
成茂脸上的肉又挤成一堆,眼睛只剩了一条缝。凤姑也偷望着成茂悄悄笑着。在凤姑的身后,那明明的月亮透过窗纸,照进来一片清朗的月光。老杠使拐杖敲着火炉,对我说:
“我可是直到当面考了考成茂,这才相信他的。”
我笑着对老杠说:“你这个老脑筋这可该换换了吧!”他把眼一闭,没说话。呆了一会,我就问他有什么问题要跟我谈。他睁开眼,看看两个年轻人,老虑了一下,才说着问题——还是那回事:他不相信山沟里能建设社会主义。
我问他:“过去你想到过咱们能打倒地主么?过去抗日的时候,你不是也不大相信八路军能打败日本么?”
两个年轻人都面带笑容。老杠也笑道:“要那么说嘛,我倒相信咱们这里能到社会主义;可那怕得一百年!”
我说,那要看咱们自己的努力。现在全国人民都在使劲干,只要咱们不在一边看着,社会主义并不很远。我又说起了鞍钢和工业化,说到了李顺达和成茂他们的“农业社”。老杠始终闭着眼,要笑不笑地撂着胡子。我推了推他,说:
“这也得看你要不要努力争取社会主义的前途!”
“我有甚么前途!我的前途还不是一付棺材一堆土!”
老杠说,眼都没睁开。两个年轻人都瞪了眼睛,凤姑忙说:“你怎么光想到死?”成茂也接嘴说:“唏,日怪!老是想这个!”“那你想甚么?”成茂说:“想甚么?想好好学习,想多作点事,想着奔上社会主义的前途!”老杠使着劲说:“呕……对!”
我要老杠别小看了咱们劳动人民,——离了劳动人民,就会什么也办不成。成茂忙接着说:“那是啊!我在书上见过这么两句话:‘咱们是埋在地下的真珠宝,共产党让咱们见了天!你看看!咱们可都是真珠宝呢!”凤姑也说:“那可不!那是一本快板书上头说的。”
老杠又要笑不笑地闭了闭眼睛,好像也慢慢注意听我的话了。我劝他也参加互助组,并也动员他侄儿他们参加;他晃悠着脑袋,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忽然听得外边有人叫他,他可又立时站了起来,道:
“我侄儿找我。我还得陪陪他亲家去。老康,我早就想叫我侄儿参加互助组了,我这也就是给他们去作作宣传工作。好,明天大早我再送你!”
老杠刚走出去,凤姑就说:“呸!他宣传个屁!”
我忙指出她态度不好,并告诉他们:我们对村里的单干户,应该热情地体贴和帮助,不能把他们当作包袱;你若把他们撇在一边,他们就会更落后。甚至就像白老杠这样的人,我们也是应该耐心争取的……。成茂和凤姑都点头表示同意,成茂还掏出笔记本来记了几句什么。
又谈了一阵,我忽然想再问问这两个人恋爱的事。又一想:他们的事不是巳经很清楚了么?倒是我应该赶紧走开,让他们在一起说说话才对。我站了起来,坚持着先走了。
他们送我出来。成茂一边走,一边对我说:
“明日我不送你啦!我天不明就得上坡。这如今天短,走迟了,赶到有草的地处,说不定羊还没吃饱,我又得往回赶的;——那可不行!嘻嘻!”又和凤姑一道对我说:“可结记着给我们捎书来哟,老康!”
我点着头,和这并排站在月光底下的一对握了握手。
四
天刚亮,我就离开白沟村。好些熟人直把我送出了河滩,凤姑也来了;她并说,他还代表成茂送我。我觉着我当不起这么些人送,就加快脚步,硬离开了人群。
我忽然想起白老杠没来送我。我心里笑了笑,就开始爬坡。爬到山头的独立槐树跟前,又碰见白成茂抱着只羊羔在那里站着。他笑眯着眼,伸出巴掌,使劲抓住了我的手;他的羊撒在老远的一个阳坡上边。我忙让他回去,他说:
“往后你可还得来看看啊!”又说:“要再过几年来,老康,保不定你会认不出这个地方了呢!哈哈……”
我答道:“你说哩!有了这棵槐树,我怎么就会认不出?”
“这棵槐树?你看看这都是甚么?”
我往他手指着的地方一看,在独立槐树的附近又新栽了好些树,有些都快到半人高。前雨天我来的时候,怎么就匆忙的没有看见?我心里一动,跟他告别了,就望着前边的道路,迈开了大步;我觉着我应该走得更快些。
一九五四、四、五、北京郊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