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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年轻人

1954-08-23西戎

中国青年 1954年20期
关键词:社里云山社员

西戎

在县里开罢会,我决定到宋家坪农业生产合作社去。

宋家坪农业生产合作社去年试种棉花成功,今年扩大了棉田耕种面积百十来亩,县委会要我去作一次调查工作。那是八月间的一个早晨,我正准备动身,听说头天下午进城来的宋家坪社里的大车,碰巧清早再赶回去,我便搭上了这辆用一头牲口拉着的铁轮车。

赶车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精力饱满的老头,脸孔红红的,一毛淡淡的,留着两片小燕翅膀似的胡子,一见人就咧开嘴笑。他把车套好,一纵身坐在辕杆上,笑眯了眼睛对我说:“同志,坐好吧,这一跑,就把你拉到咱农业社的炕上啦,”看样子,老头还是个挺爱说笑的人哩。他把手里的鞭子在辕骡头上一甩,鞭梢发出了尖锐的响声,辕骡摆了摆耳朵,甩了甩尾巴,腰一躬,铁轮车就在不很平坦的石头路上,咚咚隆隆地颠簸起来。

出了城门洞,顾上下大路,老头便把鞭子收起来,用手轻轻在辕骡屁股上拍了一下:“哒啾”,然后回转身来,看了看我。他露出情不自禁的笑容,彷佛心里蕴藏着什么称心如意的事情一样。忽然,他样子很神秘地问:“同志,你知道不知道,省城里开的啥会?为啥还叫咱庄稼人去参加哩?”我一时不懂他所问的意思,正无法回答,他伸手过来,拉我一把,脸凑得快要挨住我的脸了,小声补充着说:“咱农业社还去了一个人哩,是上头指定的,是个闺女,在咱社里当地是技术指等委员,”于是,他直起头来,大有感慨地继续说;“是个能干的人呐。比我强,我这车,就是送她来的,”

噢。我想起了,省里最近正在召开农业生产会议,布置秋季评出检查,通知各地领导生产有成绩的先进人物去参加。于是我好奇地问:“你们那闺女是谁?”

“谁?“老头疑问地瞅瞅我,似乎奇怪我竟连这样一个有名的人物都不晓得。他竖起大拇指,样子很神气地说:“就是咱村那个青年团支书呀:人样子长的有点胖呼呼的,可是浑身是劲,下地干活,男子汉也抵不上她。人们都喊她“胖女子”,大伙叫宋桂梅。真是好样的,别看她表面上不言少语的。心里作事,谋心大,我们社里去年种成了棉花,她起了大作用啦”。

老头的话,特别是他那说话的神气,强烈地吸引了我。于是我要求他把这闺女的事情,详详细细给我讲一讲。他用手指夹着我送给他的烟卷,猛吸了一口,往两边理了理散乱的胡子,笑着说:“你不嫌絮烦?好——哒啾——不嫌絮烦,我就给你把她种棉花的事情说吧。”

事情是这样——

头年秋天,村里办了农业生产合作社,上头叫社里派一个人到县农场受训。按县上的意思,是说这一带的土质,种棉花最相宜,想着来年叫社里先试种几亩,给大家做个样子。于是便决定帮社里训练一个种棉的技术指导员。

社长张云山把这件事给社员们一讲,社员们都不知道该派谁去,有的说要派种地有经验的老年人,可是老年人都推说人老心杂,学不成个样子,这当然也算理由。但更多的其实是怕将来种不成落埋怨。会计宋有财不是在会上讲吗,棉花这东西,可是样难侍候的庄稼,热了不行,凉了也不行,旱不得、冻不得,弄不好,又花资本又误工,事关全社的收入,岂是要的,老年人没人要去。有的说得派个有文化的,村里有文化能捞笔杆的人,扳指头数数,就那么两苗半:社长张云山有些文化,能去吗?社里的事多,党内的工作他还要领导。整天忙的马踩车;会计宋有财识几个字,就是能离开,去 了保险也学不好,因为试种棉花这事、他一直是个反对派,而且还打赌呢:“要能弄成,把我的头割下来当尿罐,”到底该派谁去呢?研究来研究去,最后党支部开了个会,决定派宋老头的闺女宋桂梅去。挑选这个闺女,张云山和别的党员有这么几条想法:第一,这闺女是青年团员,做工作热情认真,对党分配的任务,向来是积极完成的,去了放心。第二,她文化不能算高,只上过三个月速成班,可是平常自学努力。早就能咿哩哇啦地给团员们念报了,提起笔,也能歪歪扭扭地写两笔、学习起来进步快些。第三,这闺女虽然年轻,但人挺老实。一向是张云山的一个好帮手。党支部也是有意要培养她。宋桂梅一走三个月。过了年开春的时候,回来了。她回村的那天,村里很多人称不敢认她了:辫子剪了,留成个短头发,个子长高了一点,脸也更圆更胖了,穿身透蓝的制服,背个背包,手里还拿着粗粗一大卷,啥咚咚地走进村来。

人们欢欢侨吵吵地跟着她一直到社里去。都纳闷:她手里那大卷是啥呢?是扯的布?用指头弹弹,硬铮铮地崩崩响。打开一看,嚯,红颜绿色,原来全是画。仔细再一看,这画可不平常:上面有拖拉机,有马拉犁,有庄稼苗,有虫虫鸟鸟……。一时三刻,村里的人挤了满堂堂一窑,大夥儿挤着看,争着问,比供销合作社柜台上买花花布都热闹。桂梅搁下背包,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就给大家一张一张讲:这叫啥,那叫啥,干啥用的;说到拖拉机,她还特别讲了讲她在农场看见机器耕种的情形。听的人免得怪有意思,谁也不想走了。

社长张云山,早就盼桂梅回来把社里的生产提高一步,这时见取回来这许多宝,高兴的嘴都闭不拢,

在人堆里挤来挤去,见人就说:“快去看,早给你们讲社会主义就是要用新法子,你们不信,看,新法子是好是坏!”

社里的财务会计宋有财,这是个怪人。大夥都高兴地一边听桂梅讲,一边不断发问。他偏要说怪话,括死杆。有人问桂梅:“咱这里到啥时候就能用这些机器啦?”宋有财接住说:“等着吧,胡子白了差不多。”桂梅说:“你说的倒远,只要咱们加劲,用不了一二十年。”宋有财说:“加劲?把肠子头拉断也不抵事。咱这里是啥地土,十年九不收,有机器抵啥用?老天就把人害苦了,机器也管不住老天哇。”桂梅说:“不用机器,人也能管住它,新法子就是要管住老天。”“哼,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受了两天训,倒有了通天的本领啦,……”

宋有财就是这样个怪人,斗大的字识那么两口袋。就好像世上没有他看不透的事,说出个话来,又笑人又气人。譬如社里要办件什么事没办成,他就要说:“我早就有言在先嘛。说你们办不成,你们不听,看看。”如果这件事办好了。他又会反转话题:“看看,我早就看出来能办,这不是办成啦!”他在社里当会计管银钱,常常和大家发生争执。例如社里去年决议买肥田粉、新式步犁吧,他偏不通过,好像社里只有他才懂得甚么该买,甚么不该买。虽然事实证明他的有些作法错误,但他仍不肯承认,反面向社员们表功,说不是有他管家,这个社早不知年成啥样了。

这天,宋桂梅给大夥讲了一阵在农场学习的情形,张云山看见大家情绪很高,就叫她讲讲今年试种棉花的事,把这件事再酝酿酝酿,看群众有什么反应。宋桂梅立刻精神抖擞起来,她告诉大家,她临回来的前一天,县农林科还叫她去开了一个会,专门研究了一下社里试种棉花的办法,叫她带回来和大夥商量。

桂梅话刚一落音。窖里人哄地就吵成一团。党团员们和一般青年人听桂梅说种棉花能增加社的收入,对国家也有利,自然都拍手赞成;但这些话跟有些社员、特别是几个年纪大点的、可就谈不到一根弦上了。有个叫二贵的社员就故意问道:“上头真是要叫种棉花呀?”张云山笑着说:“看看、这件事社里酝酿了几个月了,咱们当初送桂梅到农场受训是为了什么?”还是二贵说道:“我比你清楚。前年咱在互助组的时候,不是上头也说能种?种了一回结果怎样?还不是全瞎了,白倒工。”这时那个宋有财看看桂梅,摆着脑袋,附和着说:“种吧。那是十冬腊月贩瓷器,还嫌盆罐砸的不碎,在咱这地方想种棉花,哼,还想栽摇钱树哩,要有那福气才行,你们要能把棉花种成,把我的头割下当尿罐!”

“可不要把话说绝”有个青年叫着说。

“这算啥绝不绝,菜碟打水,一眼看透底的事嘛嘛!”

大家你一言,他一语——特别是宋有财,和这个顶了和那个抬——吵的快把窑也抬起来了。

桂梅脸红红的,别人不热,她却满头是汗,也许是听着宋有财的话,心里发急。她沉不住气,就抢着说:“前年种棉花,一来大家没有那么大力量,二来也不是新办法,现在咱们办了社,有了这么大力量,……“

话还没说完,宋有财又插进口来:“种庄稼又不是打老虎,人多能抵啥用?新办法再能,也治不了凉病,咱这里庄稼爱冻,你的新办法能缝张大被窝盖到地里?到时候棉花种瞎了,钱花了,人工白贴了不用说,别的庄稼也误了种,打不下粮,赔了钱,社员们闹意见。谁负责?还不是老鼠掉到麦缸里,乾瞪白眼。你说有办法,先把这办法想一个!”

这些话说破了一部分社员的顾虑,有些人就跟着点起头来。有个圆眼睛的青年人,仲着宋有财说:“依你呢?啥也不敢干,开口就是早知道,你知道啥?从前互助组里种瞎了是没经验、今年有咱桂梅带回新法子来,你还怕啥?就是花点钱,也不花你一人。”宋有财哼哼两声,说:“一个桂梅,十个桂梅也是长的一个鼻子两双眼。比谁多不了一样,也没有长出三头六臂来。我老实说吧,不要看见人家东川里种棉花眼红,咱们没有金刚钻,就别想搅瓷器。弄不成!”

二贵跟着也发表意见了,虽然他也反对社里试种棉花,但他比宋有财会说话,不是那么直冲直撞的。他用手推推宋有财,让他说话看住点火色,接着就悠声慢调地问道:“桂梅,你说咱这里能种棉花,你种过几年?”这句话听起来平平常常,但意思非常毒实。

桂梅正要回答,社长张云山慢慢站起来了,他慢慢地说:“大家不用抬死棋子。有话心平气和地说,反正什么事都应该大家商量妥了才能办呢。”他转过身来,又向着宋有财说:“有财叔。你说说你的理由。”

宋有财故意提提眉毛,眨巴两下眼睛,说:“理由也不多,咱文化浅薄,又没受过训练,叫我说,我就瞎说吧!”众人也都觉得不耐烦了,有人就叫道:“序短些,学的那么讨厌。”宋有财挖了那人几眼,继续他的噜噜嗦嗦的发言。头一点说地气凉,根本出不来苗,第二点说缺水,种棉花没有水,出来苗也得旱死,第三点怕冻,第四点怕下雹子……一阵提了七、八、十来点,最后还是那句话:“你们要能弄成、把我的头割下来当尿罐。”

听的人都笑了。但一时都没再出声。桂梅努力使自己不急不气,慢慢地说:“有财叔,你说了这一大笔流水,没一句是中听的。照你那么说,啥庄稼也不用种了,谁敢保险今年不旱、不冻呢?可是办法由人想,你说缺水,咱们打井排渠,怕冻咱们防冻,新法子多着呢。只要肯干,没有办不成的事。”这时有些人就活泼起来,有人立刻跟着帮腔:“对,胆小落个怕死鬼。”

宋有财不服气,就对旁边那个跟着帮腔的青年说:“你的胎毛才脱了几天?缺水打井,一口气能吹成?至少得花这钱。”他伸了三根指头给众人看,还有人工,至少不得百十来个,过两天地里送开粪,忙了,谁还有功夫干?七弄八弄,赶把井打成,早误了四月八了,种棉花、栽菊花也赶不上啦!”大家又哄笑起来,只有桂梅绷着脸。

这时桂梅爹见大家意见不一致,有些替自己的闰女着急,便小声埋怨着说:“你没有孙猴子本领就敢取藏经,你看能说过大家。”桂梅一声也不出,只把眼睛看着社长。

大伙也都望着张云山。只见他不慌不忙地笑着说

道:

“大家回去再好好想一想吧。种棉花是件大事还得召集社员开个会才能通过。我的想法是,咱们不种棉花,怎个发展工业生产呢?上级号召种棉,是为了咱们的国家建设也是为咱们社员增加收入,对国家对社员都有利。县上说咱这里能种,我看准错不了,上级又帮咱们训练了技术干部,为啥就不能试一试呢?可话又说回来了,大家的谋虑也不是没有理由,咱都回去再想想,改日开会通过吧?”

不是这样一收,恐怕再吵下去也仍然没个着落。宋有财和二贵们这时也变了话根,二贵打着圆场说;“对对,改日通过。一定要种棉花,总是人家受了训的有把握。鸡不撒尿,自有门道。上头想叫咱种棉花,能给大夥增加收入,谁能说不是一片好意?可是咱社里的人多心不齐,在哪块地上试验,怕得看看人家人家愿意不愿意。丑话说到头前,不要地种坏了,又落埋怨!”

当天就这么散了。桂梅一回到家里,就倒头睡在炕上,饭也不吃,只睁着眼睛出神。她原想着在县上订好的计划,回来后如何一步一步照着进行,不料还没开腿,拦路虎就这么多。她爹也回来不断叨唠,劝她收一收心,不干算了。怎么办呢?算了吧,真不甘心;坚持干吗,困难可真不少哇。一个人就这么脑子里打麻团。忽听门外有人叫:“桂梅?”是社长张云山来了。进门就说:“睡啦?”桂梅腾地坐起来;“你说怎么办?棉花到底试种不试种?”张云山掏出小烟袋来抽着,笑说:“是你泄气了?”桂梅还没言声,张云山又说:“社员大多数还不是没意见,有意见的也不过宋有财他们几个人,思想得慢慢打通。既然上头这么号召,怎能不试试呢?大夥怕种不成,就先少种它几亩,万一种不成,影响也不大。成功了,再扩大也不通。你看呢?”桂梅还没说话,她爹在旁说道:“我看算了吧,大夥都不同意。再说,谁愿意拿自己的地做试验?种坏了叫人一家子喝西北风哇?话说在前头:我的地就不能拿出去试验!”云山笑着说:“大伯,试验是全社的事,万一失败了,也是亏众不亏一,你想,大家都有吃有喝,能眼看着谁挨饿?”云山又问桂梅:“你学习的究竟怎样?真有把握呀?”桂梅也不敢肯定说完全有把握,不过她根据自己在农场学习的情形,相信是能种成,便点点头。雪山说:“好,那咱们立刻就去找党团员开会动员。办什么事也不能没困难哪,当初咱们建社难道就容易来着?”

桂梅得到了支持,又高兴起来,送走了云山回来,就掀开锅盖舀饭。她爹在旁边瞪了她一眼。说:“为公家的事,能急的饭都不吃了,真是天下少有你这闺女——冷啦,再塞把柴火热一热!”桂梅边吃边说:“不凉,”呼呼噜噜一气吃了两碗,把碗一撂,便跑出去开会去了。

党团员真像火车头,前边一动,人们也就跟着动开了。社里终于通过了试种棉花,桂梅说服了她爹,就拿桂梅爹的地试验。而且决定立刻打井。有少部分人虽然不大赞成种棉花,但打井也还是跟着干,因为社里都计算劳动日,谁也亏不了谁。

说起干活,还是年轻人劲头大,说干就干,力气也大,热劲也高。锄头抡的猛快,挑土跑的像刮风,一面干,一面快乐的哼哼小曲。看来势,真能一口气挖成眼井。其实工夫也费的不大,只十天,井打成了。张云山从供销社拉回来一架水车,装好,套上毛驴‘哒啾两声,清朗朗碗口粗的水,就顺着井渠哗哗地往地里流……。

头一仗打胜了,宋有财这些人,反对的劲头才松了松劲,不过总还是背地嘀咕,依然是那句老话;“能种成棉花,把我的头割下来做尿罐。”桂梅听见装个听不见,心里说:“由你说吧,等种成了看你怎说。”一心一意关照下种的事。她领导着把棉地深耕了两犁,浅耕了一犁。耙了两遍,上了适宜棉花成长的底肥,整天跑到地里,好像打扮个出嫁的闺女似的,这里刨刨,那里锚铲,打整的又平展,又松活,脚踩上去,就像踩到块棉褥子上。

谷雨节令到了,该下种了。可是天气不凑巧,这几天老刮风,大清早,地皮冻的都有些发僵。这天,桂梅一跑到社里,就听见人们吵吵,有的是耽心她弄不成,更该叫宋有财他们夸口了。有的是没有信心。桂梅爹也替闺女捏了一把汗,黑夜悄悄劝她收收心。种别的庄稼算了。桂梅呢?见天气也老是冷森森的,小河里又薄薄结了一层冰,也有些不安。心上好像吊了块磨盘,沉甸甸的。整天出来进去,话也更不多说了。张雪山看出了她的心思,当天黑夜跑来对她说:“桂梅,现在是三月头了,再冷也没有几天了。放大胆子干,万一失败了也不要怕,没失败就没成功,错了重来!你要看见很多人在盼望你的成功!这是党的号召,是个重大任务哇!”这几句话,使桂梅鼓起了劲,第二天就带着几个积极分子选籽浸种,忙着干下种的事。

她们正在紧张地干活,宋有财引着二贵和另外几个社员们来了。后面还跟着桂梅爹。大夥听说桂梅在用新办法浸种籽,都是要看一看这新办法是啥样。一夥人拥进门来,东瞅瞅西看看,见地上磁盆瓦缸的摆一摊,二贵便耽心地问;“胖女子,你真敢干?”桂梅说:“试着来吧,啥活不学能会!”说着,便从热气腾腾的锅里,舀起几瓢开水,哗哗地倒在棉籽盆里,宋有财和看的人都吃一惊,赶忙说:“都烫死啦!”桂梅又倒进几瓢凉水,不慌不忙,拿根棍搅拌了一阵。才说:“这就是温汤浸种的新办法。”人们都摇开了头。二贵和宋有财,互相传递着惊异的眼色。

隔了一天,棉籽顶出来黄芽芽,社里派了两具牲口,一天就全部下了种。

这该好了。棉花下了种,全社的人,就只都惦念着这件事:等着棉花出苗。一天,两天,大夥的心情都紧张起来。出不出苗呢?就看这一下子了。宋有财虽然嘴上还是挺硬,但由不得也天天跑到地里去看看。当然他也希望能出来苗。桂梅这几天,一天下地看几遍,种籽种到地里,好似把她的心也种到地裹去了,她简直吃饭也吃不到肚里,睡觉也睡不实在。她爹睁开眼,看她不在就骂:“疯了,快疯了,天下真少有你这样的闺女!”

一天,又一天,再一天………。棉花还是不出苗。这下子桂梅可真急的不行了。

又过一天,宋有财从地里回来,跑到社里就嚷:

“看看,应了我的话吧?咱早就有言在先,说种不成,种不成,一定要种,有新办法,敢保险,看,能出来?棉籽种下去啥样,刨出来还是啥样,有芽芽就是不往出走!”

咦,这是啥原因呢?有人问桂梅,桂梅脑子里乱了,也说不出个道理来。她心想:费了千辛万苦,假如这一下真啥都完了,以后工作可更难作了,人们更加不相信新东西了。她正在左思右想。是啥道理不出苗,二贵还故意在那里笑着找岔:“桂梅,把你的新办法拿出来呀!”宋有财也说:“年纪还轻,还得再喝几年粥,别看咱这些人没受过训练,牛屁股摸了几十年,过了的桥也比你走的路多,哼!”年轻人们原来兴头挺大,这一来也像撒了气的皮球,没话说了。张雪山本来是一心一意支持桂梅。可是棉花不出苗,心里也发急,但一看到桂梅愁苦的脸色。便鼓励着说:“不要泄气,失败了找原因,今年不行,明年再试,”桂梅心上像着了火,大夥说长道短,她并不十分气,她是气恨自己,为啥学习了一回,棉花不出苗,连个道理都给大家说不出来,她饭也没吃,卷起裤腿,拔腿就往县上跑,八十里地。太阳没落山就进了城。

桂梅跑到县农业技术推广站。

魏站长听她说了一道播种过程,也找不出不出苗的原因在哪里。便安慰桂梅说:“别着急,明天我跟你去到宋家坪走一趟,看看是啥原因。”第二天后半响,桂梅就领着魏站长来了。

桂梅和雪山引老魏下了地,先看了看土头。老魏就蹲下用手刨了刨种子,抓起一把土。右手里捏了捏,又捡来个柴棒插在犁沟里量了量。哎呀了一听,拍拍手上的土,说:“不是别的原因,是种深了,你们这里地脉凉,不能种这么深。”他把雪山和桂梅喊到跟前,又用手里的柴棒比量着:“你们看,这有十几分深了,你们这里,最大种个七八分深就行,种深了,阳气达不到,所以芽子不发。赶快再重种,还来得及。”老魏这一指点,把大颗疙疸解开了。张雪山怕社员们情绪低落,赶抉开会动员,老魏也帮忙解释,虽然仍有些人反对,但还是又一次下了种。

这一回可闹对了。隔不几天,苗苗就匀堂堂地出了土。红杆杆,绿叶叶,风一吹,忽悠忽悠地直点小脑袋。桂梅看着,通心里都舒展了,心上吊着的磨盘石,啥地着了地。她自己可自语说:“好难侍候的庄稼,总算把你种成了,”因为心里高兴,人的精神也大了,每天下地看几趟。社里人,村里人,也都去看,把地当中都踩出一条明晃晃的小道。宋有财和二贵他们看了回来,宋有财就说:“我当初就说来着,看是不是,要不是人家老魏来一趟,这棉花万辈也种不成,“二贵附和着说:“瞎驴碰槽,不知怎叫碰对了。”不管碰对,种对,反正棉苗是出来了,事实封了他们的嘴巴。看长的多好,齐蓬蓬的,绿泽泽的。一天比一天大,又隔了几天,嘿,已经是遍地一趟青了。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有一天,突然变了天,天空阴雾雾的,不一会就起了大风。那风愈庵愈大,天变昏了,大路上,尘土罩的连人也看不见,沙子、飞打着,眼也睁不开,那树枝就像饿狼,呜呜地恶嚎,门子窗子,劈哩啪啦的摔打,真是场要命的大风。桂梅的心,被这场风又悬在空中了,她急急忙忙地跑到棉花地,见棉苗在大风中挣扎着,猛烈地摇摔着,原来水灵灵的嫩叶上,全蒙上丁厚厚一层沙土,这场风坏事了。

风刮到小半夜,停了。天空云彩也退开了,星星闪出来。就在这时候。云山接到区上送来一封“万分火急”一的通知。云山忙把信一看,哎呀。是寒流来了。叫赶紧防冻。云山看罢信,压了个手章,送走通讯员,连忙就去捣桂梅的门。

桂梅一听是寒流来了,马上就先想到棉花,心腾地一跳。急的衣服也穿不上了,扣子也扣错了,点着灯。开了门,云山跑进来,搓着冻麻了的手,忙着问:“有办法没有?”桂梅说:“有办法,有办法,赶快动手埋苗,我来喊社员们都起来。”她爹打被窝,伸出半颗头,不高兴地咕噜着:“种这点子庄稼。今天这一样,明天那一样,哪如种上几亩谷子省心,天那么冷。不怕冻死。”桂梅不听他唠叨,穿好衣裳,拉上鞋,提了个广播筒,就跑出房门。

天真冷呐,一股一股的寒气,直往骨缝里钻。桂梅爬上房顶,见月牙还没落,村裹里鸡已叫头遍了。她心想:“要就是这一阵子。”一起忙对着广播筒里大声地喊:“社员同志们,寒流来啦,咱们的棉花要受冻呀。赶快起来防冻呀,党团员同志们,起来带头呀!”张云山又在街上“tangtangtang”地传了一遍锣,一时三刻,社里的青年们都起来了。宋有财和二贵们,虽然是种棉花的“反对派”。但是眼看着棉花长了那样大,社裹里花了那么多资本,棉花受了损失,自然也要心痛,这时也披着棉袄跑出来参加抢救了。不过一边走,一边还是不断在说泄气话:“为这几亩棉花费的工,比社里种一季庄稼费的工都多啦,将来能收几两花。看够耽误的瞌睡钱不够?”人们都紧张往地里跑,没人理他。大家一气跑到棉花地。听桂梅指挥,一字形排开来,刨土埋苗。天那么冷,手都冻得发僵,也没人叫喊,到天快露明的时候,更冷了,嘴里吹出的热气,在眉毛上就变成了雪粒。人们埋完棉苗,便弄了一大堆火,烤着冻得发麻的手,等着天亮。

天亮了,太阳出来。笼罩着棉田的寒气,也慢慢升起四散了。大夥动手刨开围在犁磅的棉苗,还是那么硬挺挺的,一苗也没有低了头,风一吹,嫩叶上的灰土落了,还是那样精神抖擞的。过了几天,社里接到县委会印的一张生产小报,上面登着两条消息,一条是表扬宋家坪农业社埋苗防冻的办法,一条是林家峪棉花受冻挨了批评。宋有财给大宗念着报,口气也变了,说:“我早就看出这办法抵事,要不那天黑夜我就不起来,”那个圆眼睛青年故意问他:“你不叫人家割你的脑袋当尿罐啦,”一句话,逗的满屋人都哄笑起来。

不管人们怎样讲吧,反正棉花是长美了。从这里过路的人,夜谁都馋馋地看上半天。桂梅也不表功,还是一心一意照看着棉田里的事,浇水、定苗、上追肥、撒腿腿、揭顶、搬桷牙……,直忙到六月中,社里的麦子黄了,五六月是龙口夺食的日子,全社人都紧张地忙收麦、棉花地也没人顾得去看了。

下了几天连云雨,一放睛,大阳猛晒。桂梅说跑去看看棉花吧,几天没去怪想的,走到地边一看,坏了,棉花地里又出了大事了。棉加叶都打了皱,蜷起来了。

桂梅打地里回来,见合作社大门外,坐满一地人正在你一言他一语地谈论今年的好光景。桂梅慢慢走过来,有人就高声地招呼她:“胖女子,棉花长的更美了吧,今年可跟上你闹对啦”。桂梅没作,依然低着头在想。大家的谈笑停止了,有人就问:“你怎么啦?又出啥事啦?”桂梅把捏在手上的一株棉苗扔到人堆中,慢慢地说:“起了蚜虫”,接着,又坚决地说道:“得买药来治。“有人马上抽了一口气。有个老汉不以为然地说:“噫,那东西不碍事,庄稼起虫是常事,下场猛雨一浇,就全退了。”桂梅摇接头,说:“不行,棉花和别的庄稼不一样、非得买药治不可。”另一个老浅说;“不能治,这是神虫,愈治愈多,不治就慢慢退了。”二贵也在人堆里说道:“啥事情到了你们手上,就是个问题。咱们种了几十年庄稼,啥时候管过起虫的事,古人说:‘庄稼不丢,五谷不败,种地就是那么回事,还能啥也管住。风刮,雹子打,虫虫鸟鸟吃一剩下的算数。要是这也管、那也治,那得花多少钱?再说哪来那么些工夫。”正说花钱,宋有财从大门出来,插口便问:“又出了啥洋道?”有人告诉他说棉花起了虫,要买药。宋有财说:“人病了也没吃过药。咱有言在先,买药你们买,我也不反对,社里可是没钱开支。”桂梅知道困难又来了,觉得一时也说不清,便退出来,远远听见有人说:“今年人家桂梅说的路都对,恐怕起虫这事得赶紧治。”

社里明天要进城买麦子。黑夜桂梅便又去找宋有财商量买杀虫药的事。要是社长张雪山今天在家,这事恐怕还好办些,因为他一直是支持桂梅的行动的。可是他开会走了。社里银钱开支的事,由财务委员宋有财掌握。桂梅和他还没说上五句话。他就瞪了眼。一口一个不行。其实他倒不完全是怕花钱,而是觉得棉花上起了几个虫,那有什么了不起,也要这样那样地铺派花钱。桂梅说:“你是啥新东西也不信、春起倒说棉花种不成。为啥种成了?”宋有用说:“这和那不是一回事。我给你打保栗、要是过十天虫退不了,把我的头……”正要往下讲。桂梅截住说;“又是叫把你的头割下当尿罐、是不是?要是真有人要割,你有一百颗头也早不在肩膀上长了。你眼看着棉花受损失?”宋有财好似很为难地说;“我说用不着治,你不相信,一定要治,要买药就得拿钱,可是社里没钱。”桂梅问:“社里明天进城卖了麦子,那钱干啥用?”宋有财忙说:“一根萝贡一个坑,那是公积金,早和人家供销社订了合同买肥料的。准备种麦子的抵垫。”桂梅说;“种麦子还早呢。”宋有财摆摆手,说:“这家我不敢当了。今年社里要扩大麦田。这点钱还不够用,还敢再干别的?社长走时吩咐了又吩咐,说只能买肥料,别的啥也不能干,我怎敢乱开支,看着钱在我手里,可是过路财神,由不了我呀。”桂梅看见宋有财是根本不重视治虫这件大事。生了气,就说;“明天咱们都进城,找到社长再说。”把头发一甩,咚咚咚地走了。

第二天,宋有财赶着社里的大车,拉着社里准备给国家的麦子,正要起身往城走,桂梅果然也来了,便相跟着进了城。

进了城,桂梅没有找到张雪山,听县人民政府有人说,他们参观工厂去了。雪山不在,这买药粉的事怎办呢?好,去找技术推广站。还好,她把情形一讲,老魏就借给她一架喷雾器,说:杀虫药供销社里有,没有钱,可以先赊账,你去找王主任交涉一下。”桂梅高兴地扛着喷雾器,一口气跑来供销社,找到了王主任,并把她要赊账买杀虫药的事说了一遍。王主任去查了和宋家坪合作社订的合同,称了五十斤杀虫药给她。

桂梅这一下子可高下兴了,找到了宋有财,就把杀虫药、雾器放在大车上。宋有财一看,问她哪来的。桂梅扬着脸,说:“赊的,”宋有财一听就火了,问她说:“挂谁的账?”桂梅说:“当然是社里的,”宋有财气得跳起来,桂梅也不理他,吆着牲口就往回走。宋有财气的一路直叨叨:“这个社是你当家?我,会计,我不认这账。看我回去不跟你爹去说。”桂梅坐着赶牲口,没开出声。杀虫药买回来了,年纪大的社员,见都没见过这玩艺儿,立刻围上来观看。年轻人自然更喜欢弄新鲜事情干,都忙着催桂梅、一窝蜂儿地下地去了。这里宋有财气哼哼地来找桂梅爹,一五一十,青着额上的筋说个不清。桂梅爹听说买这个杀虫药花了五十多万,宋有财不肯认是社里的账,急得立刻追下地去,要逼桂梅赶快把药退回供销社去……

老头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不往下讲了。转身给了辕骡一鞭,小声咯咯咯地笑起来。脸上流露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神情。我感到有点奇怪,便问他为甚么发笑,他把身子突然一转,说;“同志呀,我是笑我自己,我给你讲的那个骂闺女的老汉,那就是我哇!”说罢,放声大笑起来,笑得两双肩膀都在抖动。

“你——”我也跟着笑起来,“你就是桂梅爹?”

“是哇!”他爽朗地回答我,声音里充满着由于闺女的能干使他感到自豪的那种快乐。

“以后呢?蚜虫治了没有?”

“那还用问吗?”老头继续用着非常自豪的口气叙述着:“我这闺女也真有点本领。那天她不肯把杀虫药还回供销社去,还给我讲了很多道理,我发了火,不让她回家吃饭,嗨,正好、她找盆呀,弄水呀,配药呀,正忙的没工夫吃饭哩!第二天清早,社长回来了,一进社里的门,就问棉花起了虫没有?社里有人告诉他,桂梅正在地里喷药水,云山把手一拍,说:“好,又闹对了,我在县上听说各地都闹蚜虫,正耽心咱们的棉花,连夜就往回赶,可把我跑坏了,”说罢一起下了棉花地。这天治罢蚜虫,黑夜社长就找见宋有财,把他批评了一顿。第二天我正在炕上吃饭。宋有财跑来了,还向我认错儿呢:“听说你们今年更扩大了棉田,长的怎么样?”

“吁——”老头把鞭绳一勒,辕骡站住了。他用手指着脸前面,得意地说:“你看,那里,这里,那是社里今年扩大的棉花地。看长的多美呀!”

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穿过一排矮矮的柳树丛,一片葱绿的棉田,展现在眼前,肥实的棉叶,在晚风里招摆着,闪着油绿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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