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后的谈话
1954-08-23阿尔德玛茨基
阿尔德玛茨基
编者按:今年二月的苏联“星火”杂志上登载着一篇文章,报道了苏联三个青年因犯抢劫和企图杀人罪而受审的案件:一人被判二十年徒刑,两人各被判十五年徒刑。其中被判二十年徒刑的犯人叫弗拉基米尔,他的父亲是著名工程经济学家。这位父亲走出法庭之后,向记者发表了一篇重要谈话。
下面是记者引录这篇谈话原文的摘译。在这篇谈话里,这位苏联工程经济学家痛切地叙述了他的儿子怎样由一个聪明的孩子堕落为欺骗、偷窃、酗酒、乱搞男女关系的流氓,最后竟成为凶犯。这种事情虽然在苏联是极个别的现象,但对于我们却有很重要的启示。像在苏联这样先进的国家里,如果父母、学校、青年团等对于青年儿童的教育有一点疏忽和缺点,容忍他们生活放荡,还会产生这样的后果,那么,正处在向社会主义过渡的阶段的我国,更应该特别加强对青少年的道德品质的教育。目前,我国社会上还有阶级存在,各种反动的腐朽的势力还不能一下子完全肃清,它们还正在加紧对青年进行侵蚀。事实上,目前也确有少数青年因为受了旧的思想影响与落后势力的引诱,发生道德败坏、生活腐化的行为,这种现象如不及时加以克服,而任其发展下去,对于青年和国家都是极端不利的。要教育青年树立共产主义道德与良好的生活作风,学校行政、青年团组织、青年的家长以及社会有关方面,都有重大的责任。本文所指出的由于家长疏于教育子女,学校行政与青年团组织对青年的道德品质的教育注意不够,以致使一个青年堕落犯罪,实在值得引起我国有关方面的警惕。对于青年读者来说,则应以文中所描述的这个日益走向堕落终于犯罪服刑的青年为戒,高度警惕一切腐朽思想与落后势力的侵蚀,力求做一个作风正派、道德高尚的青年,为积极参加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而贡献自己的力量。
“……弗拉基米尔是我们的独生子。一个独子在一个富裕的家庭环境里是多么危险啊!一切为了这个孩子,当然,他是我们知道的和不知道的那些孩子中间最好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是多么有天才啊!如果他从“鳄鱼”书报上描下了一幅漫书——啊,他将来一定是个画家!他记住了一首收听到的歌曲——啊,他将来一定是个音乐家,应该马上买一架钢琴,让他学音乐!他很快学会了字母——啊,难道可以就让他上普通的学校吗?绝对不行!有特殊的学校!唉!如果你有儿女,这一切你准会了解。
“孩子进学校了。当然,进的是一个‘特殊的学校。谁允许有这种‘特殊的学校,我不知道。但不用说,这种学校是有的。早晨,学校附近停有不少汽车,几乎和一个部的附近停的差不多。你知道,有地位的家长的孩子,他们是不步行的。我要问你,我们这里怎么会发生这种荒唐的事情?我的孩子进了学校,在学校里学习得很好,常常得五分和四分。一年年地过去,在我的家庭生活中形成一种特殊的节奏。早晨,我和儿子一道起床。他上学校,我到部里去。晚上,我去学院担任兼职的工作。当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睡了。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的儿子在学校里的一切事情,由我的妻子管。她去参加家长会议,跟教师们联系。我从她那里知道儿子的一切消息。一个个都是叫人高兴的消息:沃洛加①在班上做了一篇最好的作文,沃洛加第一个完成数学的复习,沃洛加……诸如此类。但我知道:我的妻子溺爱弗拉基米尔,我有时也会疑心到她为什么老是报喜不报忧。可是我没有功夫管,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我跟朋友打扑克,看足球赛,忙着建筑别墅,就有功夫吗?不是什么没有功夫,我本来可以到学校去,可以常常跟儿子详细谈谈,可是我没有这样做。有时我问他:学校里情形怎样。他回答:‘一切都很好,爸爸!这就好了……
“有一次深夜,我的妻子告诉我这样一件事:有人用刀给弗拉基米尔的新大衣的后背上划了一道缝。我的妻子上校长那里去,才知道这流氓行为是一位‘要人的儿子干的。校长请求我的爱人不要声张。最后我的妻子乐观地说:‘我和沃洛加已经把大衣送到缝制厂织补好了,现在看不出破的地方了。‘那就好了——我这样想,就睡着了。早晨上班,也就忘得一干二净。本来就应该到校长那里去一趟,给他敲敲警钟,指明他的观点是违反教育原则的,我应该跟这位‘要人联系一下。你晓得,我应该做的,却都没有做。弗拉基米尔从这件事所领会到的,就是最危险的事也是平常的,并且会有这样不受惩罚的流氓。真奇怪过了一些时候,我的妻子得意地告诉我:‘今天那个曾经用力划破沃洛加大衣的谢辽沙到我们家里来玩了。看来是一个很可爱的孩子,他对划破大衣的事非常抱歉。沃洛加开始跟他做起朋友,我很高兴……奇怪得很,什么东西使弗拉基米尔跟这个做坏事不受罚、还要天天坐汽车上学校的小流氓接近起来呢?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当时我也曾想到这一点。我只是想了一下,可是一点也没有阻止弗拉基米尔的这种‘友谊。
“弗拉基米尔读七年级了。学年中间发现他在成绩单上作弊:他把三分改成五分。我实在气不过,打了他一顿。他大哭大叫,他的母亲也大哭大叫,但是我铁面无情,认为我是在执行父亲的神圣职责。现在我才明白,当时主要的一件事我没有做:我没有分
析这件事,也没有去了解这是一个曾经是好学生而看不惯三分的沃洛加干出的不简单的恶作剧,也许这是他的第一次的不诚实行为。正因为这样,我就必须向他解释清楚。可是当时光是打了他一顿……
“我不知道还要对你说什么。说明我不是一个好父亲的事实太多了。我说‘我,因为我不能够把我的妻子算在内,溺爱使她既看不见,也听不见,丧失了理智。现在她坐在家里埋怨法庭,调查人和警察,说他们对待她的孩子的态度不对。直到现在她什么也不能理解!可是,像这类事情还有没有呢?唔,比如说,就有过这样一件事:我妻子的小匣子里丢了钱。因为这件事,我们解雇了帮我们七年的女工。刚好这时候我的工作很不顺利,我就没有过问这件事。现在我想起来:正是我的妻子丢了钱的时候,弗拉基米尔突然有了一架自行车。我们不愿给他买自行车,怕他在街上撞到汽车上。可是家里忽然有了自行车。‘你打哪儿弄来这架自行车?‘这自行车是同学萨乌什金给我的,医生发现他心脏不好,不让他骑车。这不好像真有其事吗?过了两个星期,有一次我从家里出去,在门口碰到萨乌什金。‘你不怕沃洛加把你的自行车弄坏吗?‘什么自行车!这孩子表示奇怪,但立刻像领会到他的朋友向我扯了一个什么谎,于是决定给他圆个谎。‘没关系,他说,‘他骑得很好,不会弄坏。当然,就在当天,他们就谈起这件事,并定出了一个替弗拉基米尔圆谎的有效计划。晚上,电话铃响了,我去接电话。萨乌什金说:‘塞尔盖·伊里奇,请你告诉沃洛加,这个星期天我要用自行车,请他不要把自行车骑到什么地方去。你看他们是多么狡猾?那时我觉得有点不对,曾经把这事告诉我的妻子。可是立刻惹出很大的麻烦,她哭呀叫的,说‘你对自己亲生的儿子多么狠心啦,竟而把他当贼呀,诸如此类的话。我呢,前面已经说过,那时工作上不大顺利,总而言之,对这事也就撒手不问了。
“时光一天天过去。沃洛加升入了九年级。他的身材已经跟我一样高;已经有姑娘们打电话给他:“可以找沃尔德马拉②接电话吗?我回说:‘没有沃尔德马拉,叫沃洛加接电话可以。我听他回电话时说:‘不,不行……我不去——好啦。再见……我竟然因他那一副神气而感到一种男子的糊涂的骄傲:‘女孩子们是多么爱这个小鬼呀。他跟她们说话是多么镇静啊!可是他在学习方面,即使原谅地说,却是马马虎虎。我的妻子说:‘这是因为年龄关系。学校里有人这样向她解释。当时我想:‘也许真是因为年龄关系吧?我在中学的时候学习的也不见得好……
“最后一学年,学校里举行冬季舞会。我们全家忙得一蹋糊涂:赶紧给沃洛加做时髦的新衣服。所有孩子都商量好了,要穿新衣服。同时沃洛加还要主持音乐会,之后,还要跳舞,邻校女孩子都来参加这个舞会。家里真是忙做一团。结果竟是这样:夜里三点,弗拉基米尔酗酗大醉回到家里。母亲好容易把他安顿在床上。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决定跟他认真谈一下。
‘你在哪儿喝醉的?
‘舞会后我们一夥上酒吧了。
‘上哪儿,上哪儿?
‘上酒吧,我告诉你……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学校的孩子可以随随便便上酒吧去喝酒。
‘唔,你们的青年团对这件事是怎么个看法呢?
‘我不是青年团员?
‘怎么不是青年团员?
‘是这样的。我读七年级和八年级的时候,老是没有被接收入团。我的成绩是三分和二分。现在我们原则上不加入团,也不想在进大学时要有一张团证。“
‘这“我们”是谁?这是什么胡说八道?
‘我们——就是整个我们一起。根本不是什么胡说八道,而是一个原则问题。如果是在七年级和八年级——那是另一回事。现在十年级——我自己不愿意……
“你知道,关于他喝醉酒的行为,我们怎么也谈不出结果。我束手无策,因为我发现了自己的一件更严重的过失。原来我没有留意弗拉基米尔什么时候就没有带红领巾了。定时我真是焦急得很,星期一便到学校去,找到青年团书记普什柯夫。他是一个画家的儿子,优等生,弗拉基米尔的同班。可是跟他也没有能够很好地谈下去。他跟我谈话时老是带着冷笑看我,使我很生气。我向他说到弗拉基米尔在酒吧里喝醉的事,他对我说:‘知道这回事,可是那儿没有一个青年团员。我提到有人对入团抱着一个奇怪的‘原则,他就对我说:‘是的,某一部分同学里面确有这样的思想情绪。可是青年团并不打算恳求他们申请入团。我看这孩子相当聪明,可是他的眼睛像给遮眼物遮住似的,他不能全面地看问题和了解问题,却故意地缩小自己的职责范围。我们的谈话也就到此为止。我去看校长。向他说起学生喝醉酒的事。他对我说:‘你不会想像到,监督学生在校内的一切行为是多么的困难。而你说的是酒吧。那你们家长管起来要比学校省事多了。我向他提起对青年团关系上的一个奇怪的‘原则。他对我说:‘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你可以相信我,我也为这事担心。可是我以为青年团组织也有错误,它总是有一些地方没有照顾到,没有了解到。是什么呢?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没有关系,孩子们一进大学,一切都会上轨道。请放心吧!……
“可是……一般说来,这问题我没有追到底。应该上青年团区委会、党委会,也许甚至可以上党中央去——可是我什么地方也没有去。要是现在我可以向一切做父母的讲几句话,那我只有对他们说:假使你们不愿意将来悲伤——那就不要忽视你们孩子的任何一件极细小的行为。不要因为自己爱孩子就变成瞎子和聋子。这就是我,一个他的儿子成了罪犯的父亲对你们要说的话!……
“还谈一点什么呢?弗拉基米尔拿到了毕业证书。母亲因为这个理由给他送礼:她背着我积了一点钱,给他买了一辆‘莫斯科人牌子的汽车。你知道,他做梦都想有一辆汽车。我跟我的妻子为这事吵了整整一个月,可是这辆汽车还是留下来了。本来应该把它立刻卖掉。马上送出去!弗拉基米尔整天开汽车,却不去准备大学入学考试。自然也就没有考取。
“怎么办呢,老实说,我简直没有办法:叫他工作吗,送他到工厂去吗?这一切由我的妻子决定。
“过了不久,我的妻子又告诉我一个乐观的计划:原来沃洛加跟一个十年级女生柳达,一个名律师的女儿恋爱了。似乎她的父亲很赏识沃洛加,尽力使柳达和沃洛加在法律学院一道儿学习。我这个傻瓜又同意了。结果由于这种关系,柳达怀起孕来。于是给她打胎,手术做得不好,险些把命送掉。总而言之,一切都完了。我受了柳达父亲的一顿言语,那些话我现在想起来还要脸红……
“于是我决定采取实际行动。向他宣布,今后我连一文钱也不给他,让他自己怎么办就怎么办。得了吧!他十分冷静地说:“我自己已经注意到这个,我要开始工作。”
“他真的开始工作了。他做了莫斯科近郊冬令营的管理员。夏天这地方是旅行的基地。开头他每天天一亮就到城外去,总是弄到深夜回家。后来他在那里弄到一间宿舍,我们几个星期没有看见他。一年前他说:‘我要进体育学院。我禁不住很高兴。因为弗拉基米尔一向欢喜体育。当然,他并没有进体育学院。他换了一个工作,参加一个体育团体,大概不是做管理员,就是做什么队长。他开始到国内各地去参加比赛。两个月前我最后一共看见他。他在夜里四点钟回到家里,浑身发抖,说发病了,很快便躺到床上。过了一个半小时,跟后警察来逮捕了他。其余的你已经知道了……”
塞尔盖·伊里奇沉默了好久,然后摇摇头,说:“我,作为一个父亲来说,算是完蛋了。大概我再也不会看见他。二十年!我活不到那么多年了,我只想到一件事:我的不幸是不是对别人会有帮助?我承认,我敢于和你谈话不是无缘无故的。你能够把这件事写出来吗?……”
(叶萌节译自苏联“星火”杂志一九五四年第七期)
①即弗拉基米尔的爱称。
②指弗拉基米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