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设伟大水道的人们/给后代人的信息
1953-08-17鲍·波列伏依/彭阜民译
鲍·波列伏依/彭阜民译
格里哥里·拉锡普诺夫,《青年团真理报》不久前出色地描写过的那个水泥工人队的队长,用他富有弹力的脚步走来走去,灵活地穿行于密集的床铺的空隙中。他个儿不高、体格强壮,一张久经风吹日晒的脸孔宽大而善良。
房间看起来很别致。这是一个圆圆的、宽敞的帐蓬,有木板作的墙壁和狭窄的长方形窗子。床铺排列得好像教室里的长条凳。帐篷中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张洁白的纸,瘦小的、头发乌黑的十八岁姑娘娜嘉·包布洛娃坐在桌子后面,急速地用铅笔在纸上写着。她的颜色鲜艳的绸衫,好像表示这姑娘只是到这儿待一会马上就要走的,随便披在肩上的皮大衣,短而浓厚的头发,使她有点儿像剧场里扮演小男孩的女演员。事实上她是一个电焊工人,不只是他们的建筑区里谁都知道她,而且在这一带也是闻名的。不仅如此,她还是正在和拉锡普·诺夫的工作队竞赛的那个电焊工人队的队长。她用带笑的黑眼晴,看着格里哥里怎样在那些密集的床铺中间活劲。她面前那张纸的旁边,放着一只细心洗去了商标的空瓶子和一块火漆,燃着一支蜡烛。
在这电灯照耀的房间里,这支蜡烛显得很特别。
阿里·库特鲁库寻躺在帐篷深处的阴暗中;他是一个大块头、黑皮肤的小伙子,眉毛又宽又浓,就像两条黑毛虫。按照公共宿舍的规则,穿着罩衫躺在床上是严格禁止的,但是阿里把自己安排得非常巧妙;他的两腿从床铺上挂下来,踩在小凳子上,以便万一队长注意到他,他可以从床上滑下来坐着,就像什么事也没打发生过。
但是格里哥里这会儿可没工夫想到什么规则。他焦急地搔着淡黄色的丝绒样的短发,又是咬牙又是叹气,并且聚精会神地皱着眉头。
“要是报纸的读者这会儿看见你呀,你这个正在艰苦创作的青年领袖、伏尔加河的勇士!”娜嘉嘲笑说,不耐烦地用她细小整齐的、珍珠样洁白的牙齿交着笔杆。
格里哥里用急促的、严肃的目光扫了这姑娘一眼,没有作声。他显然打点窘了。
“蜡烛要灭了!你还在那儿望着帐篷出神,蜡烛灭了该多可惜!”娜嘉还是不留情地说她的。
“要紧的是,应该好好地开头,”格里哥里说,聚精会神地皱起眉头。他焦急地在桌前停住,开朗的、宽大的脸上闪耀着满意的微笑:“有了!开头就用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句:‘敬爱的后代同志们!怎么样?”
一会儿的沉默。听得见水泥车的马达在远远的什么地方开动,春天的浓浓的融雪在窗外滴答地响。不知从哪儿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建筑工人居住区的蟋蟀,成群地齐叫起来。
“好极了,公民们!”永远和自己队长意见一致的阿里·库特鲁库寻远远地应声说。
可是姑娘却生气地扔下笔,整理了一下肩头上的大衣,刺人的眼光嘲弄地望着格里哥里:
“倒叫《青年团真理报》知道知道,它称赞过的水泥工人队的队长竟是这样的懒惰,不肯耐心一点想出自己应该说的话!”
“怎么哪,难道不好吗?”格里哥里不服气地说:“多好的诗句!音调多好听!”
“真是极好的诗句!”阿里附和着。
“可并不是格里哥里·拉锡普诺夫创作的。这封信是我们自己的呀:你的、我的、他的、大家的……不是吗?这是一;”姑娘举起她小小的手,冲着拉锡普诺夫的鼻子屈下一个手指头。“在马雅可夫斯基的诗里,紧跟着这几句又是些什么?明白吗?这是二;”她意味深长地屈下她的食指。“啊,第三呢,库特鲁库寻同志,谁允许你违反宿舍规则,穿着罩衫躺在床上的?……在你们这个报纸上,表扬过的著名工作队的公共宿舍里,秩序就是这样的吗?”
阿里敏捷地从床上滑下来,装着没事的样子坐在凳子上;这么敏捷在他那样的大块头是难以想像的。格里哥里皱起眉头。姑娘用力忍住笑,这样一来,她活泼的脸就变得紧张、甚至严肃起来了。
“唉,得啦……”拉锡普诺夫拖长声音说,一点把握也没有了,“我们这样开始好不好呢:‘属于光辉的未来的人们。”
“尽胡扯!”娜嘉打断他说。又举起自己的小手。“第一,不正确:因为到那时未来上经成了现在;第二,不成话:什么叫‘人们?第三,那些将要读我们的信的人,关于我们会怎样想呢?”姑娘甩了一下乌黑的头发,坚决地俯向面前的白纸:
“要不然,还是照我说的写吧。就这样简单地开头:‘同志们。这是最明白的、最好的字,即使过了 一千年还是一样。”
没等到人家同意,娜嘉就努力用清楚漂亮的书法在纸的上端写了“同志们”,并且加上了感哎号。刚才只不过在格里哥里头脑里隐约胃烟的一切,好像被这几个字点燃了似的,立刻发出了火花。他几乎有点结巴地念起来:
“我们青年团员员,我们修筑了这道堤和这些被你们现在享用、并且那样使你们惊奇诧异的建筑物的青年,把这封信留给生活在许多世纪之后的你们……”
“第一,别着急,我不是速记员;第二,你跟他们说什么‘惊奇呀‘诧异呀的,你从哪儿知道我们的建筑物会使他们惊奇诧异?”
“怎么?它们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建筑物呀!”阿里不平地说。
“现在是这样。可是到那时已经实行共产主义了,全世界都实行共产主义了!你还记得总工程师在俱乐部作的关于共产主义生产力的演讲呢?那时鄂毕河㈠同叶尼塞河㈡将要顺着河道往回流。沙漠将要开满花朵……而那还仅仅是开始。”娜嘉中止了书写,把笔放在一旁,沉思地望着帐篷顶。
“呵,朋它们,想到这一切,我头都发发晕啦。你知道,就像钻到了云彩底下很高很高的什么地方。……”
“那么埃及的金字塔可要吓我们一跳哪!”
“啊,格里哥里,这可不对!你把我们的建筑比成什么了。”娜嘉抱怨说。
“公民们,收起你们的争论吧,人伙儿就要从电影院回来了。”阿里催促说。
“我提议这句话这样写:‘在我们称为斯大林时代的重要时期,修筑了这道堤和这些建筑物的……没有意见吗?我写啦……”
拉锡普诺夫已经焦急地注视着那只在纸上急急地写着的小手了。思潮一一涌现,在他的脑子里密集成一团。这些思想都非常使他满意,唯恐把它们丢掉了或是忘记了,他几乎等不及姑娘写完那个句子和加上句号。
“现在你写:‘我们从我国各个不同的角落来到这里……最好是写:‘从我们伟大祖国的各地……不,你别写,不是这样……‘我们来到这里……‘我们写上了没有?‘我们响应着布尔什维克党的号召来到这里,为了实现伟大的斯大林关于
建设这些当代最巨大、最聪明、最有魄力的工程的计划……哎呀,你干吗写得这样慢,我全忘记掉啦……写上了吗?接着写:‘我们和全国人民都把我们的工程叫做共产主义建设工程,因为我们建设它是为了全人类的幸福,为了我们,也为了你们——我们的后代,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娜嘉放下笔,抬起头来。她脸上带着沉思的神情,黑而亮的眼睛好像被雨洗过的樱桃,浮现着静静的快乐。她举目望着拉锡普诺夫,非常严肃地低声问:
“格里沙,你也认为,他们会生活得比我们更有意义吗!”
“他们——谁?”到底在凳子上坐好了的阿里问。
“我写给信的那些人。”
“呶,怎么啦!全世界实行共产主义呀!那时战争已经成为历史土的东西,成为他们难以想像的东西了。假若他们读到任何关于杜鲁门和他的带病菌的虱子之类的消息,一定会摇着头说:‘怎么着!世界上竟有这样罪恶的事情!那时细菌只是像什么矿物似地放在博物馆里。人们会活一百岁一百五十岁,……”
“可是我呢,格里哥里,我总觉得没有什么时代能比我这时代更有意义了。”娜嘉激动地把头一摆,额前的头发垂了下来。“战争时期曾经是困难的,现在有时也还相当困难,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同志们,我们是在开辟道路。共产主义最初的一批工程,是谁建设的?我们和你们。是谁挡住了热风?我们。谁最先改造了气候?我们。谁叫大河往回流?还是我们。谁最先进入共产主义?也是我们,我们,同志们呵,是我们和你们!”
姑娘举起她的胜利地屈下了五个指头的手。
“对极了,娜嘉,”阿里说。他的瞌睡没有了。黑黑的眉毛在圆圆的眼睛上边耸动着,显出这个性急的、不爱多活的小伙子真是兴奋起来了。“对极了。娜嘉!我们的集体农场是全区最富的一个——三倍于‘百万富翁㈢。我们库特鲁库寻家——是集体农场最富的一家。到处都堆满粮食。去年把洋芋供给了保育院。买了‘莫斯科人㈣,坐呀,阿里!买了手风琴,拉呀,阿里!可是阿里在哪儿呢?阿里在这儿,在这工地上浇水泥。艰苦是艰苦,可也快乐。每天都有新事物,每天都有快乐。难道,不是这样吗?不要笑,不要笑,包布洛娃同志!这是的的确确的,不过,也许,我的俄罗斯话讲得不好。”
“不是,不是,阿里,你讲得很好。所有这些那是现在的事情,往后呢,往后我们又会怎样?我呢,同志们,我发誓,不看见鄂毕河怎样往回流,怎样在它的新河道里流,不带着我的电钳子跑上它的堤岸或桥梁,我决不结婚……那一次我在俱乐部听完演讲回家,躺下睡觉,可是睡不着。并没作梦,但眼前往佛看见群山飞到空中。大水找到了新的道路。于是我,娜嘉·包布洛娃,马上带着我的电钳子跑到工地干起来。电光闪耀,而我的身心和这伟大的工作融成一体了。朋友们,我想,我们把信写好,许多年后人们会发现它,会阅读我们的事迹,真诚的少先队员们会羡慕我们……让我写,让我写吧!我们刚才写到这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保留还是删去?……格里哥里,格里哥里,睡着了吗?”
格里哥里·拉锡普诺夫站定了,看着娜嘉,可是显然没有听见她的问话。紧张工作的神情出现在他开朗的脸上。有几次他真想找点什么话说,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越过娜嘉的肩头向已经写好的几行看了一眼,他沉思地说:
“这样:‘为了生活在共产主义完全胜利中的我们的后代和后来者。”
接着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因为不愿使后代人过于骄傲,并且因为当时就正确估计到我们生活里的许多事物在那遥远的时代已经变得不可理解,于是写信的人们非常明白浅近地描写建设这些最初的伟大工程的英雄的日子,人们的空前的热情,又谈到在工作过程中一切改变得是多么迅速,技术怎样迅速地发展,而在改进技术的同时,建筑者们本身也进步了和成长了。
为了使后代人不至于以为写信给他们的人都是些什么空谈家,格里哥里和娜嘉还引用了一些例子,举出了一些数目字,提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写作轻快地进行着,现在格里哥里记起就是他本人在昨天接受光荣的流动优胜旗的当儿,想到要用青年建筑者们的名议,写封信给将要在千百年后享受他们美丽的劳动成果的人们,觉得非常满意。
格里哥里不再走来走去了。他笔直地站在桌子边。娜嘉好容易把他的和自己的思想记录了下来。她显然是疲倦了。大衣从肩头滑下,落到地上,可是她没有发觉。她只是使两挺一挺身,揉揉背,活动活动麻木的手指头。同时她批判地审查了一下作品;也许,她的性急的草写字会给那些在五百年后、一千年后读这封信的人留下不少麻烦呢。
阿里又躺到床上,已经打起呵欠来了。忽然有一个念头压迫着他。他一下子跳起来,把床垫都弄响了。
“格里哥里,水泥能管多少年?”他急切地问。
“什么,什么?”那一个重复地问,没有立刻从信上抬起头来。
“我们的工程能保持多少年代?”
“你没有在文学作品里读到过吗,古罗马的建筑上就有水泥了……”
“你还没忘记你的金字塔。”娜嘉挖苦的说,一面搓着麻木的手指头。“‘在文学作品里!在文学作品里关于我们的建筑能说什么?那全是新的呀:材料、工作方法、全是最好的、先进的、苏维埃的!”
“好了……那么,干吗写信呢,写给谁呢?把信塞在哪儿?它怎样能够到达收信人的手中?把堤毁掉吗?把水泥敲坏吗?”阿里越说越激动了。
(下接第十三页)
(上接第三十三页)
三个人都被这番道理惊呆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他们用那样的热爱、那样的欢乐和信心建筑的工程,会有一天——纵使是许多世纪之后,朽坏倒塌,化为乌有!这种想法对于他们,这些堤道的建筑家和奠基人,是抵触的、格格不入的。难道所有正在他们面前成长的、仿佛使我们的生活不只和明天、而且也和后天发生联系的一切宏伟、空前的东西,也会朽坏吗?
在一阵难过的沉制之后,娜嘉一言不发地弄灭了蜡烛,从桌上拿起写好的信,摺起来撕得粉碎,然后又拿起瓶子木塞、火漆,仍然一言不发地向门口走去,把它们统统扔到街上。
“多好的夜,多好的夜呵!”她站在院子里说。
三个人一道走出去了。融化的雪和铺在地上的潮湿木板的气味,美丽醉人的早春的香气,浸满了他们的肺腑。从冰溜上沉重地落下大颗的水滴,吸收水分的土地巴嗒巴嗒地响。如果屏住气息,就能觉察到大片的雪怎样发着极细的沙沙声在那儿融化。
浓厚的、春天的蓝色烟雾里,闪动着耀眼的白光。这,大概是格里哥里·拉锡普诺夫的工作队从电影院回来了。在远远的草原上有淡黄色的电灯光。工地就展开在那边接近地平线的地方。格里哥里、娜嘉和阿里这三个同志和好朋友,正在那里上着夜班,继续写他们的真正不朽的信。
(陈敬容译,译文原载《解放军文艺》一九五二年十一月号)
译注
一、鄂毕河——在苏联西伯利亚西区,西自乌拉山麓起,东至叶尼塞河,整个流域是一个极低的广大平原。
一、叶尼塞河——在苏联西伯利亚东区,该区愈向北去地形愈低,是亚洲最古的地土,经过长期侵蚀成为开析的丘陵地形,气候严寒。新的五年计划,将要细掘这两道河。
三、“百万富翁”是苏联一个集体农场。
四、“莫斯科人””是一种汽车的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