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新的海滨
1953-08-17鲍·波列伏依/陈寿朋
鲍·波列伏依/陈寿朋
跟工程师威索科夫谈话已经谈得很晚了,他让我到他那儿去住宿。他说他住在新海底岸旁新移来的一个哥萨克的村落里,在一个哥萨克人的家里租了一间屋子,离这儿并不算远。我们一切都准备好了,汽艇已经靠码头了,但在临走的时候工地主任又把威索科夫找去开紧急会议。工程师只是吹了一声口哨,对我说:
“这个会要开到鸡叫第二遍……这样办,您一个人去吧。汽艇在等着呢,房子就在岸旁,驾驶员会指给您看的,我再写个纸条给房东。”
我们就这样做了。船上的发动机隆隆地响着,疾驶的汽艇翘出水面半人高,飞快地横过了由于夕阳的反射而变成绛紫色的海湾。船开得这样快,水像竖起来的两座玻璃墙似的立在船尾的两侧。
驾驶员关上了发动机,把已经平静下来的汽艇向一个码头一直开去。到工程师的地方很近,只要从一条硬实的黄土小道走上陡岸,就到了。房东是个矮壮的、黝黑的、满脸福气的人,像这种人很难猜到他多大年纪:四十岁还是六十岁。他庄重地寒喧之后,从容地戴上了眼镜,把威索科夫写的那张纸条拿着远远的读着。
“哦,您请到屋里来吧,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替别人招待客人了,我们的这位房客的熟人很多。”
房东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甚至有点生气的样子,而且他也没有隐瞒,在他屋子里出现一个不认识的人,是会使他不高兴的。宽敞的房间,开着像城市里的房子那样的大窗子。房间里令人讨厌的白天的热气还没有消散。绿苍蝇在天花板上嗡嗡地响着。这一切使人想到最好到街上去走走,在那儿等等工程师回来。
“这样也可以”房东乐意地赞同了。他把我送到台阶上,除下了眼镜,不耐烦地望着沉没在暮色中的街道。“您也可以向岸边走走,看看我们的海。每个到我们这里来的人都很喜欢我们的海。这是最新的海,前几天还有人在这儿拍电影……您听,您听,海在咆哮……”
我向着海走去。脚下的小路很像在浓雾中消失了似的。几乎要摸索着向下走……
突然从我身旁的什么地方发出接吻的声音,声音是这样的清晰,使我不由地停住了。一块小石子从脚下滚到水里去了。听见受惊的女人叫了一声。
忽然在右边隐约现出两个人影:一个高高的的男人的影子;另一个也是高高的,但稍微低些,女人的影子。我走到水边去,上了一只小船,更舒适地坐在长凳上。方才被我惊动了的那对情人大概是停在原地没有动。他们说话的声音,还可以听见,但是那么低,只能很吃力地听出来个别的几句话。
“就这样决定吧,决定吧,席娜,”一个男人的声音坚决地催促说,“介绍信在我袋子里,伙伴们都坐在提箱上等着。昨天威索科夫工程师从那儿收到一个电报,说吸泥机已经运到工地上了,要立即派一批驾驶的人去。他们在等着,你懂吗?他们在等着呢……”
“……爸爸不要紧,爸爸他生气,生气,一会儿就笑了;但是妈妈,妈妈……。沃洛金卡,我是她身边最后的一个了。瓦沙在军队里;宣明是工程师,在诺沃西凡尔斯克;卡加在什么古龙金草原上当农业技师,那个地方你在地图上找也找不到……。”有几句话在雾中消失了。雾是这样的浓,这时候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了!
“……难道人们都是这样变爱吗?你不爱,你不爱我,席娜。你不过是嘻嘻哈哈开玩笑。”男人受伤地高声说道。
“啊呀,啊呀,你怎么啦,沃洛金卡,”对面的那个女的吃惊地回答说。“从前我好开玩笑,现在可不是的呀。没有你我也活不了呀……但你可知道,我在他们那儿就像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我再一走,就剩下光秃秃的树枝了。我爸爸,你是知道的,他是个怎样的人。他全部精力都放在这块土地上,整天的集体农庄,集体农庄……前几天我提到你叫我到库依贝舍夫去,他一知道这个消息,几乎昏过去,手扶住了窗户框。”
“但是,席娜,我有什么办法呢?再延迟可不行了,吸泥机在那里等着呢,怎么样的吸泥机,你可知道?每小时可以吸出一千立方公尺土(注)这样大的从来也没有见过!……而你……哎,我为什么遇见了你,为什么我们的工程师威索科夫叫我到你们家来……伙伴们都坐飞机到日古里去,可是我却……。席娜,最后一句话要由你来说,你决定吧:明天一清早是我一个人到日古里去呢,还是我们俩一道儿飞去。我不能再等了。”
“啊,对了,你的爱情就是这样的,连等一等都不愿意了?”
席娜低声地但是板着面孔很威严地回答说 。
“是的,就是这样的爱情,事业重于一切。”
“好,难得你最后说出了这句。咱们就再见吧,弗拉基米尔(按:即沃洛金卡)。”
“席娜,”
“再见吧,……你在那儿可以找一个更好的……是的,你也不需要去找,你不是有一个顶大的吸泥机吗?有那个东西你就得到安慰了!”
“席娜!”
“他们这样叫我已经叫过十八年了。你后悔碰到我吗?我也后悔,后悔,真后悔,再见吧!”轻而急促的步子有弹力地踏在干土上,谈话的声音立即被雾吞没了。。
“席娜!”男人拼命地喊着。“席娜!……”沉重的靶底踏在壁陡的黄土道上沙沙响着。然后村子里狗又一齐吠起来。但是最后犬吠声也停了,只有几声蛙鸣和海浪有节奏地拍打着船舷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鸡报晓了。天空已经发白了,星星在天空一动也不动,像开始在褪色。这时候才传来马达的急迫的响声。
工地主任召开的会议开得时间大长了。工程师在会议上得到了消息:要把他调到新的大规模的建筑工地去。
工程师那么专心想着这件事,所以虽然他看见客人不在家里而在这儿,在码头上遇见了,但他也没有惊讶。
原来工程师的住室有一个单独的入口,我们从院子里绕到那儿去,并没有惊动房东。有一个床上挂着一把六弦琴和二幅很大的照片。照片好像是从哪一个杂志上剪下来的,上面是一个青年人,穿着海军服装,但是没有肩章。帽子戴得很低,帽沿下面是一双窄的,锐敏的眼睛和一个圆形的和善的面孔。在制服上并排佩着两个红旗勋章——一个是战斗勋章,一个是劳动勋章。工程师指着这张床说:
“请随便一些,像在家里一样,这张床没有人睡。”
“睡的人呢?”
“不回来啦,因为外交方面的冲突和国境上屡次发生事件(指恋爱而言——译者),他已经有一个星期,夜里不在这儿睡觉了。”
这时候隔墙传过来房东的声音,工程师意味深长地指着墙的那边向我使了一个眼色。“这是我最好的吸泥机手,马特维耶夫,当然,你听到过吧。这张照片照得真好,是我挂在这儿的,为的是叫他的敌人害怕。”
“为什么那个人不在这儿睡觉呢?”我问道。我已经开始猜到一些了。
“唉,整个的故事是一幕现代的悲剧。”工程师勉强地回答说。他为着表示一点也不愿意谈到这个悲剧的详情,他拉了拉被子,道了声晚安就睡了。
但这一夜过得并不安静。才静下来,从墙那边又传来了清楚的谈话声。在这以前那声音经过墙壁传到这边是很低的。女人们在谈着话。我立刻就听出来其中的一个声音是席娜的声音。
“……哪有什么办法,回去吧,去吧,把我和你爸爸都丢下吧,集体农庄也丢下吧,家也丢下吧,什么都丢下吧,没有人可值得你留恋的,”一个女人的声音,怒气冲冲地一句接一句地说。有时候年纪还不太大的哥萨克女人就是用这种低沉的声调说话的。“你哭什么?是觉得可怜吧!那么你就可怜可怜我和你爸爸吧,用不着无缘无故地哭。”
“妈妈,妈妈,我不能把他留下来呀,虽然我要留他,但是做不到呀!”席娜回答说。现在她的声音已经没有在岸上说话时那么威严了,听起来真令人可怜,真像孩子讲话似的。“我爱他,我说不出地爱他。”“不知道她为什么恋上了他,她还嫌我们集体农庄里的小伙子太少。这里的人都是多么好呀。费奥杜尔.阿斯达汉夫是第一流的康拜因机手,又得过战斗勋章,又得过丰产勋章,遇到我的时候总是问:你们的席娜好吗?……还有像米哈伊尔.克拉夫秋克,又聪明、又漂亮,在报上还登过他的名——农业革新工作者。”
“妈妈,您不要这样讲。”
“我不要讲什么,我有权利讲,他的家在什么地方?像吉卜赛人一样,到处流浪,从这个工地到那个工地。家产都装在一只小箱子和一个背包里,带在身边。……”
“妈妈,不要讲……明天我就飞走……”
“飞走,她爸爸,你听到没有,要飞走!你怎么能这样办呀。无论放谁走,你爸爸总是在农业管理处反对。别人走,他尚且难过,现在自己的女儿不要农庄了,要走……。”
“我又不是贩卖葵花子儿去,我是到建设共产主义的工地上去,您为什么要吵呢,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按着法律……”
“你敢对你妈妈这样说,按着法律,我,我,我对你说的就是法律。你想的可好,背上个背包,流浪来,流浪去,像布杀鸟一样。你的那个男人,像你这样的女人,他多得很,把他的路都塞住了。”
“别讲了!在战后他就是建设,建设。听,窗子外面海在咆哮。那个地方原来草也不长的!这是他的工作,我们要共同生活,共同建设。”
“别再说吧,她妈妈,”房东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到那个时候为止他没有讲过一句话,好像他不在屋子里似的。他又带着忧豫的声调说:
“你呀,席娜,坐下,好好听着……你妈妈说的当然是多余的。弗拉基米尔这个小伙子真不坏,为什么无故地要说他坏呢。但是你现在不要去想他,要想想我们。就剩你一个在家里了,我们很快就要老了。坐下吧,女儿,你坐下,真的,在家里,这样的谈话,一生里有一次就够了。”
“爸爸,妈妈怎么能这样呢?他是很好的人呀:在战争中受过四次伤,现在跟他一道儿去看电影的时候,只听到人们说,弗拉基米尔·宣明娄契您
好、弗拉基米尔.宣明娄契您好呀……在街上小孩儿成群地跟在他后面。”
“我没有说他不好,我没有说他不好,现在讲的不是他。”
“至于流浪,有什么不好,我也要跟他去。不过不能像今年夏天那样光拿尺,等到训练班毕业以后我就是测量专家了。”
“那么我跟你爸爸呢?你完全把我们忘记了吗?”妈妈插嘴说,并且痛哭起来。
“不要这样,如果树枝已经折断,你再给它水也长不上了……席娜,你说过,他是个战士;我也当过兵,走过四个国家,攻过柏林。攻克了柏林就想过,想过你们,想过战争赶快停止吧,到集体农庄里休息,做做我喜欢做的事情,生活过到好好儿的,再抱几个孙子。看,生活过得可美啦,灌溉过的田里庄稼长得像墙一样高,又是棉花,又是稻米,可要动脑筋了,粮食棉花往那儿放呢……盖了这样一座房子……旁子盖了,却空起来,最小的女儿又走了,以后走在房子里只好听自己的脚步声了。”
又传来了女人的哭声。
年老的哥萨克人忧闷地冷笑了一声说:
“现在我们已经有了两种不同竟见。席娜,由你决定吧,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我已经决定了。”
“下了决心吗?不后悔?”
“不。”
“怎样,她妈妈?”
“还有什么说的,她就是这样,像你一样的脾气……我本来想把我们的席娜嫁给费奥杜尔,她又受过教育,又聪明。四周什么东西都是新的,田里有水,有棉花有稻子,有地方发挥她的才能,自己光荣,全农庄也高兴,我和她爸爸也可以得到安慰。而她……”
“得了吧,别说了,”房东尽量毅然决然地说。
“他到那儿去了?你的那个吸泥机手躲到那儿去了呢?听说高尔卡.依洛滨让他在那儿住宿,或者他已经走了吗?”
“爸爸,您说什么?怎么会走呢?他在那儿长凳子上等着呢。”
“等一夜吗?他等什么?”妈妈问道,在她那刚刚哭过的声音里,可以听出一称好奇心来。
“等我的回话。”席娜自豪地回答说。
“你还没有对他说吗?”
“我没有得到你们的同意,怎能对他说呢?我对他说,我爸爸、妈妈要同意,我就同意。”姑娘滑头地说。“爸爸您决定吧,我应当怎样回答他?”
“嘿,你真听爸爸、妈妈的话……她妈妈,你看怎样?把那个掘土的人叫到家来吧。干吗让他在露天里叫露水淋呢?”
“我要说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既然遇到了这种事情,到处都是这样的未婚夫……好,好,叫吧,该死的,去叫吧,你洗洗脸,梳梳辫子,你看你脸也不洗,辫子也不梳,就这样能上街去!”
“唉,这有什糜要紧……”
鞋跟由门道里轻轻地踏过去,门环砰的响了一声,由街上向开着的窗子里吹进了一阵阵潮湿的风,并且传来了熟悉的、兴奋的、现在已经愉快了的两个人谈话的声音。
“……人们把海引到我们这里来,使田园里有了足够的水,正等着好好生活和工作,但是她要走了……唉,这种事情。”年老的哥萨克人在墙那边叹了口气,接着又惊奇地说:“看,她妈妈,不知不觉地天已经亮了。生活也是这样的,不知不觉地,在操劳和挂念中,人也就老起来了。”
是的,窗子外面已经现出了淡红色的曙光。静悄悄的,当新的一天开始的时候,大自然里永远是这样的。在这种静寂中,可以清楚地听见一种真正的海浪底不倦的,执拗的,唰唰的响声,这种响声在这里,在这一些无际的草原里,是奇怪的,是不寻常的
一九五三年一月十一日苏联“真理报”。
(陈寿朋译、孙广英校)
注:吸泥机是驳船状的大机器,最大的可以由十五公尺深的地方将泥土合水吸出,经过管子提到水平面八十公尺以上,移出四公里远,每小时吸泥水一万立方公尺,其中含土一千立方公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