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科学
1953-08-17伊林
编者按:苏联著名的通俗科学读物作家伊林的这篇文章,原载于一九五二年七月一日和七月五日苏联“文学报”。作者精辟地评述了苏联的通俗科学作品,谈到了应该怎样把科学和艺术结合起来写通俗科学读物的问题。伊林认为:共产主义是在科学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科学已日益参加到广大人民的生活中,人民渴望着求得知识,因此具有浓厚的情感和想像力的文艺性的科学作品愈来愈为人民所需要。今天我们国家大规摸的建设已经开始,我们迫切需要培养大批的科学技术人才,因此多多供给广大青年、儿童以文艺性的科学读物,培养他们热爱科学,启发他们改造自然的理想,也是很重要的。这篇文章是值得我们的青年科学工作者、文艺工作者和爱好科学的青年们参考的。
(一)
“恐怕每一个多少习惯于思考的青年人,他脑子里总想过:为什么一切东西在自然界内是那么愉快、鲜明、生动,而同样的东西在书本内却是枯燥、难懂、没有声色和死气沉沉?难道人说话的本性便是这样吗?我想不是。我看,这是由于作者模糊的理解和恶劣的叙述的缘故。”
谁要是读了赫尔岑(十九世纪俄国大文艺批评家——译注)写的这几行话,他马上会联想到叙述得平淡无奇的许多通俗自然科学的小册子,这些小册子至今还充斥在出版物中。
如果翻看一下各家出版社出的小册子,或是各种通俗自然村学杂志登的文章,那势必得出结论说:作者并没有多花时间去注意这些文章和小册子的语文和文艺性。
这点很难归罪于个别作者。凡是在没人负责的、死板板的文字体裁还在流行的地方,作者个人是起不了出色的作用的。
例如,如果用全部的批评火力去攻击“空气及其用途”这本小册子的作者格涅德阔夫,那就是不公平的。他不是第一个人也不是末一个人来给他的小册子起了这样一个不让人爱读的名字。
“空气及其用途”
你先抑制住不痛快的预感来开始读它。
“每个人都知道,空气对于生命是必要的。一切生物,不管是在地面上或是在水里,都要呼吸空气。大家知道,人离开空气那怕几分钟,就不能活……。”
这岂不有点像绝对正确而又不太有趣味的一种议论,像是在说“马吃燕麦和乾草”和”冬天过了是春天”吗!
你还没有读到你所需要知道的东西,你已经感觉枯燥起来了。
这种过错,也很难使这本小册子的作者负责。还有两段的开头也是这样:
“每个人都知道,包围着我们的是空气……”
“现在很少有人不知道地球是一个巨大的球体。”
这是头号死板公式。
还有二号死板公式,那就是在书的一开头或在某一章的开头采取问话的形式,例如:
“谁没有看见过虹?”
“谁能不从远处观看森林?”
我决不是要说,格涅德阔夫的小册子以及我摘取这类死板公式句子出处的其他小册子,它们的内容是没有事实或是没有值得注意的思想。
但是要知道,最值得惊奇的事实和思想,如果用没有声色和呆板的话去叙述,就会显得没有趣味。赫尔岑所说的正是这一点。可是,也许我这结论下得太急了吧。在格涅德阔夫的这本小册子里,在死板和枯燥的开头之后,也许接着就是引人入胜的叙述?
我们翻开这本小册子来检查看看:
“国民经济各部门中,现时都广泛地使用压缩空气。”
“矿山业上特别广泛地应用经由导管输送来的空气。”
“现时空气在技术上的使用是广泛的和多样的。”“广泛的使用”,“广泛的应用”——这类字眼竟在十分狭短的篇幅里被广泛地应用和广泛地使用;在差不多紧接着的四段里竟用了四次。
这是三号死板公式。
还有死板的名词。死板的副词和动词。
“地球的表面是空气下层的界限……。”
“氧是空气极重要的成份……。”
“……莫斯科的地下铁道是这样一种企业,在那里……”等等。(按这三句话里的“是”字,在原著里都用了“являться”——译注)。
“являться”这个动词并不比其他动词坏。但是不应该这样滥用。
我再说一遍,格涅德阔夫写的这本小册子不是坏的一本。它讲了许多有趣味的事物。但是读了它,就和读了和它类似的其他小册子一样,总不免有抗拒的心理。好的通俗自然科学的著作不是应该读了令人神往吗?
的确,格涅德阔夫是打算在有些地方要叙述得生动的。例如,他写过:“如果地球上没有空气,那么地球会变成什么样子?”这里的想像力立刻给文章增加了色彩。正是这样小小的一幅图画,马上能让人的视线在它上面停留住,就好比停留在沙漠里的水草田一样。
可是这样的水草田,在整个一片十分荒凉的景色里并不多见。
还有多少种这样的小册子和文章,尽管他们有的时候也讲到最鲜艳的和最奇异的植物,却连一根草都看不见!
举个例子来说,登在“科学与生活”杂志上的一篇文章“含油作物”就是这样:
“在我们祖国田野上可以耕种的各种作物当中,含油的植物占着重要的位置。”
“在一切含油作物当中,向日葵种得最多。”
“含油的亚麻是……。”“蓖麻的果实是……,”“这些油都是……。”(按这三句话里的“是”字,在原著里都用了лредставлятъсобой——译注)
把同样的字和同样的语法来这样单调地重复几遍,就使得这篇文章读起来枯燥、费劲、像是在读训令似的,尽管它不是登在指南或参考的书上,而是登在通俗自然科学的杂志里。
当然,并不是所有小册子和文章都是这样。
在国家技术理论书籍出版局出版的同一种“通俗自然科学从书”里,前面已经讲过,是出过一些有趣味的、写得好的小册子,例如:奥霍特尼阔夫写的“声音凝结的世界”(注一),克列门捷夫写的“机警的助手”。(注二)
可是遗憾的是,常见的作品总是写成参考书式的风格,或是乾燥无味账目式的风格。
“谁都见过”或者说“谁能没见过”这样一些文章,它们每逢新的一段开头必然是说:“我们来看看”,“我们转过来看”,“我们巳经看过”。这样周而复始地接下去,简直就像一列载得很重的货车。人们生动的语言里所特有的从一个念头到另一个念头各式各样的转变,却都被这种具有一定规格的车皮挂钩所代替。千篇一律地翻来复去总是这一类字眼:“这样一来”,“于是”,“由此可见”,“必须指出”,“我们已经提到过”,“如上所述”。读者的要求,是书能够对他说些浅近而有趣味的话。假如这本书是给刚刚踏进科学门槛的青年读者看的,那么这点特别重要。不应该把他们吓跑,应该诱导他们爱好科学。
每个科学家都能想起这样一本书来:这本书所讲的某一门知识,他在青年时代有个时候刚一见到就多么心向神往,以至于后来他把毕生精力都用在这门知识上。
这类书籍是不会被人遗忘的。一本是季米里亚捷夫著的“植物的生活”,第二本是法拉第著的“蜡烛的化学史”,第三是普勒日瓦尔斯基和米克鲁哈·马克来的札记,第四是门德雷业夫、多库查也夫和维尔那德斯基的作品。
现在所谈的那种平淡无奇的小册子,比起上段提到的那些使人迷恋的著作要相差多远!
俄维斯语文的富源是无穷尽的。可是平铺直述的通俗自然科学小册子的作者,仿佛连这点都不知道。他的词汇是贫乏的,他的句法是千篇一律的。不怪有的时候不说他是作者,而说他是“编者”。
对于“编者”,谁也不会惊奇,谁也不会喜欢的。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在他的著作里找不出活泼的音调来,这种书正像他——编者那样死板,是在事先准备好的表格里填写空白。
一列装得重重的货车把知识的重货给读者运去,到车站甩下。可是这堆建筑器材就这样放着原封不动。什么东西也没用它来建筑。建筑的任务还是留给读者。
宣传自然村学和宣传任何东西一样,是征服读者的一种艺术,也就是说这场战斗必须依照各种战略、战术的规则来进行。所有用字、思想、事实和结论,一定要经过选择和配搭得当,不要有一个字呆着不动,要凭藉有力的事实的支援来使用思想领先,要使每一个结论成为猛攻占领的高地。
读一读赫尔岑的著作,你就会体会到:他写的“和青年人谈话的经验”这篇文章里所说的正是这样。
“谁要是注视了自然界。他那能不想烧到它的复合去看一眼它的作坊,从那里面不断地走出、飞出和跑出好多各式各样的杂物:星星、石头、树、你、我……。”
这和枯燥的议论水与空气的使用与利用是差得多么远!这句话充满了气力和精力。这种精力可以唤醒昏睡着的幻想。
赫尔岑大胆地把星星、石头、树、读者和他自己放在同等地位来相提并论,他不怕把这一切都叫做“各式各样的杂物”。他是那么不赞成采取在讲座上讲话的方式。但是他也并非站在讲座后面。他是和读者并坐在一个桌子旁边,仅仅是对他们讲些平凡的事物。然后他从这些熟知的事物和现象里追溯到自然界的共通法则。
“这一冬我们用了多少劈柴!可是是不是这些劈柴都无影无踪地消失掉了呢?不,什么东西也没有消失,而且是不会消失的。”“没有那样的炮弹,没有那样的压榨机,没有那样的蒸汽锅炉,也没有那样的熔炉的火焰,可以用来消灭飘在空气里最小的一粒灰尘,或是核桃上最小的一块硬壳。”
读者的幻想被唤醒了。他已经不再合上书本。他感觉到有与趣,可是他还不相信。为了使他相信,于是赫尔岑指出怎样来做实验:可以用手头所有的东西来证明劈柴没有消灭,而只是变成了另一种东西。
紧接着读者在这里准备接受结论的时候,赫尔岑马上说出一条法则:“……任何存在著的东西都不能消灭,而只能改变。”赫尔岑把这条法则告诉了读者,使他概括地认识到极重要的一件事实:自然界不是人造的,也不可能被消灭掉。
可是要知道,赫尔岑的这个结论是从什么引起头的,仅仅是从冬天所烧的劈柴啊!
这样的书是谁也忘记不了的。再往下读去,它还会推动人的思想。它像血肉相关似的,一直讲到人的世界观。怪不得人无分老幼都学习赫尔岑的思考呢!
有些人认为,通俗自然科学书籍和文艺书籍之间是有一条鸿沟的。他们说,为什么对于自然科学的通俗化提出过高的苛求呢?书不是要写得浅近吗?是的,可是也要写得漂亮。此外再也没有其他要求。
可是怎么样算是叙述得“浅近”呢?难道叙述得费解和枯燥也算是浅近吗?吃东西卡住了嗓子是没有好处的。
叙述自然科学的文艺作品,不管它是长篇的、中篇的或短篇的,必须要求它具有高度的文艺性,要求它用清楚的、正确的语言。思想表达得正确不也靠语文运用得正确吗?“恶劣的叙述”往往是“模糊的理解”的直接结果。
当然,写得又自然又生动,那可不那么简单。这里也有它的危险性。有一部分人以为,只要把机器叫做“钢铁的助手”,把康拜因叫做“草原地的船”把棉花叫做“白色的金子”,把森林叫做“绿色的金子”,那就变成文艺性的叙述了。
抱着这种心情写出来的作品,有的时候可又像广告了。他们还不知道,比较好的广告或是干燥的参考书,起码总要让人信得着啊!
用一定的规格来“修饰”文章的体裁,这样广告式的大贱卖,表现在作者对于他所写的东西采取了漠不关心的态度。虽然用了大量的惊叹号,可是读者一看就明白,还是骗不过读者的。
除非作者写的激动,才能让读者读了激动。
有些作者为了叙述“生动”而滥用形容词:“不可思议的”、“奇异的”、“了不起的”。
决定作品的文艺性的不是形容词,不是比较,也不是隐喻法。
只会用修饰文体的方法来创作文艺性的作品,那是不够的。必须会用艺术家的眼光去看世界。
每一部叙述自然科学成功的著作,不是把过去的重复一遍,而是对于认识世界的一个新贡献。
苏联科学院院士涅斯米扬诺夫在第一期“自然”杂志里讲到自然科学在改造苏联国家的伟大事业里怎样去帮助苏联人民。他的结尾语说得真妙:
“改造自然的这个惊人的幻想,激动的呼吸,以及令人兴奋鼓舞的过程,应该由改造好的‘自然反映给它千千万万的读者。”
我们希望“自然”的改造,将是综合性的,希望它也要改造叙述的形式。
要知道,苏联科学家的事业和劳动还不是每次都在这杂志的文章里获得这样具有文学性的体现的,这样的体现才能真正抓住人的心灵,打中人的幻想。
我们对于“科学与生活”杂志也抱着同样的希望。
青年读者比较幸运,在“青年技术家”、“环球”、“知识即力量”各杂志里常能读到写得自然而又动人的短文。
文艺性地宣传自然科学是一个伟大而重要的任务。作者也罢,科学家也罢,都值得在这方面下功夫的。
(注一)此书中译木将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注二)此书中译木已由开明书店出版,书名译为“光电自动器及其应用”。
(石英译,转载自“科学大众”一九五二年九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