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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知识青年下乡的故事

1949-08-17康濯

中国青年 1949年20期
关键词:茅房解放区炉子

康濯

去年十月,我从乡下作完土地改革回来,住在吴家沟村:这是个老解放区的村子,我挺高兴。

我到解放区还不过半年,刚一到,就去新解放区下乡工作改造自己去了。哎呀,解放区就是感动人!你看新区农民那个诉苦斗争的劲!那翻身以后支前生产的热火……真给了找很多阶级教育,我每日里总是心跳的制不住。不过,新区到底解放时间短,农民文化又低,政治开展就是慢些,单说那股自私自利,小气保守劲,想起来也就有些叫人摇头,没办法,我想:老区一定不同!这回到了老解放区,我就下了决心:要老老实实地向农民学习,首先跟房东学起。

好!这回我的房东还是个老共产党员!这机会真是太难得了!你看,搬到他家的头一天,他就领着他十岁的小子给我扫炕糊窗户搬行李家具,我要借什么,只要他有,方便的不行。住定了以后,他短不了上我屋里来拉扯个时事,还常常问寒问暖问吃问住,亲热的不行;他小孩也每天让我教字教歌说笑话……真是分毫不假的一家人!当时我心想:到底是老解放区!这样的光景,不就是自由愉快的新生活么!

不过,天底下的事精密在也捉摸不定。不知怎么一下,我跟房东忽然人不知鬼不觉地闹出稀罕事情来了!

节气已经是冬至了,我们机关开始生煤火。为了节省,我们没请匠人盘炉子,自己下手干。这天,我搬来了般炉子的材料,向房东借了泥板和锨,就张罗起来。房东进来了,他非要替我盘不行;这我那能答应!他说甚么我也不听,硬把他推开了。他在一边看着我动弹了一会,外边有人叫他有事,他却忽然“唉!唉!”叹了一阵气,像有甚么不高兴似地走了。我倒没在乎,也压根就没注意他,找做营生着实是不抵事,后来有几个同志帮了帮,炉子盘起了,家具也还了,我就拾掇生火了。不想从这以后,房东待我却不如以前那么热火了,借家具他也不如过去痛快了,他父子俩也不再上我屋里来了;有一天我想向他买点枣熬水喝,他房上那么些,可就是不卖给,只叫他小孩抓来一小把把;我炉子底下的煤渣积多了,要借他的筐和铁锨给闹出去,他筐是拢在院里由我便,锨却怎么也不借,说是寻不见;你看这是什么话!我气得不行,心中不觉想起了两个字,保守!我知道,庄户人对他们的农器家具是最小气的;我头一回盘炉子借了他的锨,他就老大的不乐意,这回竟干脆不借了!掏点炉灰,莫非就会使坏你的锨?怎的这么保守啊?偏偏事情也凑巧:我房东叫吴保明,这村子是个一家村,他的辈份挺大,差不多的人起码也叫他“保叔”,我心里话:甚么“保叔”!明明是“保守”嘛!唉。农民归根总是农民!没办法!我又摇头了。

这么一来,事情越出越奇了。也不知是我这眼睛变了,还是房东变了:反正往后我尽见到些房东的保守劲。好比说,他家猪圈边上有个茅房,这茅房围墙太矮,蹬脚的地方土塌了,每回我总宁愿多跑两步道。上野地里去,谁知房东却记住了这;以后不久,有一天他叫我出去,领我走到茅房沟边,我见围墙垒高了,蹬脚的地方也修了修,还铺了两块石板,房东并且用脚在石板上踩了踩,对我说:

“结结实实,干净利落!又卫生!这小茅房这下可不赖啦!往后你少跑两步道,上这吧。”

我笑道:“行!”他又指着茅房角落一堆土圪塔说:

“拉屎使那就行!那是我特为挑的净土圪塔,不脏,你们那废纸片片,可有用哩!往后就……就甭糟塌啦!”

我心里头又生气又觉着好笑,——土圪塔怎么便?往后,上到上他的茅房,可就是不使那士圪塔。有一回,他却拿了个破篓子到我屋里来,晃着篓子说:“给你们盛废纸吧!废纸积多了,我给你们使水浸了搓成球球,我出力跑道卖给纸厂里:作你们的生产。你说行么?”

这倒是好事,我当下就答应了。可是,讲说起卖价分红,他却要他六咱四!你看他这劲!我差点发火,我说:“那我宁愿扔了。”他也好像生了气,他道:“是我出功夫出力气哩!再说,就要不出这主意,你们还不是得永辈子扔了?同志,说声“扔了”不费事,可这也是扔了老百姓的公粮哩!”我不禁红了脸,但总算忍下了一口气,又费了半天口舌,才共同决定了个对半分。

打这以后,我们的来往又多了些,而我看着他一言一语一事一物,好像都那么股小心眼保守劲。没几天,他并且活动来活动去,差不多把我们机关每个屋子里的废纸都包下了,你看他那自私的心眼多能,我对他这股劲慢慢也懒得生气了,我只觉得自己挺开朗,觉得这农民挺可笑!我也就再不结记什么,并又很自然地跟他接近,碰对了还开句把玩笑。有时候,跟机关的同志们闲聊天,若是议论到我的房东,我总爽朗地笑着告大家说:“那人才是个名符其实的‘保守哩!人们不都叫他‘保守(‘保叔),他自己不也答应?哈哈,真是个典型人物!”我们有两个同志附和着我笑着,并夸说我这个发现挺够味,我高兴的很。

但吴保明这家伙又逼得你不能不生气!前些时为使锨的事他那么小心眼,这阵子我让他占了点便宜,又主动跟他亲近些,他对我就一点也不注意,随随便便胡来了。

有天黑夜,我没事作,就翻箱子找出了我保存多年了的旧日记,捎带还找出半截红洋蜡,于是我点上了洋蜡,吹灭了油灯,翻开日记,日记上贴了我自己和过去男女朋友们的好多照片,还有朋友们的签名和题字,特别是记载了我多年实质的生活和我写的一些诗跟散文,我看得挺上劲,有时笑,有时心跳,有时觉得自己过去真幼稚,有时又觉出自己过去也还是勇敢进步,对照片我更感想很多。正在这时,房东父子俩进来了,他们许是没怎么见过红洋蜡,并且又发现了我那些照片,不觉一家伙往桌旁一扑,想抢着看:好!这一下洋蜡猛不防给碰倒了,蜡油流到日记本照片上倒甭说,还把日记和照片烧坏了几篇!我气炸了,房东却赶忙伸过两手,许是想救我的日记本?我可不受他那番好心!我忙两手抓住日记本往怀里一拖!谁知人家的手正按在本子上,这就又扯破了两片!屋里灯灭了,房东给点着油灯,“咳咳嗨嗨”地里怨了半天自己,又骂了他小孩两句,又一个劲问我:“碍事不?毁得多呀不?”我把日记揣在怀里,扳着脸直盯住油灯,一个字也没啃,这么给了人家个老大的下不去,不声不响地把人家撵定了。

为这事我一两天没搭理房东,他好几回像是要跟我说话赔情,我也没哼,闹得他也很像不痛快,还揍了他小孩一顿,一边骂道:“谁叫你老上人家那去疯疯颠颠?那又不是你的家!看你捣人家的乱吧!看你没长没短吧……”接着又是一顿揍。我实在看不过意了,也觉着自己那么积恨生气的实在没意思,这才跑去拉开了小孩,并说了一气打小孩不对,我跟房东也就又算和解了。不过这时天津已经解放,北平眼看也快了,我高兴得又是整天心跳,想着我对北平挺熟悉,调接管干部的时候,头一批没调我:我提意见上去了,估计八成会调的,因此我忙着收拾行李、清理文件、给朋友寄信……大晌没跟房东谈什么:只是我清理行李箱子包袱的时候,房东一家子却老挤进我屋里来,我每一件东西他们都要盯住看半天,那小孩还指指点点叫叫嚷嚷地,我挺不痛快。但我也没闲心思生气,想着反正这农民们就是这股劲,没法!我私下里摇摇头!算了!看就让他看去!噜嗦就让他噜去!(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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