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个前线刊物的诞生
1941-08-16韦君宜
韦君宜
本刊晋西版已在去年十一月一日在山西兴县出版了。这篇动人的报告是该刊编者在敌人扫荡未被粉碎前所写的。——编者
年末,华北油印石印大大小小的刊物也渐渐被后方的人士所重视。常常看见报纸上用稍夸耀的语句说起华北前线和敌后的文化工作了。可是朋友,你要知道这儿的“文化工作”是怎样做的吗?我要告诉你一个前线期刊是怎样诞生的。我告诉你我自己的故事。
今年六月,我衔延安中国青年社命到晋西为她办一个地方分厂。
收拾好行李出发了。我简单的行囊里包括着报头,木刻原版,社章,文稿。我把它们负载在自己肩头的挂包上,用我的两脚,量过了八百里地山路(真是“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啊!),从延安走到了黄河边。
来到河边的蔚县城,我们听见敌人的炮在河东响,我站在山坡上,看见敌人在晋西扫荡的炮烟对着河西。我准备冒险过河去,可是河那边送过消息来,说是非战斗人员已经撤过河了。在猛烈的摇荡中间,出版工作发行工作都不能继续进行,河那边仅有的一张石印报《新西北》和一张油印报《五日时事》都停刊了。文化工作人员们,除了随队伍打游击,就都过了河。我呢,到这时候也没有别的办法,就停止在中途住下。
我住在河边,没有一天不着急我的刊物。自己想着,这样一住下去就把它拖延了这么久,该怎么对得起派我出来的任务?可是那时候有什么别的办法呢?我在河边住了两个月,刊物也跟着我在没出版以前就先停了两个月。
两个月以后,战事平静,随着队伍过了河,才着手刊物的准备工作。
头一件事,先物色助手。找了两个仅能勉
强执笔的中学生,就要建立起我们的社。这个“社”除了我们三个光人,一间空房,几份卧具以外,是地地道道的家徒四壁。图书杂志,参考资料,大小毛笔,黑红墨水……一概全无。连一个壁报编辑应有的那份安当都没有。我不认识这边文化界的任何一个人。只凭着自己一张嘴和“想当然耳”的编辑计划,就开始工作。
我自己想想,自己人生地疏,要拉开场子,也得先拜拜江湖,认识地方。将来要文章,也得靠这边的文化界朋友。于是决定先拜访晋西的文化人和作家。
我曾四面打听过,别人就把晋西出产文化人的地方数给我听……再没有了!那个朋友说得干脆:“晋西原是没有什么文化的地方。”
可是我不能听这种丧气话,我依照他说的,一处一处地去轮流拜访。这些团体相离都有几十里。我骑着马走,绑着草鞋走,寻到那些有各种古怪名字的山沟,寻到那些山背后的小村和土窖洞,在土窑洞的炕沿上会见了这几个团体的人,——几个在林莽中辛勤的挥着锄头的可敬同志。当我向他们说明来意之后,他们差不多都是诚恳多于客气地告诉我:自己多少做过文化工作,从不曾是文化人,更不是作家。其所以会做了现在这工作,原则是和我一样的,只是为了文字还通顺,而且这里是华北啊!别的人也告诉我,这几位同志差不多都是军队的政治工作员。假如我称他们“作家”,他们会以为我是有意奚落他们,会红脸生气的。
这可怎么办呢?刊物总得有稿件,稿件总得有人写。可是这里没有作家,缺乏文化人,缺乏后方一般期刊所应有的人力,缺乏应有的团结在刊物周围的活动分子,缺乏一个以执笔作文为经常工作的写作者之群。——无中生有,砂里淘金,我焦急地左思右想,就想出了一条谁也反对不了的天经地义大道理:“既然这儿谁也不是作家,那就谁也都是作家了!”谁也不能写,就是谁都能写。任何人都是刊物的写稿人。
我放心大胆地去找人,要稿子,我找过军队的青年干事,政府的秘书,青救妇救农救的县干总,初小教员,刚脱离生产的青年农民,合作社
店员……九流三教,诸色人等。这些人差不多都是生平第一次碰到刊物的编辑来向他们要文章,差不多都是一听见我说出来意就大吃一惊,差不多都是立刻就说:为刊物写稿对于他们简直是不可想像的事,自己根本就不会写文章。但是,不论我的作者们怎样胆怯,我不管。我说尽我所能想出来的话。告诉他们:这不要紧的。这刊物和别家不一样,就要这些不会写的人的文章。这样,我们东跑西跑,到乡村,到山沟,到几十里外,找着各种样子的作者。渐渐的,编辑室桌上的稿件就集起几寸高了。
有了稿子之后,就要进行看稿和改稿。我翻着桌上从各个地方来的,有光纸,麻纸,毛边纸,旧书的反面,毛房用的手氏……各种纸头上写的各种七斜八歪的字迹。心里一面泛溢着欢喜,一面实在有些发愁。因为,你已经知道了,我的作者们大半是从没有写过文章的。不必说内容,有许多是辞不达意,是哆嗦不堪,是错字连着欠通的文句。而且因为他们从没写过文章,写出的格式几乎很少是印刷厂肯拿去排的。用稿纸的绝无仅有,许多人用横行写,许多人不分段,不标点。很多写的一塌糊涂,写着只有晋西北人认识的简笔字,字小得像绿豆。
十来个晚上,点着小学历史教科书上书的豆油灯盏,我和两个社友细心辩认着这些模糊细小的字,窜改着文句,然后一字一字替他们抄到我们自己手印的稿纸上。两位社友都是从没有做过编辑的,怎样删削,怎样修润,怎样将长改短,对他们都是新鲜事情,常常踌躇半晚上,不敢下一笔。常常改了半天还是把原文给人家照抄上。我自己也是个真正的半瓶醋。但是,我们那有一个高明可资请教呢?只好由我这聋子来教哑子,天天一句一段的讲说。就那样弄好五万字,编出了第一期。
稿件弄好,再就该谈到印刷了。这个印刷厂是全晋西唯一的。只有铅印机一架,大约比都市里印名片的机器稍微大一点。铅字只有一种模子,没有别的花样,没有花边花线。字模最少的一个字只有六个。许多最平常的字如“把”如“写”如“啦”,都是没有的。就凭这么个印刷机,要
承印两种报,两种期刊,一种书报。可真是奇迹哩!我去交涉付印,印刷厂答覆道:实在没办法了!没有铅字,买出不铅。要印么,请我自己去买几百斤铅来,铸成字再付印。
叫我到什么地方去买铅呢?当时真是急得走头无路。眼看着刊物一天一天,一星期一星期地拖延下去,总是不能出版。有人提议用油印。油印五万字!这明明是开玩笑。有人提议用石印,但是石印比铅印还贵得多。那里印得起呢?我没有法子,四方设法,各面疏通,跑穿脚底皮,从山西过黄河到陕西,由陕西到回到山西,总算勉强说好。把这刊物挤到两份报的空子中间印。可是刊物又延迟二十多天了。
这才打发一个社友送稿去付排。印刷厂在黄河西岸,往返一次有差不多二百里路。不用说这儿火车汽车是没有的,而我们这个穷社,连一匹马也置备不起(一匹马起码得五六百块呢)。只好叫这社友自己背上他的行李,背上五万字稿件,自己走二百里去过河付印。校完清样他要回来,下月付印又得去。以后无分冬夏,每月都得跑这二百里。
送他出了门,我算完了一天大事。心里舒泰了一天。
可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刚刚只舒泰了一天,当天半夜里三点钟,有人像门外着了火似地擂门。开门一问。送紧急通知的!敌军又出动来扫荡了!立刻集合起来,紧急计议,文化干部,病人,妇女,转移河西!于是连夜收拾行李,烧一部分,埋一部分,把存稿装在我的背包里。当夜就得翻三座山岭,赶渡黄河!一连两夜的夜行军,天上连星星都没有,我背着稿子,随着队伍上上下下摸着业莽找路爬山,好几次跌在酸枣枝子中间。但是这些我倒不怕它,不愁它。只愁是刊物没办成之前就遇到一回敌人扫荡,刚付印一天,遇见敌人扫荡,怎么它的命运这么苦啊!
拥挤,辛劳,不安定,污秽,饥饿,……总算辗转到了宿营地。把行李放在老百姓窖里,我立刻就到印刷厂看刊物。刊物已经印出来了,整整齐齐放在工务科。可是,不能够发行啦!敌人
分区扫荡,挨村搜索,正在战斗中间。小毛驴驮着笨重的书籍,怎能通过敌区的火线?这样放在这里,还不晓得那一天能发出去。当过编辑的人不晓得,一个编辑心疼他的刊物常像妈妈疼孩子会的。我的孩子刚一出世就要被扼死了。我么怎似着急呢?看着那一捆一捆齐齐的一排刊物,力也白费了,钱也花冤了,印刷厂又抱怨。我真急得几乎哭出来。
可是,另一报纸的一位久在晋西的编辑,见我这样,就他安慰我:“不要着急晋!在西,这是常有的事,我习惯了”。
我想一想,是的!敌人春夏秋冬一年扫荡上四回,二年起码有四五个月这样的日子。我怎能不惯呢?必须在这种条件之下继续工作下去。晋西的文化工作原就是这样做的。
华北许多地方的文化工作,都是这样做的,我告诉你罗,朋友!
一九四○年十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