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难

乔木

难之一字，拿破仑君说是是只在愚人的字典里才有的。我自幼就一直用着愚人的字典，大概是愈用愈愚了，我现在竟以为，在真正愚人的字典里，怕只有一个易字，而拿君之所以一败于莫斯科，再败于滑铁卢，终至身败名裂者，或者也就是吃了聪明人的字典的亏吧。

知难并不是怕难。不知难而见难，所以怕难，见难而不难，则因为知难。空想家的拿破仑不怕难，但是怕承认难，结果与怕难就只隔了一层纸。我们必须不怕难也不怕承认难，故我们必须知难。

进化论的知识虽然不好贴上封条搬到人类史上来适用，但人类的祖先能够不断辞别千千万万的因苟安而灭亡的同辈，为他们今日的子孙开辟一条这样寂寞而且漫长的旅程，想来决不是易事。缩小范围来说，对于一个卵子的受精而成人，虽然难蜂样的懒汉们也常自命为完成了什么任务，但是一个母亲却知道她为了这个任务，如果在六千七百多小时里，沉默地贡献她的一身作资本，并且加上她的一生作赌注。而每一个新的地球的子民刚一脱离母体就哭了，想像力泛滥的诗人虽因此一口判定为天才的厌世

家，但是愚笨的生理学者却慢慢发现了这原来是为了呼吸。生理学者并且发现了，无论一个聪明人怎样把世界看得容易，他的每一个细胞却不待主人的指挥，总还是辛勤地工作着，奋斗着，直到他的死。这一切也就说明了生存竞争，宣示了辩证法的真理。子曰：天行健。我想除了寥寥的几尊聪明脑袋以外，这天应该是包含了凡有人类的生命在内的。

天行健，因为天里面孕含着矛盾。客观和主观之间横阳着可恶的矛盾，于是有难。妄人轻难而败，懦夫怕难而退，勇者知难而进。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是真勇者，所以他们革命，他们提倡朴素切实、埋头苦干、艰苦奋斗。困难是无穷的，旧的完了，新的又来，所以革命永远厌恶轻妄和怠惰，正如轻妄和怠惰永远厌恶革命。这是革命的纪律，这也是生命和自然的纪律。

中国人说，人生几字忧患始。有忧屈虑乃有进步和快乐。所以这句话并不会吓倒了人们不识字。而且应该首先说，人生忧患识字始。文穷而后工，欲速则不哒。历史从不给排列空洞词句的文学家、玩弄肤浅思想的哲学家、追逐个人地位的政治家留下地位，正如几何学从不给拒绝下苦功的国主们准备道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