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沙修文物

2025-03-03王亦晨

百科探秘·海底世界 2025年2期

出水文物与出土文物虽然都是文物，但两者有一个显著的区别——出水文物的表面基本覆盖着大量附着物。这些附着物可能由钙、硅或其他有机物构成，主要来自海水中的矿物质沉积、微生物作用，以及海洋底栖生物的分泌物。它们往往顽固地吸附在出水文物表面，完全遮挡住了文物本身的色彩、纹饰。更有甚者，还会在文物上长出类似珊瑚的坚硬组织，并向文物内部生长、侵染，使得文物面目全非。

考古工作者克服各种困难，终于把文物从海洋中打捞出来了。可这只是个开始，出水文物的现场保护成为重中之重。在保护过程中，第一要务就是要用化学药剂浸泡出水文物，软化表面附着物，并用物理方法去除。但西沙群岛水下考古环境的特殊，让这变得并不简单。

西沙岛礁远离大陆，一次出航需调查多个文物遗存点，完成全部任务后才会返回陆地，时间要持续一个月以上。在茫茫大海之中，工作船便是考古工作者的唯一栖身之所，船上每一寸空间都必须被利用起来，特别是优先保障考古人员的衣食住行，故而留给现场文物保护的空间就十分有限。好在专门为中国水下考古而造的“中国考古01”号工作船加入了西沙远航的队伍，这艘船不仅大大改善了考古人员的生活条件，船上专设的文物保护室（简称文保室）更为现场文物保护提供了便利。

2022 年6 月12 日

我乘着“中国考古01”号从三亚出发，前往西沙北礁。其实在从事水下考古工作的10 余年间，我已经有六七次前往西沙的经历，但是每次出海还是会难以抑制地激动。作为一个中国水下考古工作人员，西沙是我在国内所能去的最遥远、最神秘、最广阔和最清澈的世界。那里没有任何现代化产物遮挡视线，一眼就能看到天海相接的尽头。在茫茫的天蓝色和海蓝色之间，工作船就是我唯一的栖身之所。大海集合了冰冷的浪漫精神与沸腾的冒险精神。或许那些最终埋葬于这片海底的古人，也曾怀有和我一样的激动心情，扬起风帆，航向心中的大海。

我们2022 年度的工作，是对西沙北礁区域的20 余处沉船遗址进行复查。这些沉船已经在我们过往的工作中被发现，但因为其身处汪洋之中，我们不可能对每艘沉船都进行全盘发掘，所以每隔数年就会开展一次复查，确认其保存现状。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也会对每艘沉船有限地提取一些文物，而我的任务则是在“中国考古01”号的文保室，对这些出水文物进行清理与保护。

2022 年6 月13 日

经过一整天的航行，今日上午“中国考古01”号抵达了目的地，在西沙北礁抛锚。抛锚可是一项技术活，因为“中国考古01”号吃水深度和锚链长度的限制，所选择的位置不能太深也不能太浅，还需要考虑避风。此时的西沙北礁基本吹南风，“中国考古01”号需要停泊在礁盘北侧背风的一面，这样大部分的风浪都会被礁盘挡住，工作船停泊就会相对平稳，便于保障每日放小艇上下时人员的安全。

一切准备就绪，吃过早饭后，我就来到了文保室，检查我未来的工作场所。水槽的上下水没有问题，简易工具如小锉刀等也已齐备，柠檬酸也准备完毕。我已经在畅想接下来数天在文保室将要开展的大工程——将附有顽固附着物的出水文物，先以柠檬酸软化其表面，再以锉刀锉其“筋骨”，通透其身……天将降大任于我也，十分完美！

十分完美的还包括和我同处一室的上百个西瓜。是的，此时文保室里堆放了全船未来一个月的西瓜，因为船上的冷库空间有限，优先存放了肉、菜，所以西瓜这种还算易储藏的水果，只能屈居于可以保障24 小时都有空调制冷的文保室里。而我就只能在西瓜的缝隙中开辟出一小块工作场所。好消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文物越来越多的同时，西瓜也将快速减少，呈现出此消彼长、瓜退我进的局面。

为了保障出水文物的安全，非考古工作人员禁止随意进入文保室，所以船长将文保室的钥匙郑重地交给了我。这意味着，未来一个月大厨取用西瓜时，都需要经过我来开门了！

2022 年6 月15 日

今日第一批文物被水下考古队员采集回船，现场文物保护工作旋即开始。首先是浸泡，对文物进行脱盐和软化表面附着物。首日出水的文物全部是陶瓷器，我采用了柠檬酸混合清水浸泡。为积累经验、探索方法，并且稳妥起见，对这批文物，均只加入了少量的柠檬酸。我计划在柠檬酸浸泡24 小时后，逐步开始试清理。根据清理的手感，探索柠檬酸浸泡的最佳比例，以及适宜的浸泡时间。

2022 年6 月16 日

我使用锉刀之类的简易工具，开始对文物表面的附着物进行试清理。我会先用刮、削、凿、撬等手法，将厚厚的附着物剥离，让被掩盖的文物关键信息，如器型、釉色、胎质、特征等，直观显现出来，为后续的文物测量、拍照、绘图、描述等工作奠定基础。

经过2 4 小时的浸泡，柠檬酸的软化效果并不明显，文物表面的附着物十分坚固，清理的时候需要很好地控制力道，轻了就刮不动那些顽固的附着物，重了又怕损伤釉面。故而这一天试清理的对象，都选择了釉面保存较好、附着物较少、易于清理的文物。

该文物是一个保存较好的青瓷碗，仅有口沿处小部分残缺。表面有少量硬结物和海洋生物附着。釉面虽有龟裂，但总体保存较好。虽然附着物不多，但清理起来仍极为不易，几处大面积的附着物以及圈足内的附着物尤其顽固。经过约30 分钟的清理后，该文物表面的硬结物和海洋生物大部分被去除。整件文物看起来干净了许多，釉色、胎质、特征得以呈现。在我看来，就像是一张脏兮兮的小脸洗净了污垢，青瓷那种柔和而又神秘的色彩重焕光芒。

2022 年6 月17 日

在文物的试清理过程中，我遇到了一件有趣的文物。乍一看以为它是酱釉小罐，但是在清理过程中才发现，实际上它通体附着了一层黏糊糊、滑溜溜的海洋生物，去除这一层附着物后，它本身的青白釉才得以显现。换句话说，这件文物通体都是海洋生物附着的伪装，如果不去除表面附着物，可能连它的釉色都会误判。

在对这件文物清理的过程中，我一直有一种奇妙的忍着笑的感觉，感慨这件文物真是善于伪装。这件文物经过机械清理之后，更是让我联想到“你小子，穿了个马甲我也照样认识你”。

2022 年6 月19 日

首日提取的W05 文物已浸泡了96 小时，清理的手感开始有明显转变。例如2022XSBW05：03，这是一个大罐的口沿、肩部残片，上面还有两个系。釉面大片脱落，几乎无存，表面几乎被硬结物和海洋生物全部覆盖。

文物体量较大，系的部分较难清理。但经过96小时的柠檬酸浸泡，文物表面的硬结物与附着的海洋生物，开始出现松动。经过1 个小时的清理工作，这件文物表面的硬结物、海洋生物已基本去除。

值得一提的是，正是在这件文物上，我开始发现染色的现象。文物从釉到胎，全部被侵染成绿色，使用物理手段无法去除。这是海洋生物本身在生长过程中，已经侵染文物胎质的表现。这个现象在本次西沙北礁水下考古调查的后续文保工作中频繁出现，仅凭现场保护技术无法对其进行深度清理，必须依赖后期在实验室内开展进一步文物保护工作。

2022 年6 月20 日

文保人员对首日提取、尚未清理的文物，开展正式清理，在清理过程中发现了一件较有代表性的文物。该文物为青瓷洗，口沿处略有残损，表面有较多的硬结物和海洋生物附着，釉面保存尚可，有部分磨蚀。经过此前长达5 日的浸泡，文保人员用了30 分钟，将其表面的硬结物和海洋生物去除。结果，在其内底心，一幅精美的双鱼模印纹赫然出现，为其增添了几分气魄。

该文物是一个白瓷碗，小半残损，表面有大片硬结物附着，釉面虽有零星脱落，但总体保存较好。在清理过程中，随着文保人员的工具落下，其表面的附着物片片剥落。仅10 多分钟，一件精美的白瓷碗便尽显本来面貌。

2022 年6 月24 日

至本日，提取文物的工作基本完成，接下来可以将全部人力投入文保清理之中了。所有的文物，按照其出水的遗存点，共分为22 桶。文保人员为其做了细致的建档工作，分别记录每一桶文物的柠檬酸浸泡时间及每日目视观察的状况。此时文保室里的西瓜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有了充足的空间给工作人员和文物。于是，从各个遗存点提取出的文物分别浸泡在桶中，在地上一字排开，文保人员在操作台前一字排开，投入了紧锣密鼓的清理工作之中。

浸泡达8 天以上的文物，此时其表面附着物已经出现了较为明显的软化，大大降低了清理工作的难度。仅6 月24 日一天，文保人员一口气完成了3 桶文物的清理。其中2022XSBW07：33的表面附着物软化十分显著。

2022 年6 月29 日

文保人员遇到的2022XSBS06：03，通体被硬结物覆盖。在清理开始之前，完全无法分辨其釉色。

在文保人员的清理下，仅仅十余分钟后，该文物便展露真颜。原来它是一枚青花瓷片，且釉面保留相当好。

2022 年6 月30 日

今日文保人员又清理了大量文物，其中有一件罐口沿，表面有大量硬结物和海洋生物附着，釉面保存较差。该文物虽然体量较大、附着物较多，但由于浸泡时间充分，表面硬结物和海洋生物已经充分软化。文保人员仅用15 分钟，便将其清理干净。表面的五彩斑斓被去除之后，文物变得素雅大气。

同日，“中国考古01”号接到台风警告，我们需返回海南岛避风。考虑到在航行过程中，受大风大浪影响，船只会比较颠簸，为保证文物安全，文保人员将文保室内所有文物——包括浸泡中、已清理正在晾晒的，全部置于桶内或整理箱内，放置于地面，通过桶与桶之间的互相挤压形成稳固的结构关系。在躲避台风期间，工作船辗转海南数处，因人员需上岸避风，文保工作暂时中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