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儿女风云录》:光的舞步在城市摇曳
2025-03-03戴瑶琴 周钟元 王子涵 梁欣 方益 卢可欣 李彦瑾 俞婉琳 陈洁莹 蔡思若
戴瑶琴(本期导读,大连理工大学副教授):弄堂的群星
《儿女风云录》是两张图谱,内层是人物图谱,外层是空间图谱,时间光轮启动人与空间的自洽运转,“儿女”和“风云”之间涌入一道日常生活流。瑟、阿郭、柯柯、大麦(伞)、阿陆头、卢克、卢馨,以各自的语气复述人生的转机。
历史、城市、人性、伦理、女性等关键词,必然会环绕着这部小说的研究,我更感兴趣的是王安忆展示的写作技术,作品具有文学创作示范性。首先是精准且生动的语言,精彩修辞产出的效能激活文本的画面感和音乐性,王安忆很注意以节制又自省的语言保护人物自己的意志,促发读者的思绪。人与城同时对阅读构成一种牵引,小说合拢读者各取所需的接受效果;其次是个性化地方,小说内置上海、北京、徐州、旧金山四处空间,王安忆以扎实的文本消化了地域特色。尤其呈现独属于华人的处境和文化。空间的功能性折射为主人公特定时期的生活铺就底色,语言是作家的笔触,捕捉住人物细微的实时变化;最后是高辨识度的人物。小说塑造了分属不同阶层但归属同一类型的人,他们都试图汇入大众,努力与时代前行方向保持一致,作家记录下他们被簇拥、被推搡、被冷落、被排挤的细节。瑟被给予多个称呼,以不同的存在价值被上海需要。事实上,他接住了城市的每一波变革,只不过其生命态度和生存技能只能满足他简单的生活。小说巧妙之处就在于抛开单纯的独异性叙事,转而从同一性中发掘个性,而发展链中依然传播着达尔文适者生存的伦理。
如果说《长恨歌》倾注笔力于王琦瑶百转千回的人生,那么《儿女风云录》则塑造出上海人物群像,他们没有熟化的人生经验,只能以试探性的实践去尝试与摸索。风云在文本内转化为一种动势,王安忆乐观人物的每一次起势和并不悲观人物的每一次落势,生活的况味皆在“小小的生机和小小的循环”。
风云儿女是一群对世事有抵抗力的普通人,王琦瑶原本就是其中一员。她摇曳着走在了前头,若她今昔在弄堂转身,就能看到正与其遥望的瑟,还有阿郭、柯柯、阿陆头以及他们的父亲母亲一一从自家门口走出,叠化出弄堂的处处生机,尽管这条通路上一贯游荡着流言、私情、善良和怜悯。王安忆写上海,如同抛出叙事的弹力球,令其在每户人家门口跳动与驻留,而日常叙事的张力落实在人物,他们都做出符合其能力的合适选择。
我想,昼夜交替时的静默是小说最深刻的抒情,这一刻留白,预告着活色生香的新一天。
周钟元(复旦大学学生): 比《长恨歌》更尽力的野心之作
《儿女风云录》似乎称得上是比《长恨歌》更尽力的野心之作。从时代碾过的巨轮里,上海的都市缝隙依然抠出了个体紧攥着的拳头。在失去的二十年空间中,王安忆开辟出了一种更新、更枯笔,也更为有力的笔端,叙述人在小说中牢牢站立,凝视着男主人公的波澜生活:连这座矗立的城市也无法为他的一生命名。
出身旧租界,向上望去,巍峨的祖辈血脉缠绕无法言清的来历,向下凝视,红尘滚滚,喜乐安宁的生活瞬间便可被外来的、隐喻性的强力翻转。他有一张异域的脸孔,这张本在租界寻常平庸的面庞,抛掷在这特殊的年代里便沾染了全然不同的命运。小说结束之后,读者也无法轻易称他一个妥帖的名字,究竟他是配在北境时的热尼亚,母亲口里的“小囡”,语焉不详的洋泾浜里一句“他”,邻家女孩眼中的懦弱爷叔,还是如最终的舞厅观众那样只能叫一声老法师。再远一些,似乎也很难不将之与王琦瑶弄堂里奇遇的男子们,萨沙、康明逊,牵上一点联系。究竟言之,一张纤薄男子影子,沙哑转动的乐声里踢踏着舞鞋,不求怎样阔大开明,寻常只会骑着脚踏车从路边行驶,那样擦肩而过的男子,我们从王安忆的书中见了他很多次——无论如何俊美,甚于一时也会走向些尘土不堪、危险纷纷的他者身边,螺蛳壳中旋转端坐的男人们,终有一天也要看见壳外滔滔席卷而来的洪水。
或有疑虑之处,也正在这种更新、更苍劲的冷观。长恨歌式传奇退去之后,人物立了传,脱离苦厄的色彩在哪里,是否可以有个新的机遇。“他”情感的淤积堵塞,心中这种千重山、万层叠的复杂泪水滋味,来自何处,撇清晰后,是否就有机会甩脱。但是,正像种种前作所呈现出的那样,倘若“他”及千万个他有了甩脱的力气,便也不会被抛掷在这样细流涌动的旋转水底,许多事来不及细细思度,命运的开埠大船便已经呼啸而过,作者站在人生之结尾的外侧,看见了走笔起锋时的先机。那么就借用王安忆老师前作《红豆生南国》做结尾:“他想起红豆的又一个称谓,相思豆,心中一惊。他的恩欠,他的愧受,他的困囚,他的原罪,他的蛊惑,忽得一个名字,这名字就叫相思。”
王子涵(暨南大学学生):一个人承受一个时代
《儿女风云录》这部小说围绕上海老爷叔瑟这个主人公展开,故事的开始,是极具上海特色的霓虹色舞厅,周围的觥筹交错、五彩斑斓都与上海十分相称。可最会跳舞、作为舞厅主角的他,却与这周围格格不入,四周围聚的人“拼命”堵在周围,将他留住。可是留住的只有身体,他的灵魂早已不知去向。不管是在舞厅,还是在哪里,小说中都少有瑟的心灵感受。与其说是第三人称的写法隐去了第一人称的内心感受,不如说作者塑造的人物仿佛已经缺少了“自我”的意识,时代变化中无奈的打击,好像早已带走了他。因为,那些“多余的情感”会成为他活下去的障碍。在作者笔下,他总是淡淡的、冷冷的。他只是去参与,却很少加入。在他所经历的事情中总是与读者保持着距离,他的人生好像蒙上了一层纱。
瑟的一生都在告别。我同情他的惨况,所有的痛苦都加在了他身上。好像他们母子二人把能经历的苦难都走了一遍。也许,当现实中的人遇到如此多的事时,早已倒下。但瑟还是凭借着作者赋予他的顽强心态无数次将自己救回,在艰难中为我们呈现了一个时代的大半图景。这时,当一个人把所有都承受之时,时代加在个体身上的种种遭遇会显得更为沉重,更让人唏嘘。这种人物塑造方法与余华先生的《活着》十分相似,都是一个人失意又顽强的一生。但不同的是,福贵身边的人被动地离开了他,而瑟周围的亲人却在主动告别着他。这是一个更具悲剧色彩的人物,当他在种种失望过后仍然挺立的时候,生命的伟大光辉逐渐凸显。
梁 欣(暨南大学学生):“四不要”原则的叙事魅力
在王安忆早期创作中,她提出了在小说过程中应坚持的“四不要”原则。所谓的“四不要”即:小说创作不要特殊环境和特殊人物;小说创作不要材料太多;小说创作不要语言的风格化;小说创作不要独特性。《儿女风云录》中王安忆对瑟的人物塑造无疑深刻地彰显了她所秉持的“不要特殊环境和特殊人物”的写作原则。在上海这座繁华而又孤独的城市里,王安忆以其细腻的笔触,在《儿女风云录》中勾勒出了一幅幅生动的画面。她坚持的“四不要”原则,如同一位艺术家在画布上精心布局,摒弃了那些浮夸的特殊环境和人物,转而选择了更为日常、普遍的上海舞厅作为故事的背景。在这里,舞厅不仅是舞蹈的场所,更是社交的熔炉,它见证了不同社会阶层人们的交流与娱乐,也映射出主人公瑟的平凡与挣扎。瑟,一个出身富门却家道中落的男子,他的北上学舞,中年的妻离子散,都是那么真实而质朴。王安忆没有赋予他惊世的身份,而是让他在舞厅这个社交的舞台上,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经历着生活的起伏和情感的波折。在她的笔下,瑟的形象并不追求语言的风格化,也不追求故事的独特性,而是以一种近乎白描的手法,让人物的情感和命运自然流露。
方 益(复旦大学学生):深入肌理的市井生活书写
无论是为人立传,还是为城市立传,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通过为籍籍无名者立传来抵御宏大叙事的千篇一律,是近些年许多文学作品选择的角度,《儿女风云录》显然也能被划至这一类别中。但如何深入人物的寻常生活、发掘时代之于个体生命的留痕、探寻无名者们“自成一套”的生存法则,在书写时往往并不容易。
熟悉王安忆的读者都能在《儿女风云录》中看到王安忆过往作品的一些缩影,十一个章节的细密铺陈,将文学空间构筑得十分立体。小说中事关瑟的几次跌宕变故,其实都脱离不开空间的转换:去北京、赴香港……作为故事生发地的城市,在小说中并没有成为简单的布景,无论是主阵地上海,还是被提及的其他城市,都与情节的起落有机组合在了一起。瑟的一生在不同场域辗转流连,在不同城市之间的流徙史也成了命运的另一种注解,空间的切换同样也在非线性的叙述中将小说情节不断往前推进。《儿女风云录》中深入肌理的市井生活令人印象颇深,对琐碎日常背后微妙心理的书写也是小说中非常精彩的部分。除此之外,王安忆写出了每座城市不同的生活方式,也几乎成了形塑人物性格的另一种表征。
在小说中,主人公瑟似乎一直在经历大大小小的告别,与家人、爱人,甚至与时代。他在无形之中接受了散落在人生各个阶段的分别。《儿女风云录》对于情感氛围的渲染一直很节制,笔法冷静,似乎在有意拒绝作者自身情绪的渗透。对于核心人物瑟的内心世界,小说也很少直接走入,更多的还是通过人物的行动与抉择来凸显瑟在历尽沧桑后的种种心境变化。值得注意的是,《儿女风云录》中对瑟的称呼在不同的段落是有明显变化的,他是阿陆头眼中的“爷叔”,是阿郭眼中的“小瑟”,也是舞厅学员们眼中的“老法师”……尽管全知视角的人称选择贯穿了小说始末,但在对于瑟在称呼上的不同选择,在不一样的语境下,通过语言区隔出了微妙的观察视角,称呼背后暗涌的复杂情绪,细究起来各有况味。
王安忆在复旦创意写作的课堂上,会对同学们小说中的人物前史进行详细盘问,许多同学因为作品构思得还不够详细,往往都招架不住一系列的追问。在《儿女风云录》中,许多次要人物的生平也在讲述瑟的秘辛时同样被铺展开来,这似乎与王安忆在小说写作教学上的观念相吻合——对于人物要想明白来历与去处。可将许多次要人物的历史悉数铺陈,在阅读时会产生一些冗余感,或许在次要人物的着墨篇幅上可以再加斟酌。以及在小说的最后一个章节,结尾来得似乎有点太突然,或许多增设一些铺垫效果会更好。
卢可欣(暨南大学学生):难以名状的疏离感
在《儿女风云录》这部作品中,读者能够感受到一种难以名状的疏离与隔阂。这种感受的根源,我认为主要在两个方面。首先是写作风格维度。作家以一种旁观的姿态书写,仿佛站在云端之上俯瞰着笔下人物的浮沉。她用冷静而理性的笔触,平铺出一幅上海市井阶层的群像画卷,这种叙述方式本身就带有一种难以亲近的距离感。同时,书中鲜有人物的心理描写,作者似乎并未将太多情感倾注于人物之中,使得读者有时难以清晰揣测到人物当下内心想法,从而产生了一种隔阂。王安忆常在较短的篇幅内提及众多人物,常常以“他”或“她”来代称,笔下的许多人物甚至没有明确的名字,命运也被一笔带过。这些人物如此平凡,仿佛上海这座大都市中无数匆匆过客中的一个,可以是任何一个人。相比于人物自己,他们更像是代表了一类人。这种对部分人物的处理手法使得全书的情感更加疏离而冷静。
这种疏离与隔阂也体现在书中人物之间的关系上。以主人公瑟为例,尽管他在舞厅中备受欢迎,热闹非凡,我们仍能感受到他内心的孤独与游离。舞技和工作给他带来了短暂的喧嚣,但这种喧嚣的娱乐只是暂时麻痹了人们的心灵,让人们在狂欢中透支了本应交付给心灵的热情与喜悦。当工作结束,热情退去,那些肌肤之亲和身体的愉悦依旧掩盖不了他心灵的孤独和与外界的隔阂。在市井中穿梭和回到家中的瑟,始终游离于人群之外。他一生中遇到的许多人,无论是阿郭爷叔、阿陆头还是柯柯,都不过是过客。他与阿郭之间存在隔阂,与阿陆头互不了解,与柯柯的婚姻似乎也未经过深思熟虑,以致婚后热情消退,选择出轨。最后,他的妻子和孩子都离他而去,一生中从未遇见真正的知己。当他被羁押在看守所时,只有舞伴阿陆头被通知来给他送衣服,而阿郭则是从别人口中得知此事。瑟与他人的相识,似乎只是为了寻找一种暂时的精神和身体的慰藉与寄托,而非长久的陪伴与结合。
李彦瑾(暨南大学学生):叙事结构的情感效用
小说的叙事结构具有情感铺垫作用,很大程度上能够帮助渲染老上海孤寂的氛围,同时,非线性叙事给读者提供了一种新的方式感知和理解人物。第一章和最后一章的时间点相同,但第一章是从外人的角度观察时代与城市的全貌,就像一个上海街头的尾随者,一边贪婪地观察着上海摩登风貌和昏暗小巷,一边带有距离感地窥视老法师高超的舞技,给人寂寞沙洲冷的孤傲感和神秘感;经历过全书的蓄势后,最后一章终于回归到瑟本人的视角展开,将舞技高超这一“荣誉”给他带来的风光击碎,让读者听见他内心的孤独和无奈。从不同的视角讲述同一种经历,让读者从不一样的方面体会老法师没那么耀眼,最终还是落败的人生,从而让老法师在读者内心的形象多面化、立体化。欲抑先扬,两相对比,让读者感受只有进入老法师内心才体会到的落差、空虚。当经历了老法师的整个人生后,读者又不可避免地来到了最初的时间线上,这种无法改变的宿命,也是相对守旧的老法师在风云变幻的时代中无可奈何败下阵来的写照。在开头之后的第二章专门以主人公瑟的视角交代了他与阿陆头交往的过程,从此阿陆头成为老法师的锚点,作为与老法师截然不同的形象,让老法师和读者时时遇,常常想,描绘出人与人命运交织的神奇。这种圆形叙事形式和叙事内容紧密结合,给文章增加了循环的感觉,读者跟随作者的脚步逐渐走进上海,在完成时间循环的那一刻,正文的部分都成为表达荒凉情感的蓄势。
俞婉琳(暨南大学学生):发现日常物象世界的美学
《儿女风云录》一改《长恨歌》的写作时那样精雕细刻、浓墨重彩、华丽灿烂的语言,那种微妙缥缈又曲折深幽的比喻性话语和繁复冗长又主观抽象的议论性话语逐渐减少以至消失。王安忆坚持去突破当下晦涩难懂的长难句盛行的藩篱,开辟独属于自己的一片语言的净土,去建造精神宫殿,开拓心灵世界:文字上多文白交杂,言辞典雅,句式上以短句为主,句式松弛,言简意赅却又深入浅出,用词上常常没有过多修饰和雕琢,而是有意识地尽可能用口语的、常用的、平白如话的字,多是富有表现力的动词和充满生机的色彩词,呈现出稚拙之感,使得画面疏淡错落而清新雅致,同时也使得文章笔墨简省而意味无穷,再加上语言节奏富于旋律性,让人读来朗朗上口,使得她的小说语言减弱了抽象性而增强了具象性和可感性以及诗意的美感,能够展现人物丰富饱满形象,显出作者文学底蕴和文字功底的深厚。从酣畅淋漓到简单明了,从华丽绚烂到平淡从容,是王安忆创作风格日趋成熟,走向收放自如的体现。如这处:“舞曲和舞曲,乐句和乐句,休止符、附点、延长音的渐弱、跳音和跳音之间,抢进来炝锅的油爆;车轱辘碾过路面的坑;铜舀子打在缸沿;婴儿的啼哭,女人的碎嘴子——细碎却绵密,见缝就钻。”这些关于音乐、关于交通、关于生活的种种意象,轻快明丽,具有很强的音乐性,如同许多跳跃着的小精灵,没有直写人,却处处都有人的身影,将“雅”和“俗”关联在一起并提,超越了世俗生活的内容,具有审美性质和历史文化内涵。同时这种意象化语言自身的形象性特征赋予了王安忆小说语言内涵以隐蔽性和丰富性。
小说中对于人物穿着的描写有很大讲究。服装搭配能反映一个人的内涵和身份,上海人的穿着也与别人不一样,透露着精致和品位,表现上海市民强烈的审美意识。儿时的瑟家境优渥,穿的就是花格子的鸡心领羊毛衫、小漆皮鞋,而住在临街的汽车间的阿陆头则穿的是镶有白杠的肥大的运动裤。柯柯穿的是丝绸衬衫、镶蕾丝边的尼龙袜,老先生阿郭戴的是贝雷帽,围着格子羊毛围巾……细节之处无不将人物刻画得更具体,又显出众生相。特别是瑟离婚后,他又开始拾起舞蹈,买了新行头:白色的缎面银丝手绣,去掉所有显得廉价的点缀品,一身素白。这里就能看出经历过大半生在外漂泊的瑟还是淡漠疏离的。因此,衣饰传递着人物的思想与个性,它是身体的自然延伸,也是无声的语言。对不同人物的穿着描写也体现了上海市民的审美,王安忆选择在人物的穿着上“繁”,而在人物的直观描写上“简”,也反映了作者的敏锐,对上海市民的日常生活持一种审美姿态,发现日常物象世界的美学,显示了日常写作的新的叙事伦理。
此外,小说在描写上海市井风情、街头巷尾的日常琐事时多次通过铺排对群像进行描写,多达几十处,充满耐性、紧抓细节,填充了环境的真空。城市就像一个巨大的万花筒,云谲波诡的景象、声色犬马的生活诱惑着人们,给人们以眼花缭乱的、强烈的感官刺激。比如写舞厅后门外面夜市的场面,鱼类、生蔬、豆制品、熟食、大铁镬、小罐汤,只是抓住色、声、香、味,是混沌的,肆意的,有毛边的,让人应接不暇,写出上海高楼大厦罅隙中的景象,建构了人物的生存空间,也给读者搭建了一个摄影棚,运用“电影镜头”的画面塑造来展现小说的外部环境以及小说人物的活动空间,可以身临其境地感受那时那地的烟火气,极具生活气息,有对于社会人情的关怀,耐心从容,不急不慢,像拉家常一样,给人一种在欣赏海派风格的《清明上河图》之感。还有作者使用的是带有距离感的航拍式叙事视角,俯瞰每个人物的生存环境和命运,以小人物小视野表现上海风貌,用以小博大的独特视角来窥一斑而知全豹。
陈洁莹(暨南大学学生):梦境与回忆与城市的联系
王安忆的《儿女风云录》,巧妙运用回忆与现实交织、梦境与现实相交错的手法,深度折射出上海文化的复杂特质。以瑟在香港与“埃塞俄比亚”的一夜为例,此梦境与现实的缠绕,巧妙地揭示出瑟内心的迷茫孤独,进而映射出上海文化在现代化浪潮中的精神困境。在都市飞速发展的进程里,人际疏离成为显著特征,恰如瑟在梦境中虚幻迷离的情感体验,暗示着上海人在繁华表象下精神的孤独求索。这不仅是个体心灵的写照,更是老上海于时代变迁中文化转型阵痛的缩影,它在传统与现代的拉扯间,失落了部分温情,陷入孤独境地,就像褪去艳丽奢华外衣后的寂寥与落寞。回忆与现实的融合,为上海文化勾勒出丰富的历史纵深。瑟童年与母亲沙龙的时光,尽显上海对西方文化的吸纳包容。而跟随白俄老师习舞经历,进一步夯实上海文化的开放格局,外来艺术在此扎根发芽、茁壮成长。另外,在外埠煤矿与大麦的回忆,以朦胧笔触勾勒出上海经济外延与多元生活样态,那雾霭中的火车站、老宅子,宛如上海文化拼图中别具一格的碎片,拼接出城市在时代洪流里经济与生活的跌宕轨迹。王安忆借此叙事架构,构建起独属于上海的文化坐标体系。在怀旧中挖掘文化传承脉络,在现实描绘中把握时代脉搏。她是冷静的历史旁观者,超脱且具宏观视野。凭借回忆与梦境叙事,拓宽上海文化诠释边界,在新与旧、中与西、传统与现代的文化张力中,为上海文化的深度剖析与长远传承开辟道路,使上海城市文化记忆的书写焕发新的生机。
蔡思若(复旦大学学生):光的舞步在城市摇曳
小说开篇以描摹日夜兼营的舞厅开场,引入了违禁的气氛。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借布幔的遮蔽重新规定了日夜,也影响了人们的活动频率,倒反生物钟的计时。舞厅内部人造的昏昧甚至握有了调度人们头脑与感官的特权。由此,独立于布幔之外的城市景观,舞厅的存在犹如“不协和音”,尽管蛰伏于城市内部仍能自顾自运转,游离或反叛于某种从属于日常的时空,挤满了一群“叫不醒的做梦人”。另外,舞厅自身亦含有“舞台”的属性,带有独特的置景。一方面,舞蹈的交际性使人获得了类似蒙面的资格,能够隐去原来的身份和姓名,仅凭借舞技交流就能搭建出崭新而牢固的社交关系。另一方面,随着上下场交替与对“领舞者”角色的需要,主人公瑟亮相,其个人特征与人格魅力得以迅速彰显。“疾骤切换的明暗”不仅为舞蹈所引发的身形变幻增添节奏和神秘感,亦让人在快速移动中褪去形骸,留下相似且模糊的踪影,为瑟“外国人”的稀有面貌和复杂的身世背景提供掩护。从这个意义上讲,舞厅成了供瑟这只鬼魅栖身的巢窟,又是他施展本事让人神魂游离的领地。身为“老法师”的瑟既在颓靡和混乱中标记了专属自己的出场时间,牵引起相应的人际循环,又在吧台酒水中间留有自己“特供”的地盘。可以说,除在舞厅与城市之间的内外共生关系之外,同样在“老法师”瑟与舞厅其他人之间也存在着差异与区隔。而在重重分界里,瑟与城市之间隔着一个隐匿着的人造幻境,保持了撤多一步的距离。这也解释了瑟离开舞厅回到处所时掠过了城市的诸多细部,犹如穿梭般行进,恰是从“异度空间”重回现实处境。
不仅是光的剥夺,小说中同样出现了多处光的赋予。小说不吝于把角色称为“一束光”,脸上闪着亮,是周遭人事物的光源。这些“主角光环”不单单显现出人物夺目的外貌,也将人物自身的精神内核“照得透亮”,凸显出其光彩面目下近似“蝉蜕”、澄澈透明的基底。有时,光会忽然从天而降把人罩住,圈起无形障蔽以表现心的困窘,有时光也会化作一丝明灭不定的指引,操纵肉身的移动。例如阿陆头在为瑟在剧场里奔波要票时内心的游移不定,像是中了“光的定身术”,又如她在应允从师学习跳舞时从犹豫到明确的瞬间,恰是身上的光见证了她毫不瑟缩的模样。
“城市的纪年,不以时间,而以空间”,小说中陡然显现的光亮是历史覆过故事情节之时开辟出的一个个暂时的空间,既为人物的形与神提供充分的照明,又在城市变迁的琐碎与烦冗里保存了某些暧昧的“异度”。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