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艺术

有人说，当一个人开始回忆过去，就说明他开始变老了。虽然离老去还有很远，但我们每个人都在一天天长大，努力回想，总有一些东西留在记忆中。它是什么呢？是事件，是图像，是声音，是对话，抑或是氛围？无论是哪种回忆，都只存于我们的脑海之中。不过，总有一些特别珍贵的回忆是我们希望永久留存下来的，于是便想方设法将其留住，比如写日记、绘画、录音、摄影。当我们记录回忆的手法越发纯熟，当我们在记录的时候开始考虑美感和如何表达更多的内涵时，回忆的记录便成了记忆的艺术。

薇薇安的相机

在现代社会中，为了保留记忆而发明的最为重要的技术，非摄影莫属——我们能用一台照相机，将镜头前的世界凝固在薄薄的照片上。照相机就是为了留存记忆而生，如今更方便了，我们用手机随时可以记录生活。

照相机为这个世界记录了难以计数的珍贵回忆，甚至催生出很多摄影艺术流派。其中，最“普通”的艺术家，莫过于美国业余街头摄影师薇薇安·迈尔。说她普通，是因为薇薇安直到去世都在以一个保姆的身份营生，她的摄影艺术只存在于她那密不示人的小工作室里。薇薇安一生拍摄了超过十万张照片，直到临近去世时，她的摄影作品被当作废旧物品以三百八十美元的极低价格出售，才得以被世人所知。

我们的生活既是丰富的，也是单调的。丰富之处在于，我们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小世界，并乐在其中；单调之处则在于，我们每天都会历经相同的昼夜晨昏，走过相似的道路。

我们丰富的体验来源于单调生活中的一个个独特瞬间，而照相机的曝光时间短到以毫秒计算，所以它能将生活瞬间浓缩。

薇薇安·迈尔的这幅作品正记录了她偶然一瞥时看到的自己：在这一瞬间，一切都是模糊的，而薇薇安的脸恰巧清晰地出现在镜中。她的目光柔和坚定，面部线条如雕塑般分明。这一瞬虽然只是她一天中的一个剪影，却足以概括她的性情，十分耐人寻味。

这正是摄影大师布列松所说的“决定性瞬间”——捕捉到的极为短暂的一瞬，便能概括事物最具决定性、最本质的特征。一张照片所包括的内涵，或许能超过一段视频。正如我们的记忆，它从来都不是由长长的影像组成，而是由一个个短小却最为我们所珍视的片段与瞬间构成。

在薇薇安·迈尔所捕捉的日常中，除了那些决定性瞬间，还有日常生活中出现的让人记忆深刻的视觉模式。下面两幅无名的作品，都拍下了“高度重复”的巧合画面。其中一幅作品拍摄了大雪天的火车站，站台上的行人都处于一盏盏路灯之下，行人的着装和步态是如此一致，他们沿着单调的铁道线依次排开，仿佛还在不断向着远处延伸。另一幅作品记录了火车车厢里的一幕，一排灯下面坐着一排衣着相似的旅客，做着同样的动作——读报。

这些作品所记录的是日常生活的另一面：重复。真实的生活难免单调、无聊、千篇一律，换句话说，除了“决定性瞬间”，我们的生活中也存在着“单调性重复”，如何从中找寻生活的乐趣，是我们一生的课题。

记忆还可以是一种氛围。我们可以通过薇薇安拍摄的两组照片来体会一下记忆中的“氛围感”。

一组作品是薇薇安在埃及旅行时所拍摄的照片，虽然拍摄的内容毫无关联，都是零散的镜头，但组合在一起却给人一种强烈的“埃及感”。壮观的金字塔、寸草不生的沙漠、巨大的石块以及阿拉伯风格的服饰，各种场景汇聚在一起，便产生出一种埃及就近在眼前的感受。另一组作品记录的是美国著名演员柯克·道格拉斯在芝加哥的宾馆前与迎接自己的观众见面的场景。我们可以看到，这一系列的照片中包括了宾馆闪耀的门廊、拥挤的观众、处于焦点中的道格拉斯和女伴。这些细节与拍摄的视角共同构造出了“追星”的氛围感。

我相信薇薇安在拍摄的时候一定也感受到了这种气氛，她用照相机对整个场景从各个角度进行记录，如此一来，固化的记忆就不再局限于细节或者瞬间，而是覆盖了整个场景。

薇薇安·迈尔每天都会前往自己所在的街区拍摄。透过她的作品，我们仿佛走进了她的记忆，感受着她所感受到的一切，体验着她所体验到的一切。她的记忆没有随生命逝去，而是被照相机定格下来，将会长久地留存下去。

小伙伴们也可以尝试拿起照相机，记录下你们的生活，留存属于自己的记忆片段。当岁月流转，我们长大成人，再回首往昔，通过那些图像重温旧梦，定会发现原来生命是如此丰富。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细节，历经时光的洗礼后，也会变得珍贵无比。因为那是我们的过往，是构成我们生命之一瞬的点滴。

保罗的日记

很多人都有写日记的习惯，笔者小学时代的日记至今仍被妥善保存着，时时翻看，饶有兴味。日记里记录的是我们成长的痕迹，这些经历塑造了我们的性格，甚至影响了我们的一生。

很多艺术家也都有写日记的习惯，有的艺术家会在日记里作画，以艺术的方式进行记录；有的艺术家会在日记里记录自己的灵感闪现和风格的重要改变。日记里的记忆，不仅关乎过去，也映照出一个人的现在与未来。

瑞士裔的德国籍画家保罗·克利就有写日记的习惯。作为青骑士画派的重要成员，他后来还作为教师进入了著名的包豪斯学校授课。

1914 年，保罗·克利和他的朋友们前往突尼斯旅行。突尼斯紧临地中海，与欧洲隔海相望。尽管保罗·克利在突尼斯只停留了短短十七天，但这段经历却对他的艺术风格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保罗·克利的“突尼斯回忆”，甚至改变了现代艺术的轨迹。

在此之前，保罗·克利对色彩并未给予太多关注，认为它只是一种装饰性的艺术语言。然而，位于北非的突尼斯有着清澈的地中海、白色的建筑、黄色的细沙、蓝色的屋顶和红色的砖墙，每一个色块都如此纯净。在非洲热烈的阳光下，色彩的力量被发挥到极致，这也让保罗·克利深刻体会到了色彩的魅力。

保罗·克利完全沉浸在突尼斯那色彩斑斓的世界里，这次旅行让他对北非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并改变了他的创作风格。他在日记中写道：“颜色抓住了我。我不必去追逐它。它终究会抓住我……颜色和我是一体的。我成了一个画家。”他开始使用水彩，并大胆地进行抽象表达。

此后的五年里，他仍对突尼斯念念不忘。于是，他创作了这幅《南方花园（突尼斯）》，用抽象的风格表现他记忆中的突尼斯：画面上布满不同颜色的色块，一个个方块就像一座座小房子，而蓝色的方块则代表大海、泳池和瓷砖。保罗·克利毫无顾忌地用水彩在纸上涂抹着方块，如此简单的创作技法，却成就了一幅无比精彩的作品。

保罗·克利的日记，记录了他“成为画家”的心路历程，这不仅是他个人的重要转折，也是现代艺术史重要的考证依据。

凡·高的信件

除了保罗·克利，还有一位热衷于写日记的著名艺术家，那就是凡·高。与传统意义上的日记形式不同，凡·高的日记是以信件的形式存在的。他会在给弟弟提奥的信中信手涂鸦，记录自己生活的点点滴滴，分享自己的艺术体悟，虽线条潦草但绝不草率，反而充满生机。

1888 年6 月7 日，凡·高在给法国纳比派画家埃米尔·贝尔纳的信中这样写道：“我终于看到了地中海，而你可能会在我之前跨越它。在圣玛丽度过了一周，为了抵达那里，我乘坐马车穿越了卡马格，沿途是葡萄园、荒地和像荷兰一样平坦的田野。在圣玛丽，有一些女孩让人想起奇马布埃和乔托的作品：苗条、挺拔，带着一丝忧郁和神秘。在完全平坦的沙滩上，停泊着小巧的绿色、红色、蓝色船只，它们的形状和颜色美丽得像花朵；它们几乎不出远海——当没有风时它们便冲出海面，而风稍微大一点儿时就返回岸边。”

在信的下一页，凡·高用钢笔勾勒了圣玛丽的风景以及沿途的一个小村庄。海滩上小船的样子正是他在信中所描述的那样。虽然只有寥寥几笔，但每一笔都十分耐看，没有丝毫的造作之感。

大家都知道，凡·高是一位深谙色彩之道的艺术大师，其作品中的色彩热烈而浓郁，情感极为饱满。然而，当我们欣赏他在信件中快速绘就的图画时，不难发现，凡·高的绘画天赋远不止于色彩的运用，他的每一笔每一画，都充满了对生活、对世界的热情。

凡·高的信件承载着他的旅行记忆。对于一位画家来说，这些记忆不仅仅是文字的记载，还是草图的雏形，更是造就艺术杰作的基石。

旅程结束后，凡·高凭借着草图和信件中的记忆，创作了油画《圣玛丽海滩上的渔船》：绿色、红色、蓝色的船只正是他在信件中记录的样子。尽管这幅油画作品的完成度更高，色彩更为丰富，但很多人却对凡·高信件中的图画情有独钟，认为它们随性而作，毫无束缚感，相较于完成的作品而言更见真意，更为生动。

每个人或许各有自己的审美偏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真诚地记录自己的生活，哪怕笔触再潦草、再随意，也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艺术的力量有时并不一定在于完美的配色或精细的笔触，而在于那份坦诚直率的内心表达。

因此，当你们写日记、写信件的时候，不妨也尝试用图像把自己的记忆定格在纸面上，用最随性的态度记录自己真实的生活。

与记忆有关的仪式

拍照片和写日记都是为了捕捉并记录日常生活中的琐碎细节。然而，在面对人生大事，甚至对一个家族、一个国家乃至全世界都至关重要的大事时，人们往往会选择使用一种独特的文化形式来记录——仪式。

仪式旨在将那些重要的记忆更深刻地镌刻在心里，最好能够永久留存下去。为了留存各种重要的记忆，人类创造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仪式。我们常说“仪式感”，那什么是仪式感？其实，它就是郑重地对待我们认为重要的事情，从而让这件事情的记忆变得更加长久。

节日，是世界各地都有的一种民俗文化。每一个节日都伴随着某种仪式，以加深我们的情感联结。而这些节日的仪式，往往颇具艺术性。在中国，有很多节日都和亲友的相聚有关，比如中秋、除夕。借助这些节日相聚一堂，共同创造并留下珍贵的集体记忆，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中秋，就是一个充满诗意的节日。中秋月圆，象征着团圆。唐朝诗人张九龄曾留下“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佳句，这首诗已然成为描写中秋节的经典之作。它描绘的是广阔的海面上升起一轮明月，此时你我在天涯相望，共度良辰，表达了对无法团圆之人的深深思念。

中秋节之际，人们团聚一堂，赏花、赏月、吃月饼。这些活动共同构成了中秋节的独特仪式。丰子恺先生的漫画作品《花好月圆》便生动地记录了中秋节的团圆时刻。画中，一老一少正伫立在栏杆前赏月，共同沉浸在团圆的幸福和喜悦之中。

中秋节赏月的浪漫氛围，以及月饼的美味口感，使得这些珍贵的瞬间更加甜美，长久地留在人们心间。

典礼也是为了留存重要记忆而设计的仪式。在众多典礼之中，最为人们所熟知的莫过于婚礼。结婚意味着两个人改变自己的生命轨迹，从各自独立的生活状态转变为携手共度人生的新阶段。面对如此重大的生命节点转变，很多人都愿意将其永久地留存，于是婚礼应运而生。

随着时间的推移，婚礼融入了越来越多的社会功能。然而，留下美好记忆这一点，始终都是婚礼的主旋律。正因如此，人们发明了婚纱，让新娘以最美丽的姿态留下最美好的记忆。

十九世纪英国画家埃德蒙·布莱尔·莱顿的作品《婚礼签字》便生动地记录了婚礼的重要一幕：新娘身着洁白的婚纱，与新郎一同前往市政厅，在婚约上签字以完成结婚登记。画面中，新娘的头纱披散下来，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她优雅的脖颈和高挺的鼻梁闪耀着光晕，令这一时刻变得更加神圣、美好。

画面的每一个细节都是为了将这份记忆用美的方式长久留存。

除了个人的记忆，还有更加深刻、值得为所有人永久铭记的记忆。纪念碑的存在正是为了留存这些重大记忆。它们往往被放置在特定的场所，加深人们对某一特殊事件的记忆。

1980 年，热心于反战运动的约翰·列侬不幸被谋杀。为了纪念他，他的朋友鲁特斯华德创作了雕塑《非暴力》，以此倡导和平，反对暴力。这件雕塑的设计极具创意，它被设计成一把打了结的手枪，寓意阻止子弹出膛，反对战争和暴力。

如今，这件雕塑被放置在联合国总部的大楼前，时时刻刻提醒人们：要和平，不要战争；要合作，不要暴力。它的复制品也遍布世界各地，共同发挥着警示的作用。

旧的一年已然过去，我们已经迎来新的一年。小伙伴们不妨在这个时刻回顾自己过去的一年：学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记录了什么？又忘却了什么？无论过去的一年如何，我们都应当整理心情，接受过去，以全新的自我迎接崭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