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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身承受的力量

2025-02-28黄晓丹

读者 2025年5期
关键词:任安李陵班固

苏武、李陵、司马迁都遇到过只能死,不能生的局面,但都选择了活下来。苏武面对的是生理承受能力的极限。司马迁面对的是永不松缓的自我厌弃。李陵面对的最为残酷:虽然活着已毫无意义,死却更不能选择,因为它意味着停止反抗。

我读《史记·李将军列传》常有一个疑惑:为什么后附之《李陵传》这么短,这么平淡?司马迁写人物传记“笔端常带感情”,怎么偏偏写起李陵就感觉不到感情了?李陵兵败被俘,司马迁为之向武帝辩护,并因此下狱受刑,多年后写《报任安书》袒露当时心迹。这是讲授《史记》创作缘由时必先交代的背景。李陵事件是司马迁生命中的至痛。他在《李陵传》中的疏离态度,到底是因为创伤太深不愿回首,还是因为要证明自己毫无私心的写史态度?

如今我们知道李陵故事的细节,靠的是一百多年后班固在《汉书》中的记载。《汉书·李陵传》篇幅八倍于《史记·李陵传》。一般来说,《史记》多牢骚抑扬之辞,《汉书》的叙事则较少带有情感,但两书之中的《李陵传》反了过来。班固以仰慕而共情的笔调将《李陵传》写成了如《史记·项羽本纪》般的末路英雄故事,创造了《汉书》中风格独异的一篇。或许,班固这么做是想通过《汉书·李陵传》为司马迁辩护,以佐证其当年为李陵仗义执言没有错。

我对李陵的兴趣,最初来自司马迁。中学时在《古文观止》中读到《报任安书》,我感兴趣的不是那段著名的排比,而是文中磅礴的愤郁。那种愤郁是可以劫持读者的。我像山洪中的枯叶一般,被带至一处处浅滩与深潭。一口气读到文末,司马迁用一种高昂、激切的声调写道:“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

这是我第一次从古文中感受到震撼。那震撼不是感动,而是不解:“万被戮”,那就是死一万次吧。死一万次都不后悔,这么厉害吗?

这种不明所以的强烈印象一直没有消失。后来读了中文系,工作后讲了几轮“中国古代文学史”,我看作品的感觉便不一样了。特别是在看中唐以前的作品时,我会有一种清晰的视觉印象——我独自在博物馆里,路过一件件展品,灯光打在它们周围。后面时代的展区是一片黑暗。因为去除了后世历史的干扰,不再习焉不察,就容易看出历史切面上惊天动地的创造力。在按时间顺序讲解文学史的过程中,我渐渐有所体会:文学阅读除了捕捉其“千载有余情”(陶渊明《咏荆轲》)的共时性魅力,还要发掘其历时性的“迁变之美”。

忽然有一天,我看到闪电劈开天地的瞬间:那是司马迁将他“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的人生解决方案创造出来的瞬间。

在因李陵事件下狱时,司马迁存在的根基被完全动摇。无论是自我之中,还是社会文化中,都没有现成的方案来应对这样的局面。除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没有人知道还能以其他什么理由活下去。但司马迁创造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把著史当作新的存在根基。以它为理由,人就可以不再躲避屈辱和死亡,获得了即使“万被戮”也没关系的“准永生”。中学时我在《报任安书》中感到的那种几乎称得上“神高驰之邈邈”(屈原《离骚》)的亢奋正来自他找到了答案后无所畏惧的心情。

“知道为什么而活的人,便能生存。”这是现代人所能理解的逻辑。在文明史中,人们一次次地将各种观念发明出来,把它们当作一种答案,生活就不算白白受苦。可是那些没有找到答案的人呢?他们是靠什么活下来的?这就是我后来关注李陵故事的原因。

李陵是藏在文学史背后的。署名李陵的文学作品很多,但完全确定是李陵写的,只有《汉书·苏武传》中的一首楚歌体短歌。不过我在《汉书·李陵传》《答苏武书》和苏李诗中读到一种共性的东西:在完全没有答案的情况下,哲学和智性中也没有资源可用时,仅以意志扛住的力量。在或真或假的作品里,李陵从没有司马迁那样豁然开朗的时候。他完全没有办法,但又完全不肯服输,竟也咬牙度过了一生。

关掉博物馆里西汉之后展区的灯光,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见李陵遭遇了什么。在司马迁和李陵的时代,佛教还没有传入中国,道家尚未通过魏晋玄学进入诗的世界。被儒家的价值体系摒弃的人,就被扔到了意义的荒野上。针对人生的痛苦,我们在后世诗歌中看到的常用解决方案,如佛教对爱别离苦的“思惟”,道家乘物游心的逍遥、生死齐一的豁达都还不存在。撤去了这些方案的保护,汉朝人其实是赤裸裸地被扔在世界面前,只能以肉身对抗。我们在汉乐府和《古诗十九首》中,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群无神可求、无处可逃的人。他们却创造出最浑厚有力的艺术。后人常靠思想求解脱,但仍会被汉诗中挺身承受的力量感动。

李陵留给我的印象是一匹“胡马”。在我写这篇文章的过程中,这个比喻不停闪现。现在它终于静止于一个姿势:在“胡地玄冰、边土惨裂”之中,它默默低着头,站立着耐受风雪,毛与冰雪结成一体。幸福、成就、英雄气概,生命的一切光亮都被永远扑灭了。他的存在成了里尔克所写的那样:

谁还会说起胜利呢?

忍耐就是一切。

(北 风摘自上海三联书店《九诗心:暗夜里的文学启明》一书,李 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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